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徐家棚

现在的徐家棚是市中心。高楼鳞次栉比，汽车川流不息，几条地铁在这里交汇，每天人如潮涌，一片繁忙。

那时候的徐家棚是郊区一条安静的小街。只有一路公交，车站在远远的马路上，下了车，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小街上。这段路上满是泥土和野花的芬芳，路很窄，铺着碎石子和煤渣，路边是一块块的菜地，种着绿油油的菠菜和红通通的辣椒，丝瓜吊在架子上，豆角也吊在架子上，蜜蜂嗡嗡叫着，在金黄的丝瓜花瓣上飞绕，蝴蝶也在飞，远处有池塘，圆圆的，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我一时呆住了，童话的感觉啊！他们便催我：“快走吧，到了好喝茶。”天气是热，口有些干，这是暑假，姐姐带着我和哥哥，到她工作的银行来玩耍，她也是刚参加工作，对一切都感到新鲜。

继续走，还是看周围。远远近近，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房子，都是平房，青色的瓦，红色的墙，有的墙边立着些锄头粪瓢，门口堆着瓜藤，那是农舍；有些房子似乎排列很有规则，窗户是一模一样的形状，那是铁路工人宿舍。很少有两层楼的房子，只有在小街上有几幢，银行就是两层楼的。

记不得银行的模样了，只记得柜台很高，比一般商店柜台都高，柜台里面亮着灯，桌子上堆着账簿，几个工作人员用笔记着什么。来银行办事的人在柜台外排着队，人不多，三五个而已，不慌不忙地等着。柜台内外，都从容得很，那光景就像我们街道的小杂货铺，店员和顾客都是慢节奏，彼此亲和。

大约姐姐已经跟同事说了我们？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抬起头来望着我们笑。柜台旁边有一个楼梯口，从这里上二楼，上面很宽敞，一个大厅，铺着木地板，地板刷了红油漆，很洁净。墙边有几个门，是工作人员宿舍。引人注目的是，在大厅角落里，有一个玻璃书柜，里面满满的都是书和杂志！这对读小学的我们，吸引力极大。姐姐好像和另外的女孩子合住一间房，不过她说，我们不住房间里，夜里就在外面大厅地板上铺席子睡。

姐姐下去办公，二楼静悄悄的，这么大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真新鲜！搬出席子铺在地上，哥哥迫不及待地打开玻璃柜，里面有一叠“解放军文艺，”他拣了两本，倒在席子上看起来。我也去找书，可是哪里有我看的呢？都是工具书，辞典，政治教科书，找来找去，还是只有“解放军文艺，”便也择了一本，结结巴巴地看起来。许多字不认识，好在都是战斗故事，基本上还是能看懂。哥哥在读一部长篇小说连载，叫“老兵新传，”说的解放军在新疆搞生产的故事。他很快就进入了书中，津津有味地看着。我看了一会故事，终是生字太多，放下书就睡着了。这里真是如姐姐所说，很凉快。大厅有很大的窗子，风从窗口吹进来，叫人舒服。醒来时，已经是晚饭时候，姐姐给我们从食堂打来了饭，各人一个搪瓷碗，饭在下面，菜在上面，和家里吃饭完全不同，这也叫我高兴。

饭后，天还很亮，姐姐说我们出去转转，走出银行大门，周围好开阔！房屋很少，到处是菜地，田间有曲曲弯弯的小路，我们就走在小路上。

菜农对于菜地，真是用心！有些地块，几乎到了艺术的境地了。到处都搭起了架子，爬着丝瓜，黄瓜，豆角，西红柿像一个个红灯笼，也吊在架子上。而架子下面，一棵棵辣椒树矮矮的、却是非常强韧地站立着，红的绿的辣椒挂在枝上。辣椒树下面，是一片片青菜，绿油油的，有菠菜和白菜。这就使得菜地五颜六色，错落有致，产生视觉上的美感，小小一块菜地，就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作品展览会。想必早上农人来这里摘菜，也有成就感吧？

我们慢慢走着，一块块欣赏。当时的我们，当然不会想到什么艺术不艺术，但是心里有一种愉悦，却是真的。

走过菜地，田埂后面是几间房子，灰色的砖，石灰多脱落了，大门是黑色的，开着，门边靠着农具。正是吃饭时候，有五六个孩子端着很大的黑瓷碗，蹲在一起吃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看见我们，他们都不说话了，姐姐亲切地对他们问好，从屋里走出一个妇女，也端着碗，看见我们，笑起来说：“银行同志啊，坐坐吗？”这里地方小，大家都认识银行的人。姐姐笑着拒绝了，那妇女便进去。这几个孩子是各家的，都穿得很土气，衣服补丁多，又宽大，一看是哥哥姐姐传下来的，很有趣。大约他们也觉得我们有趣？见他们围在一起，嘀咕了几句，然后一起看着我们笑起来。其中一个男孩子，和我年龄差不多吧，门牙掉了，张开口，很大一个缺口，这叫我们都笑了。有一个女孩，大约是他的姐姐，很聪明啊，见弟弟出洋相，站起来，叫他跟着回去。走几步，他们回过头来，我看那女孩子脸红了。这里是农村，生人不多，我们来，打搅了他们。

走了一大圈，回到银行，在大厅里铺好席子，凉风嗖嗖地从窗口进来，叫人很舒服。其他房间里也有女孩子住，姐姐便到她们房间里去谈天，叫我们好好睡。哪里睡得着呢？过一会，哥哥说我们到窗口那里去。跟着他到窗口，朝外看去，啊，我们这个二楼，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哩！周围都是低矮的小屋和空旷的菜地，小屋里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多是煤油灯，忽闪忽闪的。屋子外面黑漆漆的，看得见萤火虫在那里飞舞，绿莹莹的小灯笼来回穿梭，煞是好看。天上，星星已经出齐了，闪闪烁烁，而天幕是沉静的一片幽深，真像课文里说的：“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千颗万颗数不清。”哥哥读高年级了，学了自然，他告诉我，那最亮的，像一个勺子一样排列的七颗星星，叫北斗。“北斗是夜里给人指路的，”他认真地说。不知什么时候，姐姐站到身后来了，她说天上还有牛郎星和织女星。他们俩便在满天星星里寻找，一会哥哥高兴地说找到了！我顺着他们的手指看去，那里是晶莹璀璨的一片啊，银河里面，星星密密麻麻，哪里分得出牛郎星和织女星呢？又怕他们说我笨，只好不出声。今晚的月亮却不是很好，弯弯的，像一把镰刀，光也不很亮。姐姐说，看月亮要到十五，那时候月亮是圆的，仔细的看，可以看到里面的桂树哩！说说道道，回到铺上躺着，脑子里满是幻想，星星，月亮，黑漆漆的田野，萤火虫，还有闪着油灯的小屋，这些交织在一起，新鲜又神奇，这个地方，真有趣！

早晨天刚亮，就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了，走到窗口一看，下面那条小街，满是卖菜的农民，他们挑着担子，将箩筐放在墙边，也有挎篮子的，天气还早，买菜的人很少，他们便彼此大声谈着话，说收成，说天气。一会我们都起来了，姐姐说下去吃早点，我们走过人声嘈杂的小街，到那一头，那里有个卖面条的铺子，各人吃了一碗面条再返回。忽然发现路边有孩子叫卖着莲蓬！仔细一看，是昨天看见的那姐弟俩。他们有一只不大的篮子，里面装着一个个莲蓬，那做姐姐的，不停地剥着莲蓬，将一颗颗莲子米剥出，放在一只碗里。卖莲蓬，可以一个一个卖，也可以将莲子米剥出，一堆一堆卖，卖莲子米，显然要计算加工费，所以那姐姐不停地剥。我便说想吃莲蓬。姐姐走近去，问多少钱？那缺牙的孩子说，莲蓬三分钱一个，米是一毛钱一堆。他们已经在地上摆了一块木板，上面放好了一堆堆的莲子米，姐姐拿出一毛钱要一堆。他们也认出了我们。那女孩看着我们，眼睛里有亲切，她用一片报纸给我们包莲子米，封口的时候，她在旁边堆上抓起几颗莲子米，自自然然放进我们的报纸袋里。我自然高兴，姐姐却说了句“谢谢你啊姑娘！”这是新从湖里摘的莲蓬，又香又嫩，我舍不得大口吃，一颗一颗慢慢的品，那一小堆莲子米，足足吃了一天。

玩了几天，哥哥的小说读完了，地方也渐渐不甚新鲜了，连那些五颜六色的菜地，也失去了吸引力，就闹着要回家。姐姐说等星期六吧！只得又耐性等了两天。星期六下午，姐姐带着我们，还是从来路走，走到马路上，汽车老不来，回头看看，菜地还是那样多姿多彩，远远的，我们去过的农舍，好像又围起一群孩子，里面应该有那姐弟俩吧？再看银行，在周围低矮的房子中间，显得十分伟壮，那二楼上，有书，有窗户，窗口吹来凉爽的风，还可以从那里看到星星月亮。一时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出现，似乎是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