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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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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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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杂忆


 

 

我很小的时候,是没有幼儿园的概念的。原因很简单,那个时候,妇女都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是天职,一个两个也好,三个五个也好,由母亲带着,有饭吃就行。那时候也没有儿童安全问题,孩子羊子一样,早上放出去,吃饭自动回来,到七岁,上小学。

幼儿园起于妇女参加工作。家里没有大人了,孩子必须有人过问呀!这样就由街道操心,办起幼儿园,属于民办性质,却有领导管着。那是五十年代,一些旧时代的人物跑了,抛下一些宅院没有人管,政府接管了这些房子,由房管局管理。也有宅子主人将宅院交给公家的。就是在这样的宅院里,诞生了我们街道最初的幼儿园。

有很短的时间,幼儿园设在我们鼓架坡街口那里,地方太小,很快就转移到涵三宫街面上,那里有一所颇具规模的院子。我们随着母亲,进入到那个院子里,母亲叫“保育员。”

院子基础很高,要走几级台阶才能进大门,里面平平展展,一个四方的空地,墙边种着树和花,迎面是主宅,很气派,也有几级台阶上去。大厅约有好几十平米,这就是教室了。四面都是窗户,很敞亮。每天早上,孩子们闹哄哄的进入这个教室,在地板上随心所欲地玩耍。外面的空地,算是操场,太阳出来的时候,往往集合队伍,去那里做操或者做游戏。

住宅是两层楼,二楼也是下面的格局,住着住户,很大一家人。还有个三楼,属于阁楼一样的性质,上面没有天花板,直接面对着瓦,空间也不高。这里住着一对中年华侨夫妇。

住宅两边是巷道,走到后面,是一排低矮的房子,属于生活区。厨房和厕所都在那里。角落里一间,住着一对老夫妇,年龄很大了,婆婆长年有病,可能是中风?从不出来。

有趣的是那个厕所!很狭窄的一间,沿墙摆放着十几个马桶。孩子们坐上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分男女。记得一个后来做了我同学的女孩子,坐在我对面,一边方便,一边不住地吃蒸熟的蚕豆。

那是粮食紧张时期啊!吃,成了所有人念叨的话题。都说农民好,有红薯吃。小院里,开出了菜地,一小块一小块,各个老师有一块,种着白菜蔊菜。老师们闲下来,都谈吃。有一位青年教师,姓于,她正在年轻,当然缺吃的,她就大量喝水。有一回,放下杯子,她很认真地对我们说,人的胃,其实是可大可小的。你多装食物进去,胃也就扩大一些,反之,你少装些食物,胃无非不扩张罢了。所以她多喝水,水在胃里停留时间短,不至于引起扩张,同时又满足了胃装物品的需求。不知是不是于老师理论的影响?我母亲也拼命喝水!后果是两条腿,肿的亮亮的,全身浮肿。至今想来心痛。

肚子饿,孩子的游戏还是进行。我们和二楼家的儿子玩。暑假,早晨摆一张竹床在过道里,太阳晒不到,风从过道穿过,很舒服。我们下象棋。没有棋,二楼的小儿子,用硬纸壳剪成团团的一片片,上面用红笔或者黑笔写上“马,”“相,”“炮,”“卒”等字样,就是我们的象棋。这样的“象棋,”每走一步,就要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棋子拈起来,很麻烦。可是我们很投入!他的智商不低,我们也凑合,常常杀到太阳晒竹床才罢休。过几天,他再来,棋盘上用红笔添上了几个大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能是他有感而发?很细心的人啊!也可见那家对子女,是注意教养的。

也是饿的原因吧,我们都不回家里居住,节约体力。夜里,就在大厅地板上睡,铺一张席子,有风从外面吹来,很好睡觉。一起的还有几个老师,都是中年妇女,有的带着孩子,一起在这里度夏。后面那个平房里,却不安静。生病的老婆婆老是呻吟,;老爹爹低声劝慰。老师们偷偷地说,这婆婆,把爹爹磨坏了。有一天夜里,我照例睡着了,似乎听见窗户乒乒乓乓地响,懒得理,翻身又睡。第二天早上,老师们都偷偷说,昨天夜里,忽然刮起老大的风!教室玻璃都搞破了。在风中,她们听见外面走道里有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铁链拖地的声音。那婆婆夜里死了。大人都说,是阎王夜里派鬼吏来抓走的,铁链就是栓的婆婆。那么,这婆婆就是有罪了。可是她卧床多年,能有什么罪呢?老师们又传说,是前世犯了罪,今世来赎罪。这不免有些惊悚。好在年纪小,当时很快忘了。

暑假里,我们从早到晚都在幼儿园里混。有位保育员,有几个女儿,天天和我们一起玩耍。有一天,不知是谁,说起家庭成分。那大女儿昂着头骄傲地说,我们家,是贫农!小女儿不乐意了,说怎么是贫农?我们家,应该是“穷农!”说着挑衅似地看着我,似乎说:也把你家庭成分拿出来晒晒吧!我年纪小,一时不知所措,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家该划什么成分。她们看我狼狈,一起哄笑起来。我不能应对,心里很郁闷。她们家,凭什么就能那么穷!再说只听说有“贫下中农,”哪里来的“穷农?”郁闷了好几天。一天夜里,那家忽然传来打孩子的声音!伴着女儿求饶:“再不敢了啊!”原来那女儿们,高兴之余,将一双崭新的高筒球鞋,用剪刀将鞋面剪成框框,说是“凉鞋。”这样那鞋子就毁了。那时候工业品贵,一双高筒球鞋,起码要五元!这鞋子本来可以老大穿了老二穿,忽然就没了,家长的心疼,是可想而知的。就在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不良情绪:叫你还做“穷农!”许多年后,我知道,她们家是有财产的,不但不够“穷农,”连“贫农”也够不上。

粮食越来越少,来上幼儿园的孩子也越来越少,到处都在压缩人员,家长回家,孩子自然就不来了。大约是在孩子少到不能维持的那个月,街里来了干部,召集几个老师开会。孩子少,这个院子用不着了,幼儿园将搬出去,老师也不要这么多,只留下一个人维持摊子,自负盈亏。立刻就有两个老师说不干了。最后,都说要我母亲把这个幼儿园维持住。母亲老实,同时也实在没有地方找工作,就同意了。

 

 

新幼儿园在老家鼓架坡街口那里,只有一间房。搬家那天,有人帮着把风琴和桌子搬到教室里,板凳是母亲带着我和哥哥搬的,距离有几百米,来回走了好多趟,到晚上才完工。

我立刻喜欢上了这屋子。地上是地板,窗户很大,一架风琴放在墙边,我们打开盖,叮叮咚咚在上面弹起来。或许是母亲的熏陶,我那时已经会唱好多歌了,而且会唱什么歌,在风琴上,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弹出相应的单音。哥哥自然更出色,很快他就能右手弹单音,左手弹低音伴奏。母亲也能弹。放学之后,那间小屋子里,常常有琴声传出。曲调简单,无非“东方红”、“白毛女”之类,但是作为演奏者,自有成就感在其中。

孩子们进来了。都和我差不多大,也不分小班大班,混在一起玩耍。都是附近二药厂和江南瓦楞厂的。甚至喂奶的孩子也在这里!每天上午九点半,下午三点半,几个女职工匆匆从厂里来,给孩子喂奶。她们都很爽朗,一边奶孩子,一边毫无顾忌,大声谈论着工厂里的种种趣事。这也使我小小年龄,就听到了一些大人的故事。谁谁喜欢伺候丈夫啊,谁谁不喜欢丈夫啊,谁谁和婆婆势不两立啊,家长里短,十分有趣。这些妇女,都没有什么文化,进了工厂,有了组织,经济独立,加上当时工人地位高,所以她们的自豪感是明显的。说起“厂里,”有一种情结,很柔和亲切。她们和我母亲这些纯粹民国过来比较拘谨的人不同,但是和后来更年轻些的人又不同。她们身上还是有很深的传统道德的影子,很少说刺人伤人的话,就是互相有意见,说话也留有礼节,这其实就是中庸之道。

小小幼儿园,就母亲一个人操持,很辛苦。上午要上课,教孩子唱歌、朗诵或者做游戏,到十点钟,要把孩子家长带来的米和菜去蒸上,然后督促孩子们吃饭。午饭后是午睡,大孩子都伏在课桌上睡,有小孩子睡在摇篮里。母亲要去厨房把孩子们的碗筷洗干净,就由我和哥哥来监督孩子们睡觉,也要为小孩子摇动摇篮。午睡之后,大约两三点钟了,这时就有喜气,因为孩子们都知道家长要下班,要来接他们回家了。这时候安排他们做游戏,个个都很听话。做得最多的是“老鹰抓小鸡,”母亲站在前面,后面十几个“小鸡,”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服后摆,对面是一个“老鹰,”母亲张开臂膀,护着“小鸡,”那“老鹰”左冲右突,要抓一个,却都被母亲挡住,直到最后,某个笨孩子躲闪不及,被抓住,于是换了角色,被抓的成了老鹰。另一个游戏类似,只是更简单。母亲站在一群孩子中央,口里念念有词:“小丽驾着一只船,船在水上慢慢转,小丽捉了许多鱼,小丽捉不着我!”到最后一个字,所有孩子都要下蹲,躲着“小丽,”蹲慢了,就被抓住,自己成了“小丽。”

也唱歌。那些歌曲都很优美,我想是母亲精心挑选了的。“蓝天高,绿水长,采菱的姑娘采菱忙,红菱出水荷花香,摘在手上喜在心,啦啦啦啦啦!”还有一个是电影插曲,“山连山来水汪汪,果树开花红艳艳,开渠引水灌良田,千里变成米粮川,一片锦绣好河山!”孩子们,尤其是那些小姑娘,都很聪明啊!很快就学会了。到家长来接,一片歌声,叫家长们欢喜。

哦,母亲的心灵深处,有着对美好的向往和欣赏。母亲文化不高,大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这些东西,深深影响了我。

孩子们都走了,该是我们吃饭的时候了。可是往往有个别孩子没有家长来接。其中一个男孩子,很胆怯,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母亲是一个小厂的工人,那个厂常常加班,往往电灯亮了好久,那母亲才来。父亲呢?父亲死了。那时候粮食紧张,我们吃饭,那孩子便咬着手指,痴痴地看着。母亲不忍,拿个小碗,将高粱粉搅和的萝卜丸子给那孩子几个,那孩子很快吃完了,又痴痴地看着母亲。母亲没有法子,从自己碗里拨出几颗饭粒,那孩子便一颗一颗地吃。现在的人可能不能理解,须知那个时候,饭粒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那孩子的母亲终于来了,一脸的泪水,紧紧抱着孩子,对我母亲千恩万谢,往往泣不成声。

夜里,常常要做账。账由哥哥做。一个是发票,收了学费,要开单据给家长,一个是流水账,买了抹布,扫帚,都要入账。小小幼儿园,自负盈亏,却有领导管着。刚开始,每个孩子每个月收费一元六毛,到食品价格飞涨,母亲和哥哥商量了好多次,决定把学费涨到两元一个月。先要向领导报告,当时就批准了,母亲又犹豫了几天,终于向家长说了。母亲像是很亏负人家似的,非常婉转客气地说,家长却个个都说应该应该!黑市上,粮票已经卖到两元一斤,政府开办的“高级商店”里,一个碗口大的饼子,一元一个。当时,人均工资是三十元。

做完账,做作业,然后睡觉。有许多小桌子,将它们靠墙拼在一起,做成一个大床,三个人睡在上面。我喜欢这“床。”我睡在里面靠墙的位置。冬天,把衣服啊,裤子啊,都紧紧地塞在墙边,也塞在被子口,灯熄了,外面北风呜呜地叫,窗子上的玻璃咔咔响着,身边是自己最信赖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入睡,能做成各种各样的美梦。

春节要到了,必须要洗个澡,这是一件大事。天气冷,很早以前,母亲就开始预备柴火了,一个户口本,每月十斤柴,为攒柴火,我们去买筋节纠缠的树头子,这样的柴火,一斤计划,可以买两斤。连续几个月,攒到春节,就有了可以洗一次澡的柴火。洗澡那天像节日!用一只脚盆,倒上温热水,旁边一只铁桶,白白烧着柴火,另有一只煤炉,烧热水。一时暖烘烘的。我坐在脚盆里,哥哥在旁边添柴,母亲不时从炉子上提来热水加在盆子里。我看见自己的膝盖了,前面后面,密密麻麻的污点,肥皂打上去,用毛巾擦洗,立刻便白了一片。我舍不得一下子就擦光,用手指蘸着水,在腿上划十字。母亲笑着说:“快洗吧,哥哥还等着哩!”哥哥洗的时候,用一张床单拉起帘子,他在里面洗,自己给自己添柴火。母亲最后洗。然后将我们换下的衣服洗干净,晾在外面绳子上。

完成了洗澡,父亲就要从外地回了,正式过春节。年年如此啊!

幼儿园有邻居。一个大门进去,连我们是三家。叫我感兴趣的是对面那家老头子,我们叫他王爹爹。他家有一个很大的桌子,他将很大的纸铺在上面,用毛笔写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浪费纸?一个字,写得像桌子那样大!直到有一天,他把哥哥叫去,送了一本字帖我们,才知道他是书法家。那字帖是32开的,不厚,大约是专给学生用的。里面是毛笔字,抄录的唐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正楷,雄阔有力,作者是“王南舟,”哥哥说就是王爹爹。王爹爹胖胖的,总是像在笑,他和夫人住着,也不知有没有孩子?两人说话声音很低,从来不兴拌嘴。有一天,来了个年龄很老的婆婆,人们都笑,说是王爹爹的妈来了,当时正是家长接孩子的时候,家长们都偷偷说,要看王爹爹怎么从口里叫出“姆妈”来!谁知王爹爹踟躇再三,竟然叫老妈妈一声“婆婆!”一时哄堂大笑。其时王爹爹总有六七十岁了,不愿意仿效我们,围着母亲身后叫“姆妈,”也是情理之中。这段趣话,人们说了好多天。

母亲一人撑着幼儿园,又要照顾我们,还要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场里寻找运输蔬菜的车子上落下来的老菜叶子,菜帮子,拿回来做成泡茶,弥补粮食的不足。母亲成天没有闲过。就有和母亲年龄相仿的街坊妇女,晚上来幼儿园,和母亲说说话。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肖的居民委员。她总有四五十岁了?胖胖的,和蔼,亲切,说话不紧不慢,永远与人为善。她是母亲的好友。两人互相恭恭敬敬的,她叫我母亲“三妈,”母亲叫她“二伯伯,”都是老年间传下来的称呼。她很善于开导人,母亲遇到困难,总是先去找她说,而她好像也总是能帮母亲找出解决的办法来。她说话十分温婉,和母亲谈家常,谈老年间的一些往事,两人的观点总是一致的。有时谈到生活的艰辛,母亲会落泪,她也陪着母亲叹息。现在想起来,她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人!能给艰难中的人带去温暖,这本身就是一种本领。她的身上,实在是具备了中国老传统中为人善良厚道的禀赋。另有几位妇女,也常来我们家,除了谈家常,有时还陪母亲打打牌。这些人,性格各异,有直爽的,有委婉的,但是她们都有一个共性:从来不伤人。哪怕说到自己非常不快的人和事,也是语气婉转,用词中庸,留有余地,绝无诋毁中伤,幸灾乐祸。故里这些老人们,来自民国年间,为人讲究和善,生怕有什么不当言辞,伤到别人,也怕被朋友取笑。那是一代民风!老人们都已作古,他们的事迹,想起来如同隔世。

幼儿园出门二十多米,有一口老井,井口一圈圆圆的大理石做成坎,拦住人们的脚步。井水清亮,站在井口朝里看,自己的脸庞清清楚楚,也有白云蓝天。夏天,我和哥哥将玻璃瓶里装上糖精水,用网兜装了,一根长绳子牵着,徐徐放进井里,过几个小时提出来,瓶子凉津津的,水也是凉的,我们叫做“酸梅汤。”

 

 

粮食紧张终于过去了。各项工作又恢复正轨,街道收回了幼儿园。本来,那个时代,是不允许个体私企的。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母亲一人撑着幼儿园,对外的说法,也是“街办。”

选好了新的园址,在附近棋盘街上,做了个木牌:“棋盘街幼儿园,”这就是真正的街办了。分了大班小班,老师也来了。两个老师,一个姓何,一个姓杨,何老师中年,杨老师青年。何老师是北方人,一口北京腔,教小孩念儿歌:“小牛,小牛,蒸窝窝头!蒸的窝窝头,又香又软又好吃。老牛老牛,蒸窝窝头,蒸的窝窝头,像个大砖头!”很有趣。杨老师年轻,有文艺细胞,平时衣着干干净净的,有一回街道演出,方言话剧,“节约角把两角钱,”她主演女主角,在街道里很轰动一时。这两人,本来没有矛盾,可是何老师是负责人,上面要求开会,“移风易俗,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何老师就在会上说了,杨老师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表现在爱打扮,衣服不朴素。同时杨老师的丈夫,也是小资,头发是“包菜头,”鞋子是“鸭子鞋。”这是铁证,杨老师不得不服,会上作了检讨,回家把丈夫的鞋子舌头剪了。其实杨老师,哪里什么“小资”啊,不过一件红色的春装罢了,丈夫不过头发吹了风而已。杨老师郁闷,就向上面揭发,说何老师有一次看见孩子们午睡,说“真像一群猪娃!”这是严重污蔑革命后代!街道主管的张干事,很和气,也懂事,来了幼儿园,开了会,要求两人都“各自做自我批评,”指出这些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以后要团结。两人真的不顶真了。

粮食紧张过去了,供应还来不及恢复,幼儿园前面的院子,开有一个小窗口,是专门卖计划糕点的。所谓糕点,就只一种,圆圆的喜饼,每家凭购粮证,一个月可以购买五个。这甜食,是孩子们的最爱,大人当然也喜欢。忽然一天夜里,那小小的屋子竟然被人撬了门!丢失了二十多个喜饼,钱不多,但是涉及粮食,公安出动了,连警犬都来了,指纹脚印也做了,可是过了好久也没找到人。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盗贼离我们很近!是什么样的人呢?蒙着脸吗?飞檐走壁?叫我猜了好久。

 

 

幼儿园忽然又搬家。

这回是搬到了粮道街上,牌子也换了:“粮道街幼儿园。”规模应该是大了,增加了托儿所。这对于我倒不陌生,于是,中午时候摇孩子又成了我的爱好。

这个幼儿园在一个老式天井里面,很大的厅,摆放着十几个摇篮,邻居有好几家。我们在这个幼儿园的时间最久,直到我下放,母亲还在那里工作。那段时间,正是我将要懂事的时候,许多的人和事,至今都清晰记得。

增加了两个保育员,中年妇女,都姓张。她们都有孩子。厨房很大,老师们可以自己带米,在大蒸笼里蒸饭,所以老师的子女中午都来这里吃饭。一个张老师有两个儿子来吃饭,可是那小儿子,被叫做“四佬。”那么起码还应该有两个?终于有一天,张老师说了,那两个都不在了!她流着泪,说大儿子已经在武钢上班,很好的工人,在宿舍里吃了隔夜的饭,那饭是被野老鼠爬过的,儿子吃下去,得了出血热,几天就死了。“要是还在,今年都二十四了呀!”她声音沙哑,眼泪不多,已经哭干了。另一个儿子很小就病死了。现在这两个,还在读小学。另一位张老师丈夫很早去世,给她留下一个女儿,她守寡带着女儿,已经十几年了。“不找男人!”她倔强地对我母亲说:“男人哪有个好的?不是他生的,他不会疼!”她对女儿是无微不至。她只有四十几岁,看上去,说六十也不过分。那女儿倒是很聪明,待人接物,俨然大人一般。其实她比我还小一岁。我很少和她说话,大约她觉得我呆里呆气的,而我又觉得她懂得太多了?

后院住三家。一家夫妇都是街道干部,三个女儿,都不娇,说话很正规,似乎就是准备接街道干部的班的?有趣的是她们的名字。大的叫“和平,”是纪念朝鲜停战的,老二叫“反美,”不用说是那个年代的产物,老三也是不离美国,叫“超美!”“我们不但要反对美帝国主义,我们还要超过他!”她们的父亲解释说。这解释叫人肃然起敬。

第二家养了几个孩子。老奶奶带着他们,做饭吃。奇怪的是那对夫妇,老是吵架!几乎无日不吵。老师们都去劝过。连街道干部也去说过,要他们“亲不亲,阶级亲,”可是没有效果。老奶奶有时候来幼儿园,和母亲她们谈家常,说到媳妇,似乎有些气愤,似乎说了些什么,大人不许我们听。老师们,都对那儿子有同情。原来那家儿子,是一个工厂的工人,很敦厚老实,从来不在外面花钱,回家就帮着老奶奶做事。他言辞短,有时候他在家,一点声音都没有。媳妇是商店的,搞采购,漂亮婀娜,社会交往较广,有时候媳妇回家晚了,就吵架。他们的吵架,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我离开那里。许多年后,老奶奶早走了,儿子也在五十多岁癌症去世,媳妇一个人度晚年。那年她总有七十多了?一个年龄相仿的老汉常来她家,两人卿卿我我,话语不断。街邻都不知道老汉的底细,但是那媳妇说了,这老汉,将来是肯定要一起守到死的!街邻都说是那媳妇年轻时的老相好。

第三家平时没有故事。很大的一套房子,住着姐妹两家,都有孩子。一天早上,刚进幼儿园,就见人声鼎沸,老师邻居,都在谈着一件事,主讲是那妹妹。她有三十多岁,白皙丰满,眼睛圆圆的,闪着无畏。“我开始以为是看花了眼,可是直觉感到不对劲!”她说。原来她晚上洗澡,一扇窗子开着,外面是一个小学,窗口离地有一人多高,天热,她就没有关窗子。隐隐约约的,似乎感觉到窗口有什么晃动!她沉住气,稳稳地盯着窗口,好一会,看见了花白的头发,接着是一双贼眼!她大叫一声,外面一阵响动。她家人多,一下子去了七八个人,找到那里,窗口下面,码放着几块砖头,可见有人垫着砖头,偷看女主人洗澡。当时轰动了。学校夜里没有人,只有一个五十多的老右派,是监督劳动的,没有家,十多年孤单单一个人住学校一间板壁屋里。当时找到那屋子。那人矮小瘦弱,脸白得像纸,他矢口否认,可是他的头发,就是花白的!不容他诉说,人们将他扭到了派出所。从此就不知那人哪去了。幼儿园里,老师和家长都谈论着这事。“男人这种东西!”守寡的张老师愤愤地说:“就是怪物!”没有人应声。那男人五短身材,一脸猥琐,当然没有人同情他。可是为什么都沉默呢?我那时年龄小,什么也不懂。

前院还住着一家人。母女俩,母亲是民主党派的工作人员,女儿比我大。那做母亲的说话很文雅,喜欢看小说。女儿很沉静,也读小说。人们叫那母亲“小姑。”小姑对我母亲很好,说我母亲厚道,又夸奖我们弟兄俩,说一家两个成绩好的,不简单!可是成绩很快没有用了,学校都停课去闹革命。很快,哥哥他们到了下放农村的时候了。那女儿也是要下放的,小姑犯了愁,一个宝贝女儿,她不放心。有一天,她跟我母亲说,现在下放,不是非要本学校一起走,可以跨校下放,她问我母亲,能不能叫哥哥把她女儿带着一起走?母亲问哥哥,哥哥似乎未置可否。但是哥哥去她们家,按那母亲的要求,给她们用木头做了一只小凳子。这叫小姑赞不绝口。那时候,工人是最光荣的,哥哥心灵手巧,是做工的好料子。那女儿是沉默寡言型的,也慢慢和哥哥说话了。两人说话声很低,听不清说的什么,彼此很是亲近。按说他们就要一起走了?谁知后来却是各走各的。哥哥和街坊几个男孩去了洪湖,那女孩大约是被政协单位安排,去了什么农场?都只十几岁,随波逐流,大人怎么说,孩子就怎么做。

幼儿园有一个奇怪的常客。一个女孩子,读初中。她是孤儿,不知被谁养大的,平时无聊,喜欢来幼儿园看孩子们游戏。老师们偷偷说,她学习很差。她的特点是说话很冲,总有无头无脑的话出来,叫人惊愕。人们都同情她,为她出各种各样的主意,她似乎什么意见都听?一时说要考技校,一时说要去八大员,一时说就去农村算了。“我要养羊子!”她喜滋滋地说:“要就去山区,那里好放羊!”有一次她问我,看过小羊羔的故事没有?我说没有。她便很认真地讲了那个故事,说失去妈妈的羊羔是多么孤单!她的眼睛似乎有晶亮的泪滴。她自己,正是一只失去妈妈的小羊羔吧?忽然一天,她穿着崭新的军衣,喜气洋洋走进来,说她已经报名去新疆建设兵团。那天,人们都谈着新疆,天山,戈壁,赛马。夜里,母亲叹息着说:“没娘的孩子啊!”说着紧紧把我们搂在怀里。她走的时候,来幼儿园跟大家告别,胸口很大的红花。汽车在外面等着,锣鼓喧天。人们谈论了她几天。

 

 

我终于也到下放的年龄了。这样就告别了幼儿园。到我招工回城,幼儿园已经换了几茬人,母亲她们都分配到了街道小厂里。那个幼儿园我路过几次,听见里面风琴响着,老师的歌声很年轻。

母亲的小厂是做塑料的。一台机器,热压出一些小器件,有操纵杆,两人用手操作。我有时去换母亲休息下。对面是一个姑娘,比我小两岁,中学毕业没有下放,到这小厂里做事。她母亲就是本街道另一个小厂的干部,大约是母亲介绍女儿来这里的?姑娘颀长,脸上有几颗雀斑,鼻子略略上翘,眼睛弯弯的,里面满是热情。她睁大眼睛看着我,问我农村的各种情况,问牛是什么样的?马是什么样的?我一一回答,她便咯咯笑着,银铃一样。

不久,我去单位报到,就很少去母亲那里了。有一回,听母亲说,那姑娘老是打听我的情况。母亲说姑娘很不错,平时总是照顾她。我年轻,什么也不放心里。几个月后,母亲退休,那个小厂也合并了,姑娘离开了小厂,去了一个国营工厂。有一回我半个多月没回家,到家就听母亲说,那姑娘来我们家了。听说我不常回家,寒暄了一阵就走了。那时也没有电话,以后就没有那姑娘的消息了。

我们街道,古旧的里巷,给我留下一些少年时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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