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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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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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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得贵路十八号

汽车,火车,马车,架子车,辗转几十个小时,林德铨终于到达了西安。离开福州老家已经四年多了,这次从东北到西安是作为迁出厂的技术人员随同设备一道迁入西安的新建工厂。

在东北工作的四年,林德铨切身体会了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涵义,与周围火一般的工作热情截然不同,成了名副其实的冰火两重天。每当夜深人静林德铨失眠的时候,他的眼前时常出现郁郁葱葱,四季温润的家乡福州。有着侨民风格的宅院,母亲忙碌的身影温暖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却又伸手不可及。这次到西安工作会是几年?听说是高原黄土,风沙漫天,没到过西安的人展开了自己的想象。一路上同事们议论纷纷,林德铨不愿多想,只要能发挥自己的才干,只要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就是他的最大的愿望。至于做什么工作,在哪里做,他都无所谓。听从组织安排吧!好在我们还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快乐单身汉。有人这样说,林德铨没有吱声。

林德铨从没有到过西安,以前也没有关注过西安。去往西安的路上,他用自己所了解的历史、地理这些人文知识想象着古都的景象:威武的城墙卫士,盛唐的古建筑,车水马龙的街道,欢喜喧闹的集市。他不断地将头探出窗外,试图发现与他脑中吻合的景象,直到他该下车的站点到了的时候,那些他期待的画面也没有出现,他内心略过一丝凉气。忽然不远处传来锣鼓声,同行几位同事循声望去,见有几位中年男人热情地朝他们走来,同他们一一握手,表达欢迎之词,这情景令他们意想不到地惊喜,林德铨浑身的疲劳瞬间便烟消云散了,他背上行李跟随大家一道朝厂区方向走去。

林德铨这次随迁工作的单位是一家新成立的军工企业。厂区内有两栋厂房主体已基本建好,四周的建筑垃圾静静地躺在丛生的杂草之中,等待清理。还有几处厂房正在建设之中,放眼望去厂区四周荒草丛生,有些荒凉。再往远处便可见不规则的块状农田,农田不远处便是村落。林德铨被告知夜晚不要出门,因为有狼出没。夜深人静之时,林德铨在睡梦中似乎听见了狼的叫声,他心想那一定是高大威猛的西北狼在仰天嚎叫。第二天上班时,几位同事都说听见了狼的叫声。

不久,设备开始陆续运抵厂区,有的被放进了主体已建好的厂房,有的则放在露天平坦的空地。厂房昼夜在加紧施工,运抵设备的安装调试工作也紧锣密鼓地跟随着进行。眼下正缺人手,对林德铨这位工科大学毕业,又有在东北工业基地四年的工作经历,理论技术都过得硬,厂里急需这样的科技人员。设计图纸,安装调试设备,培训新人,跟东北的厂房联系解决有关技术问题,林德铨忙的天天加班。虽然身体很累,但林德铨的心情是愉快的,能发挥自己的才干,能被认可,这是他期望的。他热爱他所从事的工作,他喜欢身边一群跟他同龄的活泼、开朗、热情的青年工人,他们因为工作常在一起,青工们也喜欢这位温文儒雅的年轻的知识分子。平日里,大家寒暄时,林德铨的话很少,他总是面带微笑耐心地倾听。培训课时,作为讲课老师林德铨从不讲与培训教学无关的内容,更不说废话。他时间观念很强,准时上课,准时下课。不用看表,他也能把时间掌握的不差分秒,这是他打小就练就的功夫。

除了课堂理论图例讲解,林德铨认为实践也是培训不可或缺的,他把下车间现场讲授并指导工人规范操作列为培训学习的重要内容,这样就能现场解决操作中存在的问题了,此举受到了青工们的一致欢迎。为了更好地提高培训效果,林德铨把操作机床的重要步骤画成色彩鲜艳的形象图示,张贴在操作台旁,或是车间醒目的位置,以此做到时刻指导,时刻提醒青工们规范操作。

工厂是新建的,厂房和室内设施都是崭新的。食堂建好开伙后,便成了厂区里人气最旺的地方。炉灶、饭勺都是新的,不久还添置了馒头机。每天食堂的午饭、晚饭都离不了馒头,爱吃馒头的人也多,每天几百个馒头全靠人工双手揉做,着实费时费力。有了馒头机这下可好了,不用双手费力揉面,给做面食的厨师节省了不少力气和时间。每天厨师只要把发好的面直接扔进馒头机里搅拌一会,在机器出口处装上刀片,随着机器的转动,肥肥圆圆的馒头胚子一个个从机器中骨碌着滚到案板上来,不仅大小重量一样,连模样都是一模一样,也难怪它们的模样相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厨师把它们一个个摆到蒸锅里,时间一到,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馒头就出锅了。中午在食堂吃饭的人可真不少,下班的铃声一响,不一会食堂窗口前就排起了长队。

这天外面下着细细的小雨,林德铨打好饭菜抬眼扫视了一下饭堂,径直走向三车间青工们围坐的那一桌。小李子见林德铨走过来,赶紧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林德铨,林德铨推让之时,小李子已转身将邻桌空着的凳子拉过来,满脸笑容地坐在林德铨身旁。林德铨最近正给三车间的青工们培训,虽然林德铨吃饭的时候从不讲话,这是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但他喜欢听青年工人们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一天中最热闹的地方最热闹的时间就是在这午餐时间的大食堂里,大家在一起吃饭热气腾腾,热热闹闹,也就有了吃的气氛,只要肠胃身体没毛病,吃什么都会感觉很香。中午休息时间短,青工们都在食堂里吃午饭,有家室的职工有些人中午也不回家,也在食堂里吃,图个方便省时。

林德铨来军工厂算是较早的一批人员。在他们之后,厂里不断有新人来。单身楼盖好之后,家不在西安的已婚职工和未婚的单身都安排在单身宿舍楼居住,宿舍楼里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本地陕西口音之外,东北口音,上海口音,福建口音混杂其中,这些操着不同口音,有着不同地域的生活习惯的人都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建设来到这里的。

相比之下在军工厂里,女工人数显得较为稀少,物以稀为贵,她们不知不觉就成了香饽饽。单身宿舍楼二楼是专门为女工居住所用,被青工们称为巾帼楼层。为了女工的安全,在巾帼楼层专门安装了一道带锁的双扇玻璃大门,大门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女工宿舍,男士止步。这刺眼醒目的八个大字似乎诱发了人们内心的某种欲望和好奇,又像是产生了什么特殊的磁场,路过的人都要止步片刻,时常有人放慢脚步向大门里瞄几眼。羞涩胆小的人偷偷瞄,皮厚胆大的人直接把脸贴到玻璃门上眨巴着双眼,半张着双唇,做出夸张的贪婪状,用力伸长脖颈左右探着向门内张望,像是在迫切期待什么稀有的宝物出现。

女工宿舍大门外紧邻楼梯口的那间屋子作为宿舍楼值班室,全天24小时有人值班看管。工宣队的几位女青工最惹人眼,她们经常在厂里大会堂的舞台上演出精彩的节目。这几位不仅脸蛋漂亮,身姿曼妙,嗓音还如百灵鸟。她们常常利用在宿舍盥洗室里洗衣服的时间吊嗓子,空旷的盥洗室犹如一个大音箱,这样一来,歌唱的声音就更加悦耳动听。优美动听的歌声让这栋单身楼,更准确地说是女工宿舍充满了的魔力。

林德铨也喜欢听盥洗室传出的女工们的歌声,美妙婉转。每当此时他都不免放慢脚步,他放慢脚步的速度不易被人察觉,他从不驻足去聆听,他也从不参与男青工们对工宣队里几位女青工的嬉笑谈论。

随着单身楼新人的不断增加,原本的单人间都不得不加了床,变成了双人间,三人间。楼道里堆放的杂物也越来越多,行走的过道也变得狭窄。从开始的小摩小擦的矛盾渐渐发展到口角争执,甚至男工宿舍还发生了动粗打架行为。女工宿舍因为在盥洗室抢占水龙头而发生口角争吵,为抢占楼道里堆放物品的地方而吵架的事也时有发生。闹矛盾的人有的在同一个部门,同一个车间里工作,因为有了矛盾便互相不理不睬了,路上碰见了也如同陌路的生人一般。这些现象看似不是大问题,古话道:千里之堤溃于蝼蚁,堤溃蚁孔,气泄针芒。这些小问题不及时解决,有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大问题,不可小视。终于在夏季即将结束的一天,厂里专门召开了会议。

唐书记亲自主持了这次会议,决定将厂里部分房屋使用进行调整,位于一栋三层小楼上办公的几个行政科室全部集中到大办公楼办公,腾出的这栋小楼作为女工宿舍楼专用,之前住在单身楼的女工全体搬到女工宿舍楼。单身楼变成了男性单身和家在外地的已婚男士所用。通知张贴的当天,厂里议论纷纷,当天晚上就有女工兴高采烈地开始整理物品了。

女工们搬走后,单身楼里少了艳丽的色彩,灵动俏丽的眼眸也难见到了,盥洗室里的歌声也从单身宿舍楼转移到了女工宿舍楼。一时间,单身楼里的男人们都还无法适应,他们感觉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单调无趣了,情绪一度莫名的有些低落。

时光荏苒,不觉间到了一叶知秋的季节。正像这交替更迭变换的季节一样,人们的工作和生活也在按着某些规律一样按部就班默默地行进着。

深秋的西安,一夜风雨之后,树下便满是斑驳的落叶,和着秋风翻滚着,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又四散开来。清晨,林德铨推开窗户,一阵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也许是受了凉风的刺激,他下意识地咳嗽了几声。落叶知秋啊!他内心不免一阵感叹。

西安的秋天很是短暂,感觉秋天还没过几日,冬天便已在忙碌之中悄悄来临。

林德铨开始咳嗽了,这是他感冒几天之后没当回事,跟着出现的症状。他到西安第一个冬天就感冒了,以往感冒,他挺一挺就过去了。未成想,这次的感冒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初始的流涕喷嚏头疼到咳嗽,症状在明显加重。他心想这次看来是不同寻常了,难道是自己怠慢了什么把病加重了?不仅感冒症状加重,后来还发起了烧。不得已他按照自己的经验开始服药,烧很快就退了,但咳嗽却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林德铨没把自己的咳嗽当回事,在福州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很少感冒,从没有咳嗽过。在东北工作的四年中他感冒过,但没有咳嗽。他不喜欢吃药,从小他就排斥吃药,他吃药从没有超过一周。咳嗽症状一见减轻,他就立即自行停了药。

兴许是西安冬季干冷的空气自己的身体还不适应吧!等再过一段时间,适应了自然就会好了。林德铨心里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可是没过几天,他的咳嗽又开始加重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他的咳嗽声特别明显。他极力克制咳嗽,降低咳嗽的声音,但他的努力却显得越来越柔弱,胸腔内猛烈的气流冲击,让他的防线随时土崩瓦解。每当那一股股强大威猛的气流失去控制冲出他的腔体,发出巨大震动的噪音声响时,林德铨就不免心生愧疚。

科里的同事都劝他去医务所看病,林德铨最怕去看病,他想起医院的针头,针管,心里就发怵。他也怕见血,一看见血,他的头就发晕,浑身都会软弱无力。到了晚上,他的咳嗽更加严重,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已经令他难以入睡了。不得已,实在扛不过去了,林德铨这才下了决心,一定得去看医生了。

林德铨把手里已设计完成的图纸又审阅了一遍,确定无任何疏漏后,这才放下心来。他把工作上的事情看得很重,他认为工作上的事都是正事,一定要先做完他才会感到心里踏实。不然他就会心神不宁,心里像缺少了什么似的。心思惶惶的能做好什么事?这样的状态下再做其他事是很难做的令人满意的,他常常心里这样念叨。

他告了假,转身匆匆向厂区医务所的方向走去。

医务所里,年轻的李护士正在给一位穿着工作服的青年工人换药,青工受伤的手指红肿着,只见他龇牙咧嘴做出夸张的疼痛表情,惹得李护士抿着嘴强忍住笑。新来的宁医生正在为一位面瘫病人针灸,这位中年男人头上脸上已经竖着十几根银针,宁医生用仟巧的拇指和食指不时地轻轻捻动银针,一边捻动,一边轻声询问病人的感觉,麻?疼?胀?病人微闭着双眼,脖颈僵硬地支撑着已变得像刺猬一样的头,双手分别放在左右大腿上与身体躯干形成了一个人字形支架,似乎这样的姿势能够平复内心不断产生的惶恐和紧张。再强悍的大男人在病魔来临时常常会失去锐气,内心变得柔弱不堪,乖乖地听从医生的摆布。

眼前的宁医生头上的白帽子把头发包裹的严严实实,厚厚的白纱布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光亮白皙的额头和一双秀美的眼睛。这双秀美的眼睛似乎有些熟悉,坐在一旁等候的林德铨忽然想起了苏良玉,他中学的同班同学,有着跟宁医生一样秀美的眼睛。

林德铨上学期间学习成绩始终排在班里前三名,而且经常帮助有困难的同学。苏良玉经常向林德铨请教问题,林德铨给她的解答总是令她十分满意,让她越发敬重这位言语不多但实力超群的同学。她开始关注林德铨的一举一动,内心深处的情愫不知不觉中已转化成她眼中的深情和心底的爱意。在她读中专护士第二学期时,林德铨竟然到学校来看望了她,令她大喜过望的是在学校附近的林荫小道上林德铨向她表达了爱。原来林德铨早已喜欢上她,只是那时他还不敢表达,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他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里。林德铨大学毕业前夕,林德铨给苏良玉写信深谈过几次,他谈了自己打算去东北工作的想法,他希望苏良玉能跟他一起去东北。但苏良玉是听父母话的乖乖女,她的父母不同意女儿离开福州,更不同意女儿去冰天雪地的东北工作。后来,苏良玉按照父母之意留在福州医院做了护士。林德铨刚到东北时,俩人鸿雁往来互诉相思情长。苏良玉父母以为林德铨这个富商家庭出身的贵公子哪能吃得了天寒地冻之苦!他们估计林德铨不会在东北待多久的,那样寒冷艰苦的工作,这个热血青年热劲消退不会太久,顶多两年就会回到福州。

两年后,苏良玉的父母见林德铨没有丝毫回福州的意向,便开始阻止女儿与林德铨交往了,他们不愿女儿去东北受苦。不曾想林德铨竟然不仅在东北工作了四年,还又去支援大西北。当苏良玉得知林德铨去了西安,她很无奈,也不能理解。虽然她心里仍然放不下林德铨,但年龄不等人,在父母的主张下,她与福州当地一位商人结了婚。得知苏良玉已婚,林德铨就与苏良玉断了联系,他不愿影响她的家庭生活。

宁医生直起了腰,转头看了看桌上的小钟表,嘱咐李护士起针的时间。

她抬眼望向坐在门口的林德铨,示意他坐到诊察台边的方凳上。林德铨凳子还没坐稳,便偷偷瞄了一眼宁医生,不巧却在这偷瞄的瞬间跟宁医生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内心也跟着紧张起来。“这次咳嗽时间比较长了,越来越严重,说不清什么原因。晚上也睡不好,吃过一些药,好像也不管用,还影响了其他人的工作和休息,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林德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病情,由于内心紧张,有些语无伦次,语法逻辑也变得混乱,他感觉丢了面子,不禁暗暗沮丧起来。

宁医生从桌上消毒玻璃瓶中取出压舌板,没等医生开口指示,林德铨便赶紧张开了嘴巴,宁医生用右手将压舌板伸进林德铨的嘴里,将目光探向林德铨的咽喉部位,又用左手指将他的下颚轻轻地向上抬了抬。当宁医生软嫩的手指触碰林德铨下颚时,似乎瞬间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他的心都酥麻了,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心想如果宁医生的手指能一直托着他的下颚就好了,或者多持续一会儿也是好的。林德铨这想法只能在心里打转,虽然此时他有强烈的表达愿望,但他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他一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在女人面前他更显得拘谨。这是他的性格使然。这事如果换作三车间的小李子,那一定会是另外一个结果。这方面林德铨很欣赏和羡慕小李子。

宁医生仔细地看过林德铨的咽喉,随即将脖颈上的听诊器听筒放入自己的耳内,又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听诊器的听头,习惯性地用手紧紧握住听头,稍停了片刻。听头部位有些冰凉,特别是金属部位,她知道如果直接将听头接触病人的身体,病人的身体会受冷刺激,会不舒服。所以每次她都会先将听头部分用手握几秒钟,待听头不再冰冷时,她才将听头探伸到病人的体表。

林德铨解开衣服,挺直了身子,微微抬起头面向前方的墙面。而此时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余光中的宁医生,难以聚焦前方的墙面。宁医生凝神静气地倾听他心脏的跳动,林德铨兴奋又紧张。他听到了宁医生的呼吸声,伴随着轻微的呼吸,一缕清新香甜的气息沁入他的心肺,忽然他内心如潮水般涌动起来,心脏也紧随着加快了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担心自己的窘态被宁医生发现,暗暗地做起了深呼吸,想以此让自己内心平复。听过前胸和两侧,宁医生让他转身,又听了后背两侧。宁医生在检查时,林德铨的胸腔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发出沉闷的咳嗽声,他努力忍住咳嗽,却无济于事,那沉重的咳嗽声音似乎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似的。

“气管炎,肺部没什么问题。抓紧治疗,别转成慢性气管炎了。” 宁医生边收听诊器边说道。这么快就听完了?怎么不多听一会儿?刚才内心激动,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会不会影响检查结果?林德铨心里不断嘀咕着,但嘴里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回味着刚才检查时的感觉,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宁医生告知他检查的结果和采取的治疗方法,像穿堂风似的从他的左耳进右耳出了。只是刚才宁医生那香甜清新的、均匀的呼吸在他心中萦绕,让他意犹未尽。林德铨接过处方,端到眼前,边移动步子,双目注视着处方上的拉丁文。他不懂拉丁文,但他欣赏处方上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优美洒脱。处方末端医生签字栏的宁秀二字苍劲有力,看似一位驰骋疆场,挥洒自如的巾帼女英雄。

按照宁医生的治疗方案,除了每天吃药,林德铨还要做一个疗程的雾化治疗。

在接下来的一周,林德铨每天都要去医务所做雾化治疗,每次去医务所,林德铨都希望李护士在忙其他病人,希望宁医生没有其他病人,这样他的雾化治疗就能由宁医生亲自来做了。能每天看见宁医生,能近距离地在宁医生身旁成了他的念想。宁医生知道男青工们经常不按时吃药,有的吃三、两天,症状一有减轻就自行停止了服药。殊不知,这样病菌会发生变异,变异后的病菌更加厉害,原来的药量已难以消灭它了。治疗效果不但会打折,甚至还会加重病情,让病程变得更长。最后,本来使用基础药物就能医好的病不得不换成医生抢救病人时才使用的药物。价钱贵了不说,副作用还大。好在那时都是公费医疗,在职职工没有药品方面的经济压力。有些病人不懂这些,便怀疑是医生没有对症下药,医术不高,怀疑药物的疗效不够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在于自己。

由于医生的职责使然,宁医生见到正在治疗的病人总不免要问问病况,临了不忘要按时吃药一番叮咛。宁医生每次见到林德铨也同样免不了一番嘱咐,有了宁医生的叮嘱,林德铨感觉很温暖。人在生病的时候,感情和意志就会变得比平时脆弱,而此时能得到他人的真切关怀和温暖也变得容易被感动,特别是像林德铨这样独自在外工作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单身更是如此。看似意志坚强的林德铨也有软肋之处,也有脆弱之时。宁医生的叮嘱如同闹铃,每天在他脑海中定时响起,也因为如此他每天神使鬼差,心甘情愿地按时吃药,这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在这之前他自觉地按时服药从没有超过一个星期。

一向谨言慎行,从不向他人诉说自己所思所想、所念所挂的林德铨竟然有了想与宁医生倾诉的愿望,这种愿望随着他病情的减轻而变得越发强烈。

林德铨与家乡远隔千山万水,在他寄往福州家乡的信件中除了关心母亲的健康,问候亲人,便是在大西北的生活体验和工作取得的成绩。虽然大西北自然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工作繁忙,但他从未抱怨过,对自己当年离开家乡支援祖国建设的行动也从未后悔过。在给母亲的信件中,自己的病痛他只字未提,他不愿母亲再为他担心。他的信件中涉及自己的内容总是一切安好,母亲勿忧。他希望母亲能欣慰和高兴,不愿意母亲为他有任何的担忧。

父亲早年去世,他是家中的长子,长兄如父,他不得不过早地承担了家中的大小烦忧。他知道发怒没有用,喊叫无济于事。他从不大笑,从不大声说话。他总是微笑,浅浅的笑,所有的悲喜似乎如轻柔的丝绸在他的心海里轻轻飘过,在他的脸上看不到狂风骤雨,没有惊涛骇浪。年纪轻轻之时,他就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雾化一个疗程结束后,林德铨咳嗽的症状有了明显减轻,脸上也渐渐有了润泽的血色。宁医生又给他调整了用药。一个月后,咳嗽就痊愈了。林德铨脸上的微笑多了,路上遇见熟人他主动招手点头,那一对浓密倒挂的剑眉也恢复了往日的英气。

林德铨还像往常那样每天早来晚走,科里工作任务紧,常常加班,林德铨从来不请假。这次不是因为咳嗽太严重,不是领导和同事们催促他去看病,他还是会带病坚持工作。但那样就会加重对他健康的损害,那剧烈的、不间断的咳嗽声也像噪音一样干扰大家的工作,影响他人的情绪。这些林德铨心里是清楚的,他由衷的感谢大家。

人活在世上就会有一件件、一堆堆没完没了的事情在默默地等着你去做。有些事情会让你心情愉悦,有些却会让你焦虑烦恼,沮丧苦闷。美好的事情会与你不期而遇,让你欣喜若狂,但也会给你带来烦恼,让你痛苦,给你增添忧伤。问题会与你擦肩而过,与你握手言和,有时也会撞的你人仰马翻,让你头破血流。吸取教训,重振旗鼓,人就是在不断地解决问题中成熟成长,并坚强。现在身体的疾病消除了,但林德铨心里却添了一桩心事。白天工作繁忙,他无暇顾及。一到夜深人静,宁医生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眼前,又在他的脑海中漂浮,常常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宁秀有关的梦,他做过多少次,他数不过来。有的梦很清晰,有的却是朦朦胧胧,有的他不知道到底是做的梦还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但这些都让他更加思念,更加渴望宁秀了。

林德铨病愈后不久,一个好消息传来,他设计的图纸得到了苏联专家组的一致肯定。一年后,他负责的产品获得免检,这是厂里唯一的免检产品,免检的要求很高,很难达到这样的标准。这意味着产品的技术过关,质量过硬,这是厂里的荣誉,也是林德铨的骄傲。这消息像长了飞毛腿似的很快传遍了全厂,也传到了宁秀的耳朵里。那是来医务所瞧病的人在一起议论时被宁秀听到的。病人来自厂里各个部门,他们在医务所碰见,除了互相问候病况,也会在等候的间隙谈论一番,他们总能带来厂里厂外的各种各样的最新消息。

周天,林德铨加完班,傍晚回到宿舍,打算把床单和几件脏衣服洗了。三车间的小李子神秘兮兮地探头向林德铨的屋内瞧了两眼,见只有林德铨一人,便用手指轻轻敲了两声门笑嘻嘻地走进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将两条鱼举到林德铨眼前。说是从河里捞的,听说林德铨厨艺好,又是在海边长大的,他专门来把这新鲜的鱼送给林德铨。临出门,小李子回身眯着眼睛说,鱼做好了别忘了给我留一口,让我尝尝你的鱼鲜厨艺。

林德铨的厨艺没有专门学习,都是无意间看过两眼加上自己琢磨出来的。虽然在福州时从来没有实际动手操练过,但他心里有数。但凡他有兴趣的东西,他总能一看就会,看会这本领不知是他与生俱来的,遗传的还是后来生活中的耳濡目染。能无师自通,在这点上林德铨随了祖辈,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这样类型的人。

他传承了祖上动手能力强的本领,只要他出手,结果就会令人惊喜。养殖果树花草,修理家什物品,收音机、自行车有个什么毛病他都能自己修理好,设计裁剪衣裤等等都不在话下。

他不仅能把鱼做的鲜美,粉蒸肉也是他的拿手好戏。那次蔡大姐手腕扭伤,做饭不方便,丈夫赶巧又出差了,林德铨给蔡大姐帮了几天忙。自打那次吃过林德铨做的粉蒸肉之后,蔡大姐逢人便夸,一传十,最后传的众人皆知。林德铨用作蒸肉的粉是他自制的,他先把肉洗净腌制放置一边,再把米洗净,炒熟,炒香,用瓶子擀碎加入事先配好的调料粉,然后上锅蒸。蒸的时候锅里散发着诱人的肉香气味,林德铨自己也馋的不断地咽着口水,他喜欢吃肉,他也好久没有吃过粉蒸肉了。肉蒸好后林德铨没舍得吃一口,他知道这碗肉在蔡大姐三个正长身体的孩子们面前转眼之间就会被消灭光的。他便谎称自己最近肠胃不好,不能吃肉。这样文静帅气的年轻技术员在蔡大姐眼里应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伺候的,没想到竟然能做出这么美香的粉蒸肉,着实令蔡大姐惊叹。还是南方男人比北方男人勤快会生活,她边夸着林德铨,边数落自家男人,她的男人在家什么家务都不干,可真是个十足的甩手掌柜。

蔡大姐很热情,以前是单身宿舍楼的管理员,后来女工有了单独的宿舍楼之后,蔡大姐就成了女工宿舍楼的管理员,她的丈夫在厂后勤部门工作。

自从蔡大姐搬到女工宿舍楼后,她很少见到林德铨。在她眼里,林德铨跟厂里那些男青工们不一样。虽然都穿着同样的劳动布工作服,但林德铨的工作服总是干净的,衬衣不是白色的就是淡蓝色的,跟灰蓝色工作服的颜色搭配协调,清爽干净。林德铨的白衬衣始终是洁白的,露出的领子部分始终是平整洁净的。裤子也总是熨烫过的平整,跟他清秀挺拔的身姿和谐一体,相得益彰。劳动布的工作服是全棉的,容易打皱,膝盖部分蹲坐过之后很容易就鼓起了包,没了身形,也失去了美感。蔡大姐不知道,林德铨每天晚上都要把穿了一天的劳动布裤子喷上水,用熨斗把衣裤熨平展;如果时间来不及,他也要把裤子喷上水折叠平整,放到枕头下压着,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再穿起来就平展地像是用熨斗熨烫过了似的,没有褶皱了。他在福州上大学时就开始这么做了,现在已成了习惯。

自从宁医生到了厂医务所,来医务所看病的男青工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虽然职工看病吃药都是免费的,但生产任务繁重,去看病要办理请假手续。大家都嫌请假手续麻烦,特别是生产线上的工人管理更加严格,一刻都不能随便离开机器的,否则生产就无法连续进行,生产就会受到影响,这是万万不可的。如果有个小毛病就去看病还会被青工们认为是娇气,事多,久而久之,大伙就都不愿意去看病。也是的,都已经是成人了,生活经验多少都有一些,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拉肚子之类小毛小病的怎么着都相信自己能摆弄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断定是吃药,还是食疗更妥。加上百病都离不开的多休息,多喝水,小毛病用这样的老办法不多日也就能过去了。严重的,实在是扛不过去了,才迫不得已去看病。

但现在却不同了,身上长了个小疙瘩都盘算着如何请假去医务所瞧病,为的是能近距离见见眉清目秀可人的宁医生,还能让宁医生纤巧的手指号号脉,揉一揉,摁一摁肚子,那个平日烦人的检查,现在却忽然就变得很享受。本来倒头不一会儿呼噜声就此起彼伏,却硬要说自己失眠多梦还时常心慌。他们知道宁医生无论是否相信他们说的病况,她都得检查一番,他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番检查。他们知道那样说宁医生就会用听诊器听诊,因为听诊器长度的限制,宁医生会下意识地将身体靠近病人。尽管她的目光还如平日那样平静如水,但此时能闻见她轻柔的有着茉莉花般清香的气息,这清香的气息在医务所弥漫着浓浓的,清凉的酒精气味中显得那样清丽,散发着迷人的淡雅的芬芳,那是令人心跳的,又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在这分秒都要珍惜的时刻,每深吸一口都要细细品味一番,让鼻腔内吸进来的清香更醇厚,更持久。好像馋酒的人忽然闻见诱人的酒香,瞬间鼻腔里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欢畅跳跃着涌遍全身,冲向大脑,又沁入心肺,那是男青工们醉心的时刻。

俗话道:好景不长。这醉心的时刻也是稍纵即逝,也是他们片刻的幻想。男青工们心里明白,想跟宁医生套近乎那是痴心妄想,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们仍然愿意用这样自作聪明的方式换得这份开心。无论男青工们怎样热烈的话语,夸张的嬉皮笑脸,讨好献媚,换来的总是宁秀如清风拂面,浅笑淡然的一瞥。就是在路上遇见宁医生,但凡见她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迈着军人一般矫健的步伐,大步流星,留下妩媚挺拔的背影。

一日凌晨,蔡大姐三岁的儿子突然高烧抽风,蔡大姐没见过这般情景,不知所措,吓得直哭。丈夫又在外地出差,无法联系,她心急如焚。情急之中她的脑海中出现的是宁医生,赶紧叫宁医生来。她一路小跑,赶到女工宿舍。楼道里静的出奇,她上气不接下气急促的呼吸声和重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走到宁医生门前她忽然犹豫了,已经举起的准备拍打门的右手不由得停在了半空中。夜深了,这样打扰人家多不好意思,她内心矛盾犹豫了片刻,她满怀愧疚,鼓了鼓勇气,用手指轻轻叩响了宁医生的房门。她知道她将吵醒不仅是宁医生一个人,还有宿舍里的其他三位女工,她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宁医生,宁医生”。她想这样好让宁医生和其他几位知道她是个女人,没有威胁,她只是找宁医生,只是麻烦宁医生一个人,其他人不用起床。

“是蔡大姐吗?”宁医生拉亮了床前的台灯,开了门。从蔡大姐前言不搭后语的简短叙述中,宁医生明白了大概。她二话不说,回身披了件衣服,背起药箱随着蔡大姐匆匆赶到蔡大姐的住处。经初步诊断孩子属于呼吸道感染高热惊厥。宁医生果断决定先用中医针灸方法遏制住抽风,针灸没一会儿,很快孩子就停止了抽风,一旁的蔡大姐不由得发出了惊呼。治疗完成后,孩子的呼吸,心跳都已恢复正常,宁医生又观察了一会儿,看着孩子安静地熟睡了,她习惯性地噘了噘嘴,转头看向蔡大姐,两人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宁医生离开蔡大姐家时,天已快亮了。

时间飞快,不知不觉间厂区边的庄稼地里的青纱帐更加浓密了,叶子也越发浓绿油亮,没多久包谷的胡子就熟了。在这个瓜果飘香的金秋季节,林德铨突然想起小时候吃的冰糖葫芦,酸中带甜,甜中有酸的美味,想的他忍不住直咽口水。他小时候最喜欢舔冰糖葫芦上粘着的冰糖,不仅仅是甜味,还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咬一口山楂一定得咬粘有冰糖的山楂肉,直接咬没沾上冰糖的山楂肉,那会满口酸水,会酸掉牙的。

林德铨工作的厂区地点在离城里十几公里偏僻的郊外,附近不是田地,就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好几年了,他都没见过冰糖葫芦。不久前厂区附近通了公交车,有了公交车,进城采买物品就方便多了,可是他没有时间去逛街市。正常上班时间之外,是经常的加班,他的业余时间少之又少,日常生活所需的物品都在厂门口的小卖部里采买。但那冰糖经过熬制后,裹在山楂表面,又经冷却后变得琥珀一般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的制作画面却常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拂还来。他开始馋冰糖葫芦了。

周天傍晚,林德铨加完班,因为要买牙膏,便向厂门口的小卖部走去,远远地他看见蔡大姐和一对中年男女站在厂门口,不时地向公路方向望望,似乎在等人或是在等车。

第二天傍晚,蔡大姐端着一小盒山楂来到林德铨宿舍,说山楂是乡下亲戚院子里的山楂树结下的。还说那棵山楂树枝繁叶茂,每年秋季树上结满了火红火红的山楂果,只是她们没时间回老家摘,这次亲戚来西安看病顺便带来了一些。蔡大姐又提起林德铨做的粉蒸肉,她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孩子们抢着吃。本来那些肉是准备吃几天的,藏到柜子里,又加了锁,一不留神,还是被孩子们偷吃了。

送走了蔡大姐,林德铨端起装着山楂的盒子,仔细地端详起山楂来,圆滚滚,红彤彤,像精巧的红灯笼,各个喜气洋洋,又都带着一副懵懵懂懂的可爱。这是巧合吗?怎么我在想你们,你们就来了?你们不会已经知道我在想你们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林德铨越看越欢喜,他经不住对着眼前的山楂笑了。他小时候见过小贩做冰糖葫芦,他想这次自己试着做一次冰糖葫芦。如果能做好的话,他要送给蔡大姐,蔡大姐的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他还想送给宁医生,他想象着宁医生吃冰糖葫芦时的模样,那是一副酸甜可爱的模样。他越想越兴奋,恨不得现在就动手做起来。林德铨是个好吃之人,是个好吃不懒做的人,是个闲不住的人。工作起来忘记黑天白日,工作之余点滴时间都不闲着,总要找事情做。

他找来废弃的竹竿,先用刀劈成竹片,再劈成竹签,最后用砂纸打破光滑。竹签做好后,林德铨将竹签放入盐水中浸泡,清洗干净并晾干。山楂洗净串好,熬糖稀的火候很重要,不能急火大火,也不能火苗太小,火候要恰到好处,而且要随时调整。这些对林德铨都不是难事。

做好的冰糖葫芦像裹上了绫罗绸缎转眼间满身贵气,晶莹透亮很是赢人。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林德铨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他仔细地把其中品相好的一一挑出,归置入一个大盘中,几个果子个头比较小的就留下给自己了。接下来就是一大堆锅碗瓢勺要清洗整理,虽然没有什么难度,却是许多人不愿做的麻烦事。有时就为了谁去清洗锅碗瓢勺这类的琐事,家庭里都会发生争吵。但林德铨从来没有厌烦过,他认为生活中的所有遇见都应当珍惜,那是生活的一种体验,一种恩赐。不同的体验组成了多姿多彩的人生,当你珍视这些点点滴滴的生活时,也就能感受到它带给你的美好。

林德铨在盥洗室清洗锅具时,无意间听见两个正在洗衣服的青工谈论宁医生。

听说厂长和他儿子都看上了宁医生。看上宁医生的人多了。厂长有老婆,难道他要跟老婆离婚不成?不是,不是厂长自己,是厂长给他儿子物色对象,不知是不是真有其事,不过最近不少人都在议论这事。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要真是这样,那可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厂长的儿子长得一副窝瓜脸不说,左右腿长短还不一样,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说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这位厂长公子说起话来喜欢摇头晃脑,特喜欢往年轻女人堆里扎。更重要的是自己没什么本事,还攒了一堆坏毛病,抽烟喝酒,好吃懒做。仗着有个厂长老子,狂妄自大,大小事不愿自己动手,总爱指使别人去做,把身边的人都当成了他的仆人。常常不分场合贬损这个,指责那个,搞得人见了他都想躲远。明眼人都知道,那小子就是草包一个,没有他老子的照应,狗屎都不如。不知宁医生是什么态度?宁医生清高,平时走路都目不斜视,对那小子估计都懒得搭理,说是宁医生从没有正眼看过他。你小子这么关注宁医生,该不会是也对宁医生有想法了?其中一位听到对方说这话,便用手撩起盆中的水扬撒过去,对面那位小伙子一边躲闪一边叫骂着,俩人又不约而同地咯咯地笑着。

冰凉的水花溅到林德铨脖颈,瞬间通过他的肌肤传遍了全身,拔凉的,似乎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凉透了,凉到了心底。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脖颈。两个青工的欢笑调侃忽然间就像两只大苍蝇在林德铨的耳边嗡嗡,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此起彼伏,像令人厌恶的噪音。

回到房间,莫名的沮丧和失落一股脑儿向林德铨袭来,刚才满心的欢喜这会儿已消失殆尽,无了踪影。一连几天,林德铨都闷闷不乐,茶饭无思。这是爱吗?这是单相思的爱,林德铨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

夜里,林德铨梦见宁秀挽着他的胳膊,两人紧紧地依偎着,他搂过宁秀的肩,深情地望着宁秀灵动的双眼,这动人的时刻令他心醉。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里,宁秀身体发出的特有的清香气味丝丝缕缕弥漫开来。正当他欲吻宁秀时,忽然眼前一片朦胧,似有一团云雾阻隔在俩人之间,转眼一瞬,宁秀就消失了。他惊慌失措,大声呼喊着宁秀的名字,他呼喊的声音阵阵回响,仿佛他在空旷的山谷之中。喊着喊着,他醒了,他用力睁开双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

不久,林德铨又要出差了,去四川、湖北,这次出差时间比较长,将近三个月。远离西安,远离让他思绪万千的地方,他暂时放下了心事,全身心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之中。

回到西安刚一星期,林德铨又被通知去陕北出差。

每次出差林德铨都不忘带上他的宝贝黑匣子,那是一套制作精良全铜镀锌的绘图设计工具,黑色金丝绒面包裹的工具盒,面上几个烫金字十分耀眼。这是他在上海出差时用自己刚发的工资买的,这套设计工具他爱不释手,虽属于私人物品,但因为工作需要,他常常带到办公室使用。

从陕北回来,大家发现林德铨消瘦了,而且间断性地咳嗽。为了尽快完成后续的设计工作,林德铨经常工作到深夜,咳嗽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月。他把之前剩下的咳嗽药、消炎药都吃完了,但咳嗽总是时重时轻,总不能彻底地好利索。他发现只要自己好好睡两天,就会感觉好一些。可能是累着了,加上干燥寒冷的天气。眼下着急要的设计完成后,再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他默默地安慰着自己。

林德铨的体质是有着好底子的。小时候,家里雇的门卫付贤清是位武功高手,他每天早晚都要在院子里练功。林德铨每次看见付贤清练功,都会安静地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见林德铨对武术有兴趣,付贤清就有意识地教了他几招,林德铨很有天分,学的像模像样。在得到父亲的同意后,林德铨便开始跟随付贤清学习武术。天长日久,不仅体质增强了,还练得一身好功夫。他尤其喜爱地趟拳,这个跌扑滚翻的摔跤功夫练就了他柔软强劲的体魄,敏捷迅速的反应。

离开福州后,他从没有外露过他的功夫,他总是一副安静的状态。他没有开怀大笑过,他的笑总是两片厚唇紧闭,笑不露齿。他笑的时候只是笑肌抬起,嘴角微微上扬,不发出任何声音,像是经过专业训练似的,又像他的性格一样安静而不显山露水。

蔡大姐得知林德铨病了,心里很是焦急。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自家的鸡笼里抓出一只黑毛鸡,这只黑毛鸡全身毛色发亮,肚圆而紧致,鸡冠红润,眼神机敏。黑毛鸡每天上午10点半准时卧在鸡窝里,十几分钟后便起身,咯咯哒,咯咯哒叫个不停,直到走出鸡窝下了楼叫声才消失。每次待它离开鸡窝后,蔡大姐把鸡窝翻个遍也没发现过鸡蛋的踪影。她说这只鸡八成是得了神经病,光打雷不下雨,她本打算过年的时候就杀了吃的。只见她抓住黑毛鸡,左手攥住两条粗壮的鸡腿迅速把鸡倒提起来,眨眼之间黑毛鸡两只扑腾着的翅膀就被蔡大姐紧紧握在左手里,只见她右手捏住鸡头瞬间塞进左手里。任凭鸡扭动全身在她手中挣扎,咕咕,咕咕,鸣叫声不断地从喉咙里发出。“劲儿还不小呢!”蔡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加大了力气,将鸡死死地抓在手里。右手拔掉鸡脖子上的毛,举起菜刀在鸡脖子上用力地割开气管,鸡血瞬间冒了出来,她攥紧了手中的鸡,让鸡血流到备好的盐水碗里。炉子上一锅水已烧的滚开,蔡大姐将壶中的开水倒入脸盆,开水会把鸡皮烫掉的,她又往脸盆中加了一些凉水,然后把整只鸡放入脸盆中。不一会儿,鸡的腥臊味随着脸盆中的热气迅速弥漫了整个厨房。

退过毛后,蔡大姐不由得端详起这只白嫩嫩、赤条条的母鸡,厚厚的肉均匀地布满全身,肥美而结实。特别是鸡的肚子,没有了黑毛的遮挡显得越发圆滚滚的了。“这只鸡怎么看着像个孕妇”。蔡大姐从未见过这般身形的母鸡,不禁自言自语道。她把鸡放到案板上,鸡身上还冒着热气,开膛破肚后,大姐惊异地发现这只母鸡的肚子里大大小小地卧了一堆柔软的蛋黄,瞬间她明白了,她不禁为这只黑毛鸡惋惜起来。

为了能给林德铨更多一些营养滋补,蔡大姐还往锅里加了一把红枣,她剥下鸡胸脯肉,又放了鸡腿,连肉带汤端了一大碗给林德铨。林德铨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他觉得蔡大姐像亲人一样,让他这个远离家乡的异乡人感到了温暖和关怀。

蔡大姐一边看着林德铨喝鸡汤,一边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对宁医生的印象如何?林德铨抬起头微笑着竖起大拇指:很好!没得说。蔡大姐早就开始观察了,认为两人无论从外貌和内在素质条件都很般配,说她前阵子已经找机会问过宁医生了,宁医生对林德铨的印象也很不错,愿意先相处一下。蔡大姐就等着林德铨出差回来找个空谈谈这事。这方面蔡大姐是有些经验的,她已经介绍成功了几对年轻人,传说介绍成功三对媒人就能成仙,她说要真是那样地化,她自己早已经是蔡大仙了。蔡大姐问林德铨的想法,其实,她心里明白林德铨会愿意,她早就发现林德铨喜欢宁医生。厂里哪个男青年不喜欢宁医生?连厂长的儿子都垂涎三尺,幸亏宁医生不惧权势,厂长托了人来说媒,被宁秀一口拒绝。听说厂长很不高兴,好在宁秀是靠医术,靠硬本事吃饭,又是个不求功名利禄的清高之人,厂长奈何不得她什么,也只好作罢。此事在厂里沸沸扬扬议论了几个月,蔡大姐一直等着风浪过去,现在总算平息了。

这次林德铨身体恢复的很快,他和宁秀约会几次后,俩人感情发展的很顺利,不久就正式确定了恋人关系。这消息也像电波一般,迅速传遍了厂里。

林德铨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远在福州的母亲,在信里还附上了宁秀的照片。他知道母亲会满意的,只要他满意的母亲也总是满意的。林德铨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和想法常常与母亲不谋而合,他们从没有发生过大的分歧和矛盾,母子关系一直和谐融洽。林德铨深知母亲虽然没有过多催促他,但却一直在惦记着他,操心他的婚事。

很快他就收到母亲的回信,母亲提醒他年纪不小了,督促他尽快完婚。这不仅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也是母亲心中的大事。

林德铨的母亲十九岁从印尼嫁到福州林家时只会说英语和印尼语,现在不仅讲的一口流利的福建话,也能识得许多中文字了,还学会了查字典。林德铨写给母亲的信她已经大部分内容能读下来,个别字需要查一下新华字典。

林德铨和宁秀结婚前,林德铨的母亲为儿媳妇寄来了工艺精湛的金项链和金戒指。这是母亲结婚时佩戴的,是林家祖上传下来的金饰,母亲一直珍藏着它们。即使在家里最困难的时期,几乎完全靠变卖家财过日子的艰难岁月,母亲也咬紧牙关硬是把它们保存了下来。

婚后不久,林德铨和宁秀搬到了有三家人合住的单元房里。每家住一间,房间不大,大约有8平米左右。由两张单人床板拼成的大床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好在他们没有什么杂物,所有物品基本都能放在房间里。过道里已经堆放了一些邻居家的杂物,这样使得过道变得有些狭窄,大家都不得不经常侧着身子互相让一下才能通过。厨房和厕所是三家人共用的,三家的煤炉、水池和操作台占据了厨房的大部分面积,像包饺子这类时间长又占地方的活计不得不在各自的房间里来完成了,只有当煮饺子的时候大家才会到厨房里操作。厕所内只有一个蹲便,卫生由三家轮流打扫,每周轮流一次。虽然有些拥挤,但用电、用水,住房都是免费的,能分到这样的房子居住,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因为人多,想法、做法和生活习惯也不尽相同,和睦相处在日常生活中就显得尤为重要。还好,三家人都是好说话又不多事的人,在厨房用水时大家都是尽量避让错开时间。早中晚三顿饭不得不集中在同一时间,在厨房相遇时都侧着身子互相让一下。只是厕所无法错时使用,特别是早晨起床后,大家都着急用厕所,加上起床时间又大致相同,显得比较紧张。总觉得自己要上厕所时,厕所里就有人。为了解决如厕紧张的问题,三家人都各自买了痰盂,这样一来就好了很多,只是多了一道洗刷痰盂的事。

厨房地面和过道的地面都属于公共卫生部分,因为面积小,也就没有明确说如何日常清洁。三家人在清洁自家房间时,都会顺便清洁自家门口过道的卫生,各扫门前雪也就不由自主地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厨房面积总共4个平米,这个区域面积虽小,但每天产生的垃圾最多,特别是煤炉渣,每天都得清理。各家炉子里的煤渣各家人自己清理倒掉,但有时溅落到煤炉周围的煤渣和污秽就会被忽略,积攒久了,便更难清理。这些被忽略的污垢之处,林德铨每次清理自家垃圾时总是顺带把周围的卫生也一同清理了。也因为如此,这间不大的公共厨房看着总是整洁干净的,与整栋楼其它20多间厨房相比,林德铨所住的单元是最干净的,其他两家邻居心里清楚,这都亏了有林德铨。

当林德铨第一个孩子快要出生的时候,那段日子他是几多欢喜几多愁。林德铨的母亲原打算来西安帮忙照顾孩子,无奈林德铨家的房子只有8平米一间房。房间太小,即使再增加一张单人床也是无法放置的。母亲来了没地方住,怎么办?厂里房子很紧张,每间房子都住了人,家属区的房子也住满了人,没有空闲的。想租房子只能考虑附近农村的土坯房子,但那里居住条件很差。没有上下水,整个村子就一个公共厕所,位于村口的又脏又臭的旱厕,夏天苍蝇成群结队嗡嗡乱飞,冬天蹲坑周围屎尿结成硬硬的冰块,要小心翼翼地以防滑倒。让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母亲住到条件这么差的农村,那是太受罪了。无论母亲是否同意,林德铨都是不忍心的,也是绝不会同意那样去做的。房子的问题让夫妇二人很是焦虑。林德铨同妻子几番商量了之后,最终没有让母亲来。他们请了附近一位赋闲在家的农妇来照顾宁秀的月子,农妇每天早晨来,傍晚离开。宁秀产假刚一到期,就不得不把孩子送到托儿所的哺乳室了。

哺乳室里有二十多个孩子,却只有两个阿姨。走到哺乳室门口,一股浓浓的奶味裹夹着婴儿屎尿的气味便扑鼻而来。走进哺乳室里,这特有的鲜活气味便更加浓烈了。一会儿这个拉了,一会儿那个尿了,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对哭声凶猛的孩子,阿姨总不免叹几声气,走过去看看。她们也担心哭的这么凶,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见孩子没什么问题,便无奈地抓着小木床的围栏摇几下,床的震动似乎给婴儿带来了某些安慰,或许让婴儿感到某种惊奇,哭闹声瞬间就停止了。真是应了话: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爱哭的孩子能得到更多的照顾。为了方便摇床,阿姨把婴儿的小木床床腿下垫上纸盒,这样人为地把床腿变成长短不一,高低不平,“瘸了腿”的床轻轻一摇便整个床就晃动起来,这样一来阿姨们就可以节省一些摇床使出的力气。哺乳室里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床腿撞击方砖地面的声音像是伴奏乐,同婴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有时两个阿姨忙不过来,索性就听之任之了。宁秀每次去给孩子喂奶,发现孩子的尿布都是湿透了的,而且裤子也湿了大半,显然不是一泡尿尿湿的了。每见此情景,她都心疼不已。晚上下班回到家,宁秀都不免对丈夫一番哭述。

林德铨心里明白如果房子的问题不能得到解决,母亲就不能来,孩子就没法得到悉心的照顾。他十分无奈,只好工工整整,字斟句酌地又写了一份调换房子的申请报告,报告递交上去后,夫妇俩人又开始了期盼。

二年后,在林德铨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前,调换房子的事总算有了消息。这次给林德铨调换了一间15平米的房间,仍然是三家合住的单元,厨房和卫生间共用。从8平米的房间调换到15平米的房间,意味着在房间里可以加一张单人床了,林德铨和宁秀兴奋异常。林德铨马上动笔给母亲写了信,请求母亲能来西安帮忙照看即将出生的孩子。林德铨一刻也不停歇,利用下班后的空闲时间,重新摆放了房间的大小物件,亲自制作了一张用木板拼接的单人小床,在床边安装了能拉动的用于遮挡的小布帘。

林德铨的母亲自打回到国内后,从没有离开过福州,更没有到过大西北。母亲能否适应大西北干燥的天气?林德铨心里没有底。这里的饮食完全不同于福州,很少机会能买到大米,日常主食大多以玉米和小麦为主的面食,母亲能吃的惯吗?这样简陋狭小的居住环境,母亲能接受得了吗?这些问题常常困扰着林德铨,望着眼前重新摆放的房间,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林德铨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含辛茹苦养大他们兄妹三人,现在母亲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他却还要母亲来操劳,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愧对母亲,心里不免一番自责。

林德铨母亲的娘家祖辈下南洋经商,由于林德铨外公生意的缘故,母亲生长在印尼,从小有奶妈和丫鬟照顾生活起居。19岁那年她带着奶妈回到福州,嫁给了福州当地富商的儿子,也就是林德铨的父亲。母亲娘家的祖宅也在福州,跟父亲家的祖宅相隔不到3公里,两家祖上是世交。不仅是近邻,生意也常有往来,长辈们便给儿女订下了这门亲事。林德铨的母亲婚后第二年便为林家生下了长子林德铨,林家大喜,满月那天置办了丰盛气派的酒宴,邀请了众多宾客。但不成想,林德铨12岁那年,父亲在从南洋贸易返回的路上被海盗抢劫了财物并被打成重伤,回到家后经常吐血,多方医治不见好转,半年后不幸去世。

父亲英年早逝,林德铨的母亲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无暇顾及家里的生意。生意便一天天惨淡下来,又欠下不少外债,加上不久后的战乱,全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林德铨的母亲一度靠变卖陪嫁物品维持生活,又因操劳过度落下了多种疾病。亲戚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淡了,但林德铨对年少时居住的祖宅大院得贵路十八号记忆犹新。

林德铨印象最深的是四叔,四叔是做茶叶生意的。林德铨小时候四叔也住在祖宅里,只要四叔有朋友来家里,四叔就会关上自己的房门。每当这个时候,林德铨就会被母亲悄声唤去,嘱咐他去大门口观望。若有生人和可疑之人,便立即报告母亲。后来林德铨知道四叔是中共地下党,以茶叶生意做掩护,开展地下党工作,这些母亲是早就知道的。林德铨当时年龄尚小,还不满十岁,但是为四叔站岗放哨,林德铨是机灵的。后来四叔去了台湾,在台湾时被叛徒出卖,被敌人杀害。为了保护家人,四叔在台湾时填写的家人都用的化名,后来无法核实家属身份,至今尸骨还葬在台湾。

抗美援朝时期,林德铨母亲深明大义,主动将自己和孩子们名下的宅院、米行、珠宝行,还有一栋三层楼的百货大楼和家中财物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只留下一处小居所安身。林德铨深受母亲的影响,大学毕业那年,他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率先报名去了东北支援国家建设。那里寒冷,林德铨母亲便有许多担心,儿子要长久地离开,母亲内心必然是不舍的,但她最终还是支持长子去往东北投身国家建设。受林德铨的影响,林德铨的妹妹医科学校毕业后,积极踊跃报名参了军,不久便跟随部队离开了福州。三个孩子,两个都不在身边,母亲心里常常挂念他们。

调整到了大房间,奶奶能来照顾孩子,孩子不用在哺乳室受罪。一想到这些,宁秀心里就感到舒畅,其它方面她就无需多虑了,宁秀盼着婆婆的到来。宁秀是个喜欢简单的人,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直来直去,从不在心里打结。不存事,好相处,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弯弯绕,这是宁秀的性格使然。婆婆能来帮忙照顾孩子是她求之不得的,眼下她多希望晚上能睡个整觉,尽管孩子夜晚哭闹都是林德铨起床照看,但林德铨经常出差,林德铨出差的时候她就感到手忙脚乱地顾不过来了,她已经有好些日子都没有睡过一个晚上的整觉了。

福建女人勤劳能干,这话一点没错!自打林德铨母亲来到家里,林德铨出差加班便少了顾虑。家务事几乎全被母亲包揽了,一日三餐,搞卫生,带孩子,每天林德铨的母亲忙的不停歇。在他们夫妇中午下班进家门前母亲就将饭菜做好了,全家人也能很快吃上午饭,也少了下班后用厨房的高峰时间几家人的拥挤。林德铨和宁秀对此都很满足。虽然奶奶心里一直盼着能抱个孙子,但她对眼前两个可爱的孙女也是十分疼爱。

林德铨深知母亲是极爱整洁的,但他不愿意母亲太辛劳。他告诉母亲厕所和厨房的卫生是几家人轮流来做的,但母亲看几位邻居都忙,自家的卫生都做的马虎应付,更别提厕所这个公共区域了。这个合住单元三家人加起来有十几口人,厕所用的频繁,刷洗不仔细就会产生异味,特别是在夏天,难闻的气味还会从厕所散发出来,蔓延到房间、厨房,熏的人作呕。房间里有这种异味,林德铨的母亲是无法忍受的。她每天去洗刷厕所,直到闻不到一点臭味。在这之前大家早已习惯了厕所的异味,后来看到林德铨母亲为了消除异味每天都要洗刷厕所,便对自家值日时马虎应付洗涮厕所心怀歉疚。不过,日子久了大家便习以为常了。后来,两家邻居索性不再打扫厕所了,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份现成的清洁。对林德铨的母亲,邻居们越来越尊重她了。

一天中午,林德铨一家人正在吃午饭,突然楼上传来叫骂声,紧接着是物品叮咚的敲击声。有邻居站到门口,好奇地探出头,因为怒火燃烧,吵架人吼叫的声音都走了型,变了样。老曲的老婆和老邵的声音似乎更大,中间夹杂着孩子们助威的声音。邻居伸长了脖子仔细聆听他们在喊什么,骂什么,试图从这些内容推断两家战火燃烧的缘由。不一会儿,叫骂声变得低弱,锅碗瓢盆的叮咚声变成了哐当声,还时不时地夹杂着厮打声。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妙,再不出手阻止,估计这个中午大家都不得安宁了。林德铨赶紧放下了碗筷,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上了楼。

等林德铨下楼回到饭桌时,饭菜都已经晾了。

老邵和老曲两家的矛盾由来已久。两家以前因为用厕时间长短,和占用厨房公共区域他家大了,自家小了,在走廊堆放物品他家多了,自家少了的问题多次发生冲突,积怨较深。两家人住在一个单元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们都互相视作陌路人。两家人都想搬离,但因为住房紧张,调剂房子可不是立竿见影就能办成的事情。要先申请,然后审核,再慢慢排队等待。这还要看运气,运气好了,等待时间会短;运气不好的话,不知会等到猴年还是马月。随着孩子的出生,老人的到来,每家人口都在不断增加。这类问题发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类问题基本都由家委会出面协调解决。

这次是因为老邵的老婆在家养病,老曲家几个孩子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经常在家唱歌,打闹,大声喧哗,又频繁搬动物品弄出大的声响,让老邵的老婆原本就已烦闷的心更加烦躁不安。老邵跟家委会反映过几次,但老曲一家矢口否认,说自家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是老邵的老婆自己心情不好,在找茬。家委会拿他们两家没有办法,只好提醒老曲一家,多照顾病人心情,邻里之间应互相关照,和睦相处。

这天上午,单元房里大人们都去上班,小孩子们也都去了学校,唯独老邵的老婆一人在家里。她走到厨房,看见老曲家的小铝盆里放着已经洗净切成段的芹菜,显然是他们为午饭提前做的准备。中午时间比较紧张,许多人家都采用这样的方法,在早晨的时候为午餐提前做一些准备,这样中午时间就不会太紧张了,午饭后兴许还能休息一会儿。

眼前的芹菜青葱翠绿,很是新鲜。老邵的老婆看着看着,忽然一个怪念头闪现在她脑海,她嘴角略过一丝阴笑,转身回到自家房间。拉开抽屉,找出剪刀,又在门后用铁丝弯成的挂钩上的废本子里扯下一页,这是孩子们正反面都写过字,准备上厕所大便时擦屁股的用纸,她将纸放在小镜子前铺平,对着镜子用剪刀在头发两侧分别剪下几缕头发,又将剪下来的头发仔细地理了理,再剪成细碎,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整个手臂连着手指不停地抖动着。

以往头发长长时她也自己剪短,为了省钱,她很少去理发店理发。自己剪头发对她来说已是惯常的事。但这次却不一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兴奋,像怀里揣了兔子,怦怦乱跳。数日来一直冰凉蜡黄的面颊因为激动而发烫,显出淡淡的红晕。她把芹菜拨开,找出芹菜头,把剪好的碎发一小撮一小撮地塞进芹菜头中,再将芹菜捋好,把芹菜盆放归原处。当她转身离开厨房的时候,得意地摇晃了几下身体。

当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老邵知道老婆这会儿是不会睡着的。他翻身转向老婆,俩人凝视了片刻,他见老婆眼睛里闪动着温柔的光,浅笑凝视着他,这是老邵很久没见过的柔情,他一把搂过老婆用力地亲吻起来。多久了,他们都没有这样的亲昵,特别是老婆病了之后,激情几乎消失殆尽,难得的云雨给他们干涸的生活如同甘露滋润了一般。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厂,也成为了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合住单元房的住户,不再将自家的熟食放在公用的厨房,洗净切好的菜食在离开之前也从厨房挪进了自家的房间,大家都担心日常琐事的矛盾不定会在哪一天升级,会在哪一天始料未及地爆发。

虽然林德铨的母亲来了,但林德铨仍会像往常一样清早5点半就起床,小时候因为练习武术而不得不早起,天长日久,早起就成了他的习惯。离开福州后,他就没再练习武术了,但晨起后的跑步他一直坚持着,这是练武术的热身运动,小时候练习武术,开始前总是要先跑5千米。在东北的时候,他坚持每天早起晨跑,这样无形之中增强了他的耐寒力,也练就了他坚持不懈的精神和坚韧的意志。

成家后,早饭都是林德铨做的。他每天早晨先把蜂窝煤炉子打开,将洗好的米和水放入锅里,或者将头天晚上多做的米饭加水煮泡饭,馒头或者发糕放在笼屉上,盖上锅盖炖在炉子上,便出门小跑一段。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每天5公里的中速跑。跑步回来,稀饭或者泡饭就已经煮好了,煮稀饭的热气也将馒头热透了。宁秀和孩子们一起床,随时早饭就可以出锅,配上自己腌制的小菜,一顿早餐就搞定了,然后他开始为午饭提前做一些准备。自从母亲来到西安,林德铨两口子顿觉生活家务轻松了很多,但林德铨不愿母亲太辛苦,早餐他仍然像往常那样晨练之前就顺便搞定。

在西安一年多的时间里,林德铨的母亲因为身体难以适应大西北的气候,病了几次。为了能让儿子、儿媳专心投入工作,这个勤劳的福建女人忍着身体的病痛,将家里买菜、做饭、洗衣、带两个孩子等等家务事全部包揽了下来。那时,林德铨的老二还不会走路,出门时她一手抱着老二,一手领着老大。老大快三岁了,特别好动,一松手转眼之间就跑的不见踪影。她担心孩子的安全,后来每次出门买菜前,用布带子的一头拴住老大的腰,另一头则拴在床头,留出一米多的长度让孩子能够活动。每次在她系布带时,老大就开始哭喊,无论奶奶告诉她几分钟就会回来,回来给她买好吃的,都无法阻止她的哭声。老大此时怎能理解奶奶的心情和想法,她最喜欢在外面玩,一出家门她就异常兴奋,像野鸭子撒欢似的,玩的不知饥渴,不知疲倦。如果她能很乖很听话地跟在奶奶身边,奶奶一定会带着她一起出门的,她好动的习性让她一刻都不能安静下来。

当老二能稳稳地走路时,林德铨的母亲在西安已经一年多了,她身心俱疲,常常浑身无力,拎东西上楼都感到困难。多年前的老病已犯过几次,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再这样待下去不但不能给儿子帮忙,恐怕还会成为儿子的负担。她思前想后犹豫纠结,跟儿子儿媳商量几番,最终不得不返回福州。

林德铨昼思夜想能有个儿子,福建人重男轻女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在他的思想里早已深深地扎下了根。虽然对两个女儿他没有慢待,对妻子他也从没有任何抱怨,但想要男孩的想法他从来没有停止过,甚至如今已经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前面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他盼着第三个孩子能是个男孩,这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要不他如何向先祖交代。他天天盼望着,天天念叨着儿子,儿子,他的眼前常常出现一个白白胖胖,头发浓密,黑漆油亮的可爱的男婴,这个男婴似乎就是他期望的儿子的模样,他甚至已经把儿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在林德铨第三个孩子即将降生时,宁秀的母亲离开南京老宅来到西安。

他在产房门外来回走动,忐忑不安,不时地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当得知孩子是个白胖小子时,虽然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仍惊喜万分,竟不由得眼里闪出喜极的泪光。这个宝贝儿子的降临,对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福州人林德铨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本就疼爱妻子的林德铨对妻子更多了一份宠爱,所有的家务活不让妻子沾手。孩子满月那天他亲手煮了一大锅红鸡蛋,分送给邻居和同事。俗话道:好事成双。自从宝贝儿子降临,林德铨的事业越来越顺。当年被评为厂级劳模,这是他渴望已久却是第一次得到的殊荣,站在主席台上,他显得有些拘谨,心里异常激动,紧张的发言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在他已经洗的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的映衬下更加醒目。多年的入党申请也有了消息,党小组长已经专门找他谈话了,还夸奖了他的入党申请书写的认真,从一笔一划如字帖一般工整的入党申请书就不难看出他是如何用心,如何认真对待这件事的。组织的关注和肯定无疑对林德铨是莫大的鼓励,也让这位长期不懈的努力,踏实认真工作的技术员从幕后走到台前,树立成了模范、榜样。

在儿子刚满两岁时,厂里给林德铨分配了一套两室的独立单元房,这是不久前刚竣工的家属楼。终于有了自家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林德铨和宁秀夫妇欢欢喜喜搬进了新居。

自从宁秀母亲来了之后,孩子们不仅白天能得到悉心的照顾,在林德铨和宁秀每天晚上开会学习的时间,他们也不再需要托邻居照看孩子们了。只是林德铨依然保持早起的习惯,晨练和早饭也像以往那样继续。周天清早只要他不出差,他都会主动做家务,让丈母娘休息。林德铨做面食也是一把好手,蒸的馒头、包子宣软筋道,模样俊俏,满口留香。他叫孩子们起床的方式很特别,他先站到孩子们的床边,用温和的声音叫每一个孩子的名字。虽然孩子们被叫醒了,却他们却总喜欢赖在床上。儿女都知道父亲不会打骂他们,他们从不惧怕父亲。尽管林德铨重男轻女,但他待每一个孩子总是温和的,从不打骂孩子。林德铨见孩子们都不起床,于是把刚蒸好的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包子放在碗里,一只碗里放一个包子。他将喷着香气的包子在孩子们的鼻子前来回晃几下,很快,包子里的肉香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孩子们闻到包子诱人的香味,都恨不得立马咬一大口。林德铨把放有肉包子的碗分别放到孩子们的枕边,儿子调皮地抓起包子就要往嘴里塞。“快起床!先去刷牙洗脸,然后就能吃了。”枕边的肉包子太有诱惑力,孩子们纷纷穿衣下床。这种叫孩子们起床的方式,林德铨屡试不爽,丈母娘和妻子都很佩服他对孩子们的教育方式。

这招叫人起床的方式林德铨从不用在妻子身上。宁秀喜欢读历史书,常常晚上倚在床头看书,尤其在周六,有时读书读到凌晨。接下来的星期天,她便睡懒觉,早饭不吃,一直睡到中午饭时间才起床。林德铨总是依着妻子的喜好,他把妻子宠成了公主娘娘,林德铨宠妻早已是邻里同事众人皆知,被周围女同事、女邻居羡慕多年,又被她们当作调教丈夫的样板。

都说福建人重男轻女,也很大男子主义,但福州人却似乎有些例外。同事们羡慕宁秀有福气。

林德铨对孩子们的教育也在不知不觉延续了小时候家里的规矩和理念,不能好逸恶劳,劳动的习惯一定要从小培养。星期天上午是林德铨安排孩子们做家务,培养劳动习惯的日子。吃过早饭后,林德铨便会把孩子们叫到一起,布置周天上午的家务劳动。每个周天要孩子们做的家务虽不尽相同,但都是安全的,不会出危险的扫地,拖地,倒垃圾,刷洗厕所,擦锅盖之类的轻体力劳动。开始做时,林德铨总是要先给孩子们示范一番,看到孩子们已经掌握了要领之后,他才放手让孩子们去做。等孩子们做完了林德铨还要进行一番检查,检查合格后才允许孩子们出去玩。对敷衍了事,想蒙混过关的投机取巧的,他是不会放过的。像扫地没扫干净,就要把没扫净的地方再次打扫,直到打扫干净为止。锅盖没擦洗干净,要用去污粉继续擦洗,检查合格之后,才能离开。

林德铨小的时候,尽管家里有仆人,日常家务大多由仆人去做,但每到周末孩子们都会被安排要做不同的家务活,每个孩子必须独立完成自己的活计,防止长大后养成好逸恶劳的恶习。林德铨的父母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培养他们兄妹几人的劳动习惯。林德铨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他的父亲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培养他们兄妹几人的劳动观念和习惯的。现在林德铨又用这同样的方式培养自己的孩子,家风、家训、家规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默默地传承下来了。

这方法的确很奏效,林德铨的孩子们各个都勤劳,动手能力很强,许多事情无师自通。干起活来,无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林家的家风家训就是在这平平常常的生活之中默默地传承下来,有了林德铨教育孩子,本就不爱操心的妻子可就又省了不少心。林德铨曾对妻子说:“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在平常之中度过的。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这样的现象,不同的教育背景,不同的家庭,他们平常的生活习惯都有着多多少少的不同。家教的好坏,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对人的善恶也便在这日常的习惯,日常的家教之中体现出来,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型的,它也是人的修炼过程。”

林德铨生长在家教严格的大户人家,家里人多,事情多,规矩也是繁多的。吃饭不能吧唧嘴,嘴里吃着东西时不能讲话,直到嘴里的东西吃完才可以讲话。大人讲话时小孩子不能插话,夹菜只能夹靠近自己的部分,不能将筷子伸到其他人面前。夹菜只能用筷子夹一下,一筷子下去,夹上多少是多少,夹上什么就吃什么,不能在盘子里翻动,更不能将已经夹到筷子上的食物放回盘中。林德铨说他们兄妹小时候训练筷子功夫,用象牙筷子夹生黄豆,筷子要竖直了夹。刚开始夹,筷子碰到黄豆就打滑,很难夹到黄豆,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夹到黄豆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难怪林德铨夹菜又稳又准,吃相儒雅。

平时虽然林德铨话不多,但他十分好客。家里时常来客人,大人谈话小孩子可以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但不允许插嘴。除非客人问问题需要回答,才能开口讲话。这是林德铨给孩子们立下的规矩,也是林德铨小时候父母给他的训导。

林德铨疼爱孩子,但是男女是有绝对的差别,这源于他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儿子一直都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他重视儿子,无微不至地关怀儿子,决不让儿子受到丁点委屈。每年儿子过生日,家里就像过重大的节日必须要庆贺一番。丰盛的晚餐是必不可少的,丰盛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春节年三十辞旧迎新的晚餐。在儿子生日这天,林德铨除了要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难得见到的果汁。那是一个圆肚子的玻璃瓶装的橘子汁,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不知林德铨在哪里买到的这瓶橘子汁。儿子是能得到满满一大杯香甜的橘子汁,甚至还能再续一些,而其他人都只能有几分之一杯尝尝而已。

遇到女儿们的生日,只能得到一个水煮鸡蛋作为生日庆贺。

民间有男孩不好养的说法,不仅是男孩子不好成活,还有一方面就是男孩子好动,经常惹事生非。家属院里已经有好几栋楼房了,大大小小不同年龄段的男孩子已有上百人,经常发生年长的男孩子欺负年幼的,身体强壮的男孩子欺凌瘦弱的。院子里淘气的孩子多,林德铨一直担心自己的儿子被谁家小子欺负。

林德铨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家属院里有一个比林德铨儿子大五、六岁的男孩儿,外号疤瘌眼,时常欺负年龄小的孩子。院子里已经有好几家的孩子被他欺负,被欺负的孩子父母找过多次疤瘌眼的父母,疤瘌眼的父母对孩子的管教方式随了他们的心情,要不就打骂,要不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疤瘌眼从小就很顽劣,他眼睛的伤疤就是小时候留下的。一天他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拉了砖块的马车,马车夫不知去了哪里。他走到马车前打量了一番这匹马,马喷了个响鼻,抬起前蹄在地上刨了刨。他看着马的眼睛做了个鬼脸,接着抡起手里的树枝在马身上使劲抽打了几下,马向后退了几步。他见马向后退,便向马跟前走近了两步,举起树枝用力戳了几下马肚子。马不知是被戳疼了还是受了惊吓,突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马车撞倒了疤瘌眼,又从他身上、头部碾压过去。等大人们闻讯跑过来时,疤瘌眼满脸是血,已昏死过去。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但左眼由于伤势过重,几乎失明,眼皮上的大疤瘌占据了整个左眼皮,从此就得了疤瘌眼的外号。父母有时也觉得孩子可怜,就愈加放任他。这孩子因为疏于管教,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对这些他的父母从不会告诉他。只要他想要做的,他就会一意孤行,不考虑对错,不计后果。别让他瞧上什么,但凡被他瞧上,无论东西好坏、贵贱、大小,就一定得给他,否则轻则遭受他的辱骂、吐口水,重则拳脚相加或者抽打。疤瘌眼有时会无来由地冒邪气,莫名其妙地瞧谁不顺眼,就把人家打一顿,用唾沫吐到人脸上,便吐边说:“知道老子为什么打你吗?他妈的没有原因,就是今天老子不高兴,瞧你不顺眼。”他五大三粗,下手重,院子里许多小孩都被他打过,孩子们都怕他,见着他都远远地躲开,生怕招来横祸。这疤瘌眼很早就不上学了,整天嘴里刁根烟,总喜欢歪斜着眼睛看人。游手好闲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经常偷窃,被抓过多次也没见悔改。一次用拳头把林德铨儿子打的鼻子流血。林德铨得知后找到疤瘌眼的父母,不料疤瘌眼的父母态度蛮横,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非但不道歉,还出言不逊,林德铨很气愤。没有见过这样低素质的家长,他压了压心中的怒火,难怪会有这样的孩子。你们不管,我来帮你们管管,看我怎么调教一下这个坏小子。林德铨思忖着合适的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星期天,万里无云。林德铨加班回来在家属院里见到疤瘌眼,便径直走到他跟前。疤瘌眼见是一贯温文尔雅的林德铨,他想这样的男人把他咋地不了,心里就没当回事儿。林德铨走近他时,他对着林德铨龇了龇牙又撇了撇嘴,还煞有介事地翻起了白眼儿。林德铨问他打人的事,他一边吐着口水,一边歪着嘴不屑地说:打了,你想咋样?让我道歉,没门!疤瘌眼的话音刚落,林德铨伸手抓住疤瘌眼右手腕,没等疤瘌眼反应过来,一勾脚便绊倒了疤瘌眼。就在疤瘌眼倒地瞬间,他的左手腕也被林德铨反背到了身后。眨眼之间,疤瘌眼双手手腕已背在身后并被林德铨牢牢地握在手心里,右膝盖重重地压住疤瘌眼的身体,他试图挣脱,但林德铨的双手像铁钳子一样有力。疤瘌眼使劲全身力气挣扎了多次都没有成功,直到筋疲力尽,他最终放弃了挣扎,双眼直直的茫然地看着地面。疤瘌眼没有料想这位不起眼的文弱书生竟能有这般硬功夫,他领教了,心服了。林德铨问他以后还欺负人吗?他说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人了。见他有悔改之意,林德铨便松开了双手。疤瘌眼起身后,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尘,一溜烟就跑的不见了人影。

从那以后,林德铨的儿子再没有被谁欺负过。林德铨有超人的功夫也被街坊邻里私下议论着,林德铨对此不置可否。他对这样的问话总是抱以微笑,微笑作答是林德铨喜欢的方式。

林德铨虽然话不多,但却是个热心肠。邻居谁家电灯不亮了,水管漏水了,都愿意找林德铨帮忙。他把设计画图的本领用到了生活中,家里大人孩子的衣服裤子的设计都是林德铨在包装用过的牛皮纸上画出的,纸张尺寸不够大,他就用几张纸拼接起来。不同的身长、袖长,不同的腰围、裤长都标有线条和具体尺寸,他的裁剪图一目了然,也经常被邻居们借去使用。特别是在春节之前,家家都要给孩子们做新衣服,裁剪图在邻居们手中流转几个月才归还。他从不催促邻居归还裁剪图,甚至邻居把裁剪图弄丢了,弄坏了,愧疚地告诉他时,他都会笑笑说:“没关系的,我重新画一幅,很方便的,不是难事。”宁秀不愿让丈夫这么辛苦,她给孩子们做衣服需要裁剪图时,她就打算去邻居家讨要裁剪图,林德铨见状,忙阻止妻子。他认为人家没有归还一定是还没有用完,用完了就会归还的,如果去催要就会让人家感到愧疚,增加别人的心理负担。张家没还你去催要,李家没还如果你没有催要,张家就会心生芥蒂,影响邻里之间的和睦。宁秀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便作罢。

每年元宵节前夕,林德铨都会亲手制作灯笼。每年做的灯笼造型都不相同,传统的圆灯笼他能做,小鸭子、鳄鱼这样动物造型的灯笼他也能做的惟妙惟肖。家属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特别是林德铨的儿子,拿到手里就舍不得放下了,家属院里孩子们围着林德铨的儿子兴奋地看不够。

削竹条,制作灯笼骨架,也似动物的骨架,然后用沾有彩色颜料的毛笔在不同颜色的纸上画出动物图案,林德铨对制作灯笼的程序步骤很是娴熟。邻居们印象最深的是他制作的那只一米多长吐着红色长舌头,绿色身体的大鳄鱼灯笼。鳄鱼身上的鳞纹图案,头部和尾部都是林德铨亲手一笔一笔描绘出的,裁剪后再粘贴到用竹条编好的鳄鱼骨架上,最后制作出一个大鳄鱼动物灯笼。在灯笼中间专门做了放蜡烛的槽,点燃蜡烛,直接放进槽子里,灯笼就亮了,即使有风吹,蜡烛也不会熄灭。傍晚时分,当林德铨儿子手提这样的灯笼出现在家属院里时,院子里瞬间就热闹起来,大人小孩们都纷纷围拢过来,鳄鱼吐出的大红舌头随着林德铨儿子手臂的抖动也跟着微微颤动,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大泡眼盯着围观的人。

林德铨的儿子调皮地故意把大鳄鱼灯笼前后、左右、上下晃来晃去,好似那鳄鱼在游动,在跳跃,嘴里跟着发出自己想象出的动物的叫声,看着身边小孩子们惊恐地躲闪,他的脸上不由得显出一番得意。此时,再看其他孩子手里打的灯笼,大多是简易的圆灯笼,而且个头都很小,与这体积大,造型独特的动物灯笼相比,瞬间黯然失色。林德铨儿子手提灯笼神气活现地在家属院几栋楼之间来回绕行,前后左右跟着一群孩子。灯笼增添了节日的气氛,也给孩子们带来了欢乐,每次林德铨儿子提着灯笼出现在家属院里,都不免引来众多羡慕的眼光和啧啧的赞叹。

每当这时,林德铨总是在自家的窗户里远远地望着,脸上挂着微笑,微笑中露出难掩的欣慰和得意。他得意自己的手工制作受到邻里众人的关注和喜爱,他也欣慰自己的制作为这个节日增添了欢乐。看到儿子神气活现地举着灯笼,得意洋洋地游走在墙边树下,院落的小路上,不时地发出兴奋又有点炫耀的叫声,林德铨尤其开心。在林德铨心里,儿子的欢乐就是他的幸福,这就是他盼望的生活,这就是他想要的幸福,他很享受眼下的幸福生活。

宠妻的林德铨也宠儿子。他不能接受来自任何人对儿子责怪的声音,听到有人责怪儿子,他心里就不好受。即使儿子做了错事或是危险的事情,林德铨也不能接受别人的指责,他要自己来教育。

林德铨会把犯错的儿子领回家,让他跪在门后先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面壁思过。无论哪个孩子做错了事,他都会用这同样的方式。直到孩子们说出自己错在哪里了,今后应该如何改正,如何正确行事才允许孩子们站起来,然后他再针对孩子们犯的错误做一番补充和强调。如果犯错的孩子不能说出自己错在哪里,就得继续跪着,林德铨认为这种方式也是一种惩罚。如果遇到吃饭的时间孩子们还在被罚跪,也必须在犯错的孩子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之后才能吃饭,否则,将继续跪着反省。但孩子的那份饭菜林德铨会盛好,放在一边,罚跪反省结束后再让受罚的孩子用餐。

林德铨虽然重男轻女,但对女儿犯错他总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耐心讲道理,从未责骂过,更未动手打过。对儿子犯错严重,他有时还会动手,甚至用棍子抽打,但在抽打儿子时,他的心似在流血。棍子打在儿子身上,痛在父亲的心里。

宁秀常常问孩子们,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孩子们通常脱口而出的回答往往是说喜欢爸爸,每当这时林德铨就是一副得意的笑容。一听孩子们说喜欢爸爸,宁秀就急。她便做出夸张的怒容,威胁道:“那你们就跟爸爸走吧!今天买的好吃的东西我就自己吃了。”孩子们嘴馋,闻听此言,便立即改口说喜欢妈妈,宁秀随即面露喜色得意地望向林德铨。“你赢了!”林德铨微笑着对妻子说。林德铨从不跟妻子争高低。

在家事上,林德铨不但不与妻子论高低,他还总让着妻子,婚前婚后俩人虽也有意见分歧的时候,但却从未红过脸。林德铨虽言语不多,但在化解家庭矛盾方面还是有一手的。林德铨是家中的长子,宁秀是家中的长女,林德铨和宁秀的妹妹都还在学校念书。俩人本应留在父母身边,帮着父母支撑家,帮忙照顾弟妹,替父母分忧解难。对此,俩人内心对父母都心怀歉疚,特别是林德铨得知母亲病重的时候,心里更加不安和焦急,甚至比自己生病了还难受。

婚前俩人就商量好了,结婚后仍然像婚前那样给家里寄钱。婚后给家里老人寄钱的事情就由林德铨一人操办了。每个月领到工资后,林德铨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分别给福州和南京两家老人寄钱。林德铨的母亲知道儿子也不容易,日子过的也很紧,她理解儿子的孝心,多次写信说不要再寄钱给她。但林德铨却认为自己无法在母亲身边尽孝,他只有更努力的工作,用努力工作得来的成绩和报酬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宁秀的母亲来西安后,林德铨每个月都给丈母娘零花钱,而老人从来不舍得花这些钱,她把零花钱攒着给外孙子和外孙女买糖果糕点。知道宁秀的父亲身患疾病已不能工作,宁秀还有小妹在读书,林德铨一直坚持每月给南京寄钱,直到岳父去世。那时宁秀的小妹也已经参加了工作,并有了自己的家庭。

林德铨从未见过岳父,从妻子和丈母娘的口中他得知了岳父许多往事。岳父是抗日爱国的国民党军官,林德铨对岳父的抗日爱国之举发自内心的敬重。

宁秀的父亲是文官,通晓历史,很有学问,宁秀是以父亲为骄傲的。作为文职军官的父亲,在日军进攻南京之前,担负起了护送抗击日军的国民党军官家属们转移到重庆的职责。在护送军官家属去往重庆途中,不幸被流弹击中左眼,导致左眼失明。几次手术之后,身体健康受到影响,相貌也发生了变化,往日英俊潇洒的模样便不复存在。

在去往重庆的途中,大路小道到处是背着大包小包,肩挑箩筐,手提行李逃难的人。宁秀和母亲也在躲避日军轰炸中与父亲失散,好在宁秀的母亲抱着她机智的挤上了去往重庆的火车,后在火车上遇到了父亲的下属,在这名士兵的帮助下,最终在重庆与父亲相见。

林德铨岳父家世代居住在南京中华门内,巷子里的街坊是几代人都熟识的邻居。岳父家的祖辈是清朝官员,历经沧桑的百年老宅见证了岳父家世代的风雨人生。老宅表面虽已经破旧,却像祖辈那样刚正不阿。南京大地震那年,周围房屋倒塌了大片,但岳父家这座二层楼的老房子却屹立不倒。只是现在年代久了,修修补补的事情每年不同程度都要进行。林德铨夫妇俩寄回去的钱一部分也用于维修房屋之用了。

在家里,宁秀常常提起自己的父亲,她一直很敬佩父亲,她对父亲是别有一番深情的。宁秀学习医学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出身南京中医世家。但她对历史文化知识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宁秀说她这方面是遗传了父亲。

虽是长女,但因家中之事有贤惠勤劳的母亲操持,有父亲的收入做经济保障,宁秀便能一心读书,轻松快乐,她也由此养成了不喜欢操心家事的习惯,家里的大小事情她很少主动过问。

作为长子的林德铨却是另一番境遇。林德铨祖上世代经商,积攒了丰厚的家业。不仅开有多家米行,还有珠宝店,日用百货生意,与台湾、香港常有生意往来,在印尼也经营了几家商铺。他四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香港进货,他有一件背心,背心的内衬中有多个暗兜,他随父亲去香港进货时背心的暗兜中装着金条。

出身大户人家,又是长孙,自小受到百般宠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料想,父亲突然离世,家道由此中落,生活一度陷入了困境。父亲过世时,林德铨还未成年,因为是长子,他不得不在过早地扛起了家庭的责任。好在明智的母亲一直鼓励他读书,在家里最困难的时期,母亲变卖了首饰供他读书,支持他完成了学业。

大家庭里人员多,关系复杂,加上生活的艰难让林德铨过早地成熟了。家里家外的事情,无论大小他都要考虑周到,否则就会出岔子。认识林德铨的人总是见他干净的脸上一副不喜不悲的平静。但事实上他的内心,他的大脑似乎一刻都不曾停歇,甚至是高强度超负荷地在运转。有时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也想歇歇,可事情总是不停歇地一波一波地发生,不断地给他出着各种各样的难题,他随时随地要拿出应对各种各样问题的方法。有时,事情发生前是没有任何征兆的,这样的突发事件会把他打得措手不及。有时,他要从别人的眼神和表情中预料可能和将要发生什么。大小人物的想法和要求他都要考虑到,照顾到,以免节外生枝,闹出什么更大的麻烦。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凡事都要做的完美无瑕,他才会满意,这也养成了林德铨格外注重细节的思维习惯。似乎他在为大家而活,在为别人而活。倒是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喜悲劳顿常常无法抒发,无从缓释,他内心的悲凉、苦痛常常无处述说。他不知有谁能理解他的苦衷?有谁能来抚慰他疲惫的心,受伤的灵魂?在福州,在得贵路十八号这处林家祖宅里,他不敢奢望。

自从林德铨跟宁秀结婚,家里缺什么,需要什么,林德铨从来不用宁秀操心,林德铨总是会考虑照顾的周周到到。家外的事林德铨把它分成两类,求人和不求人的事。但凡不求人的事,无论是多么费工费时,多么劳心劳力,林德铨都会不辞辛苦,完美无缺,完美无瑕地完成。不用人催促,不用妻子操一丁点的心。最让林德铨犯难的事便是需要求人的事,求人之事是林德铨最不擅长的事。无论事情大小,他都不愿去求人,跟他不善于言辞,不会口若悬河,不会把事情夸大或缩小没有什么关系。关键问题是他总是替人考虑,总怕麻烦人家。一想到要给别人添麻烦,他便心有愧疚,开不了口了,他从来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但家里家外求人之事总是难免的,林德铨在家里宁愿受到妻子的责怪,也不愿去求人。

这样一来,家里需要出面求人的事情便落在宁秀身上了,宁秀也是不愿求人的,但这方面与林德铨相比,还是强了不少。但凡麻烦过人家或者人家给予过帮助,哪怕是一丁点的、顺手的帮助林德铨都一一记在心里。每逢过节或去外地出差,林德铨都不忘买回礼品或当地特产送给这些人家。每次林德铨出差回来,总是大包小包,身上背着,手里拎着,从他走路的姿势就不难看出这些包裹的重量不轻。孩子们每见父亲回来,便欢天喜地奔向父亲。他们双手用力地拉着包,想给父亲减轻重量,或在父亲身后托着背包,让父亲能轻松一下。

出差带回来的美食特产给邻里同事们分过之后,自家留下的往往所剩无几。每当这个时候,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不免有些失落,也很无奈,只有小声嘀咕几句以此来发泄一下自己内心不满的情绪。他们知道父亲总是这样,但他们不理解为什么父亲总是这样把好东西送给别人。林德铨告诉孩子们人家帮助过咱们,咱们就要感谢人家,不能忘记人家。

如今,当年林德铨的同事、邻居已先后离世,留在世上的也进入了高龄。但这些高龄的老邻居老同事们依然记得林德铨,谈起林德铨以往的事情来都免不了几番夸赞,又对林德铨这样好的人英年早逝感到惋惜。

那年在确诊癌症的时候,林德铨刚刚过了四十岁生日。在万般无奈地情况下,他不得不住进了医院,接受手术,化疗,病魔悄悄地吞噬着他健康的细胞,吞噬着他坚强的体魄,也吞噬着他的幸福。在林德铨患病住院期间,宁秀每天在医院陪护,悉心照料。因为平日家里每个月的生活开支基本用光了俩人的收入,长期以来俩人没有什么积蓄。然而林德铨现在一日三餐已经无法吃进去多少食物,身体越来越虚弱,宁秀心里清楚现在丈夫急需补充营养。看着丈夫越来越瘦弱的身体,宁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了能给林德铨补补已被病魔折磨的虚弱的身体,宁秀拿出珍藏在箱子里,只在结婚那天佩戴过的婆婆赠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很清楚这是林家留下的祖传之物,不是简单的金项链和金戒指,意义非同一般。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金饰物品,设计精美,做工精湛,典雅的艺术之美呈现的淋漓尽致,这绝非出自一般工匠之手。宁秀当初看见它们第一眼时就被深深吸引住了,纯正的老黄金散发出特有的温润醇厚之光。它们见证了林家几代人的风雨兴衰,这珍贵之物是应当永久珍藏,世代相传的呀!宁秀心里暗暗思忖道。

此时她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丈夫病痛衰弱的身体,宁秀心里万般矛盾和纠结。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她小心翼翼把金饰放进了首饰盒,十分不舍地装进了外出常背的帆布挎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金店。她原本想这副做工精美的金饰可以卖个好价钱,不仅能给丈夫买些补品,还可以贴补家用。她怯怯地站在柜台前,大脑一片空白,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只见店员用剪刀喀嚓、喀嚓几下就把金项链和金戒指剪成了几段,放到天平称上。宁秀最终只拿到按照金子克数折算出的价钱。手握着这区区小数目的钱款,宁秀后悔极了,她悔到了肠子,这个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以前她从没有卖过金饰,也没有听说过金饰是如何买卖的。此时她懊悔不已,人也感到有些恍惚。她的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店员用剪子剪断金饰的场景,太可惜了!早知道是这样,真不该卖掉它们,但现在为时已晚。买补药,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也买不了什么像样的东西,贴补家用更是杯水车薪了。宁秀每每忆起往事,这次卖首饰都让她不免几番叹息和懊悔。

第一次手术后出院不久,林德铨的病假还没有到期,因为化疗而留下的酱紫色肿痕还没有消退,还清晰地显现在他的皮肤上,他顾不上这些,毅然返回了工作岗位。因为住院,往常技术科设计方面挑大梁的林德铨的工作拆解分给了另外三位工程师。林德铨返回工作岗位,这三位工程师举着双手欢迎他,三位终于可以放下这沉重的担子了。要把住院耽误的时间夺回来,林德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的工作热情更加高涨了,他热爱自己的工作,科里加班,他不顾身体还在恢复阶段,跟着一起加班。同事们都劝他要多休息,不要这么拼。可是,林德铨却不把自己当病后初愈需要照顾的病人,他不想自己有什么特殊照顾。凡事都要跟大家一样,加班工作,夜校学习他一样都不落下。

只是天不随人愿,天妒英才,癌细胞跟他较上了劲,不愿轻易放过他,一定要跟他拼个输赢。一年后,林德铨的癌症就复发了,这次复发来势凶猛,他又一次躺倒在医院的病床上,几个月后就开始扩散,扩散速度异常之快。癌症一旦扩散了基本上就没什么希望了,何况在那个年代,医治癌症的医疗技术水平还不够高。确诊是癌症直接手术切除,然后进行化疗。手术刺激了癌细胞,抑或是手术没有彻底清除病灶,癌细胞变本加厉,开始疯狂地繁殖、扩散。从口腔扩散到了胰腺,不几天的一次检查发现又扩散到了肝脏。尽管如此,林德铨仍然顽强地忍着病痛的折磨,积极配合医院的各种治疗。他多么盼望能治好他的病,他盼着能尽快出院回家,回到那个他倾注了爱的温馨的家。他深知手术和化疗的痛苦,他心里也很明白重获健康愿望的渺茫,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再次走进了手术室。

林德铨住院期间单位不断有人来医院看望,大家想不通的是老林一直很注重生活质量,家里吃的穿的用的比一般家庭的要讲究很多,平日里老林烟酒不沾,怎么就被恶魔般的癌症盯上了?来自东北的老孙和老孟跟林德铨在一个科室,这两位都有个习惯,每天烟不离手,手指上没有烟夹着他们心里就不踏实。闻见酒味就挪不动步子了,三五天不喝点小酒,感觉日子就过不下去,可他们却都好好的,没什么大病。林德铨住院期间,俩人多次到医院看望,在东北时林德铨跟他们也在一个单位工作,三个人有更深的情谊。

虽然第二次手术是在渺茫的希望中完成的,但没想到的是这次手术是如此令人失望,它残忍地击碎了所有的梦想。这次手术似乎激怒了癌细胞,它们在林德铨的身体里成指数倍地生长,扩散。虽然林德铨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他忍受化疗的痛苦折磨,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讲述自己的病痛,他从不哀怨他的病,但病情的发展却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越离越远。林德铨的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让他痛苦的不仅是化疗带来的恶心呕吐,他的吞咽也越来越困难。甚至喝水都不能像往常那样下咽,以往的一口水要分多次入口,吞咽时还常常从嘴角溢出部分。吃饭只能吃稀粥之类的软烂食物,一顿饭要吃二个多小时。遇到天气温度低,中间要把饭热几次。幸好有个煤油炉,随时可以加热。林德铨住院期间,妻子宁秀买了一个煤油炉,每天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到了医院基本都凉了,宁秀就在病房外楼道的角落里点燃煤油炉,加热饭菜。有时其他病友的饭菜凉了需要加热,林德铨都主动提出让他们用自己的煤油炉。

第二次手术后不久,林德铨消瘦的异常迅速,最后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浑身无力,迈步子走路都显得困难,去卫生间都要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尽管这样,只要精神稍微好一些,他还是愿意下床,在病房里慢慢走一些步子。这样总比躺在床上好,他躺在床上常常不由得想起孩子们,他多么渴望能像以前那样和孩子们在一起,周末一起去长乐电影院看电影,一起去兴庆公园游玩,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带孩子们去革命公园看动物了,孩子们一定很想去。三个大孩子都在上小学,儿子这学期该上三年级了,这个聪明又好动的宝贝儿子是最让他操心的了,这个时候也正是需要多加教导的时候。他多想和孩子们一起讨论功课,为他们辅导指点。他知道妻子这两年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了,顾不上孩子们,他内心有着深深的愧疚。

妻子自他患病入院以来瘦了十多斤,双眸凹陷,人也憔悴苍老了许多,饱满粉润的脸颊已失去了踪影,硬硬的颧骨凸显出来,往日的风韵已荡然无存。林德铨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由于病痛的折磨,他常常失眠。每当夜深人静,想到这些他都禁不住潸然泪下。妻子白天来医院照料,他不敢凝视妻子,那样夫妻二人就会禁不住痛苦的泪水。他总是努力找各种轻松的话题跟妻子交流,他知道妻子的压力很大,已经无法再承担任何重负。即使到了他已不能说话只能用笔在纸上写出要说的内容时,他也从不谈自己内心的苦痛。否则,他知道自己会心酸落泪的,那样的话妻子会更加伤心难过,那是他不愿看到的。

他努力不去多想日后家里会如何?该怎样?他知道此时他想这些都是徒劳的。以前就是他想的太多了,思虑过度了。以前他总认为自己有练功的好底子,早起晚睡,常年忙碌,经常加班,劳累点没关系。还年轻,没那么娇气。现在他明白自己以前有太多的不应该,不应该太过压抑自己的思想,压抑自己的情感,压抑自己的情绪,他的一生心理压力太大了,兴许是这些压抑和压力让他跟癌症有了不解之缘,他知道现在才明白为时已晚。

病房在一楼,为了通风每天都要开窗户,只要开窗户,桌面地面不一会儿就会落下灰尘。林德铨有时会拖着瘦弱的身子拿来拖把,慢慢地把病房的地面拖一拖,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力了,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开始病友们劝他躺在床上多休息,后来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就不再劝了,都夸他勤快、干净,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五月第二个周天的下午,阳光灿烂,温暖宜人。林德铨正在病房拖地,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小猫似的细柔的呼唤声:“爸爸!爸爸!”林德铨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两岁多的小女儿正扒着窗台,探着小脑袋好奇地向病房里张望,水汪汪浅蓝色清澈透亮的眼睛忽闪着,现出聪慧可爱的灵气。他惊喜地走到窗前,见二女儿在窗下正吃力地双手托举起妹妹,又用头部顶着妹妹的臀部,以此减轻身体的摇晃。林德铨赶紧弯下身子伸出双臂用力地将小女儿从窗外接进了病房。他抱着小女儿,温暖地亲吻着小女儿的脸颊,眼里满是爱怜。这是他第二次入院以来第一次见到小女儿,他不知道,这竟是他和女儿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不久,林德铨的病情开始恶化,癌细胞已侵蚀了多个脏器,左边脸部溃烂面积越来越大,入口的食物会从溃烂处流出,进食变得愈加困难。他知道自己这次是无法再同家人团聚了,他无法再给妻子和孩子们呵护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重回单位继续从事他热爱的工作了。弥留之际,他满怀深情百般不舍紧紧握着爱妻的手,眼里露出渴望生存又无法获得的悲凉之光。他声音微弱,已无法发出能听清楚的词语,在宁秀悲痛欲绝的泪眼中,林德铨陷入了昏迷。两天后,他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在同事邻居们的帮助下,宁秀在家里摆了一个小灵堂。没想到,每天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从外地赶来的。有些人宁秀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名字多少耳熟,有些人的名字她都是陌生的,似乎从没有听过。

林德铨过世半年后的一天,宁秀正在家里挪动柜子,她要把柜子重新换个位置摆放。她在家里常常会将家具调换摆放的位置,这是她搞卫生的一种方式。她常说这样就能把柜子、箱子、床底下沉积的灰尘脏污彻底清理干净。因为柜子、箱子都很重,不拿出里面的物品就很难挪动。物品拿出来再放进去,也要整理擦拭一番,这种方式搞卫生倒是极彻底的。只是这样一来,花费的时间比简单清理家具的表面要多出很多。

她正忙得不亦乐乎,突然有人敲门,宁秀开门见是两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陌生男人。其中一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林德铨的朋友夏蒂雨,跟林德铨是福州老乡,这名字宁秀有印象,丈夫以前提到过。夏蒂雨说他现在上海研究院工作,以前跟林德铨一起在上海开过会。因为工作关系,俩人有过多次联系。为了取得宁秀的信任,他还从手提包里拿出林德铨在上海出差时跟他的合影照片和俩人互通的信件。宁秀眼见信中熟悉的如书本中的刻印的正楷字体,确定是林德铨的笔迹。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抑制不住泪水涌出。夏蒂雨说,半年前他正在西安出差,听说林德铨病故,赶来林德铨的家吊唁,见过宁秀和孩子们,特别记得宁秀怀里抱着幼小的女儿的模样。夏蒂雨煞有介事地感慨了一番跟林德铨结下的深厚的友谊和同乡之情,又不忘夸赞宁秀是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是伟大的母亲,很了不起。他侃侃而谈,又不时地凝视宁秀,露出若有所思,又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回想半年前吊唁的情景,宁秀也没有找出对此人留下的任何印象,只是经过交谈,她对夏蒂雨的陌生感渐渐淡了。

自从林德铨走后,全家人的生活完全靠宁秀微薄的工资收入维持,宁秀要独立承担养育几个年幼的孩子和母亲,实在不堪重负。为了减轻负担,宁秀的母亲离开西安回到老家南京。老人在西安时,家里一日三餐,卫生以及家用采买之类各种杂务都由老人操持,不用宁秀操心。自打母亲回南京后,各种生活琐事接踵而至,让宁秀应接不暇,压得她常常喘不过气来。她终日苦闷焦灼,白皙粉嫩的面颊自打林德铨病后就因焦虑辛劳过度,早已褪去了血色光彩,如今泛着憔悴的青黄色。秀美的眸子已成了深陷的眼窝,目光也多了些许焦虑。玲珑有致的身材被愁苦这把锋利的尖刀削成了一副骨架。往日小鸟依人的模样已不复存在,温和的性情也大变了模样。因为一件小事她会大发雷霆,又常常独自默默流泪,哀叹自己命途多舛。孩子们虽然都懂事听话,但他们年龄尚小,还不能理解母亲所面临的工作生活的不易和压力。

听到丈夫生前的同乡好友的同情和关切的话语,宁秀如寒风凛冽中被披上了一件大衣,她感到温暖。看着当年丈夫意气风发的照片,睹物思人,宁秀不禁百感交集,止不住又一次落下泪来。一直坐在妈妈怀里不做声的小女儿见状,赶紧伸出稚嫩的小手,轻轻地帮妈妈擦去眼泪。

夏蒂雨的同伴自打走进宁秀家,眼睛就一直在搜寻着,发现宁秀的小女儿后,他的眼神便一刻也离不开了。他在一旁几次插话夸赞宁秀的小女儿,眉目清秀,精灵可爱。小女儿乖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时不时地探出小脑袋,忽闪着清澈透亮的眼眸向客人张望,煞是惹人怜爱。

眼见时间过去了大半,夏蒂雨端起茶水喝了两口,顺势跟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俩人心领神会地微微点了头。他直了直腰,身体微微向宁秀的方向斜了斜,清了清嗓子指着同伴说:他的同伴和老婆都是上海人,俩人都是工程师,现在研究所工作,经济条件很好。俩人特别喜欢孩子,只是因为身体原因,结婚多年至今膝下还无半个儿女。他们做梦都想要一个像宁秀女儿这样的女孩子,夏蒂雨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看向宁秀,又将目光迅速转向他的同伴。夏蒂雨的同伴对他的目光心领神会,忙在一旁接话道:“我们想收养一个一岁以上三岁以下的女孩子,你的小女儿年龄正合适。”

宁秀听罢,恍然大悟。她明白了,原来人家不是好心来看望她们孤儿寡母,是另有企图而来的。小女儿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的心肝宝贝,再穷再累也要把她养大成人。小女儿还不到三岁,送到别人家,别人会像亲妈一样疼她待她吗?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她受了委屈,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呢?那时,当妈的连女儿的哭声都听不见,更无法帮她了。小女儿可怜兮兮,被人欺负时孤立无助,战战兢兢的样子随着宁秀不由自主的想象,心酸担忧的画面不断浮现在她眼前。作为亲生母亲,她怎能放下心来,她宁愿自己多受苦也不愿孩子遭受任何的委屈。此时,夏蒂雨见宁秀犹豫不决的样子有些心急,他不住地夸赞同伴人好心善,夫妇俩人都特别爱孩子,对待宁秀的小女儿一定会比亲生的还要亲,尽管放心就是了。夏蒂雨的同伴在一旁不住地附和着,俩人一唱一和地想说服宁秀。宁秀忽然感觉眼前的俩人像是魔兽一般,呲着牙狞笑着靠近她们母女,一会儿又张牙舞爪扑向她们。一股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有些心力不足,大脑似乎断电一般,她为找不出合适的词语还击夏蒂雨而焦躁。她多想自己能成为一个高大健壮又武功高强的悍妇,那样的话,她吼两声估计就能击退这两个魔兽。夏蒂雨滔滔不绝的声音渐渐地像苍蝇一样在宁秀的耳旁嗡嗡,让她越发地烦躁不安。突然一股怒火从宁秀心底燃起,她下意识地想压下这团火,她想他们毕竟是远道来的客人,她不想在客人面前失控、失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进的空气顺着鼻腔口腔迅速汇集到胸腔,心底的怒火此时已经拥满了胸腔,两股气流不期而遇在胸腔里撞击着,生化作用之后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向宁秀的咽喉,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被呛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女儿赶紧从妈妈怀里挣脱下了地,跑到妈妈身后伸出白嫩的小手臂,用柔嫩的小手为妈妈拍打后背止咳。以往她咳嗽的时候妈妈常常用这样的方式轻轻为她拍打后背的,这种方式很神奇,很快咳嗽就止住了。

夏蒂雨见状,迟疑了一下,起身端起宁秀的茶杯递了过去。宁秀接过杯子,一口水咽下之后,刚刚被怒火灼热的情绪稍稍得到平复。她清清了嗓子说:“孩子是我的亲骨肉,无论生活多苦多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亲自把她养大,绝不会送给别人。”两位男人觉得眼前瘦弱的宁秀怎么看都不是他俩任何一位的对手,他们怎能被这柔弱的女人两句话击退!俩人开始轮番进攻,软硬兼施,试图以此迫使宁秀把小女儿让他们带走。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几个孩子怎能过活?我们是在帮你,明白不?你可别不识好歹!见宁秀态度坚定,夏蒂雨和同伴说话的声音也开始提高了音量,语气变得急促和明显的不耐烦,言语之间显出狰狞的面容。宁秀想起自己的丈夫尸骨未寒,他的所谓的朋友就带人来抢夺孩子,不禁悲愤交加,呜呜地哭了起来。宁秀的小女儿此时已明白了一切,她紧紧地抱住妈妈的腿,带着祈求的哭腔望着妈妈说:“妈妈我乖,我听话,不要把我送人!”宁秀抱紧了小女儿失声痛哭起来,悲恸的哭声引起邻居的关切和好奇。几个在门口玩耍的孩童用手扒着门框向宁秀家探头探脑,王婶和钟姨伸长了脖子向宁秀家张望,两个男人见状,感觉有些不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悻悻地离开了宁秀的家。

林德铨去世后,家里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各种节日和每个人的生日都跟往常餐食一样,不再有任何庆祝。母亲和丈夫在的时候宁秀从不用下厨房,孩子们也从没有独立地做过一顿饭食。现在却不同了,所有家务都要宁秀带着孩子们一起做。聪慧的宁秀无师自通,第一次蒸馒头就蒸出了开了花的大白馒头,因为喜欢甜食的宁秀在发面的时候放了少许糖精,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香甜可口,宁秀难得一番开心。

日子虽然过的紧巴,但由于宁秀早已根植于心的健康生活理念,家里每天的餐食基本达到营养均衡,蛋白质、矿物质、维生素都不能缺席。蛋白质不仅要有植物蛋白,还要有动物蛋白。为了更多地保留食物中的营养物质,洗菜、切菜和烹饪食物宁秀是很有一番讲究的。菜要洗净之后再切,切好的菜是不能再泡进水里。因为维生素是水溶性的,否则,蔬菜中的维生素就会流失。洗过的菜要在下锅前再切,切好的菜是不能放在空气中滞留时间过长,否则,蔬菜中的维生素和一些营养元素会被氧化,一些营养就会损失。吃的东西不一定要多高级,多昂贵,一定要吃的科学,吃的健康。否则,就是一种浪费。这是宁秀的营养逻辑。

也许是小时候耳濡目染,从不下厨房的宁秀竟然能腌制雪里红,萝卜干,还会制作风鸡。宁秀母亲在西安的时候,每年冬天都要做几只风鸡。她把养大成熟的鸡宰杀后,掏空鸡的内脏并清理干净,然后把配制好的各种调料放入鸡肚子里,再将鸡肚子被切开的部位缝合,用纸将鸡的身体裹住并用细绳捆绑好,挂在室外阴凉处。鸡身上没有褪去的毛特别是尾巴的长毛在寒风的吹打下,飘动着,颤抖着,远看就像是一只活鸡被冻的瑟瑟发抖。风鸡是冬日里宁秀家餐桌上最受欢迎的美食。腌制雪里红看似程序简单,但其中也是有一番讲究的,弄不好就会腐烂,白白地辛苦一场。宁秀腌制雪里红,从来没有出现腐烂问题。

冬季,宁秀喜欢用砂锅炖食物,既能保持食物的美味,又能保温。鲜香美味的雪里红与豆腐和肉丝一起放在大砂锅里炖,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全家人吃着鲜美下饭又热乎乎的。

林德铨在九泉之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百般疼爱的从不粘手厨房油腻的妻子竟然也能成为能干麻利的厨娘。

林德铨从小在闽江边长大,他喜欢有水的地方。自打离开福州的家之后还从没有回过家,他一直盼望着能有机会出差到福州,能回家看看,但始终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他常常思念母亲,思念福州的亲人,一直靠书信跟家里保持联系。在他弥留之际,他思前想后,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想回家乡的心愿,他希望能在家乡福州水葬。无论将来在自然界以怎样的一种微生物的形态存在,只要能在福州,在大海里,他就心安了。

福州是他的根,他要落叶归根。

林德铨过世三年后,那时西安到福州还没有直达的火车,宁秀背着林德铨的骨灰辗转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硬座,一路风尘来到福州。这是宁秀第一次到福州,她的婆家,她内心不免有些惶恐不安。当她拖着疲倦的身躯找到位于得贵路十八号的宅院时,她惊呆了。望着眼前林家的祖宅她感觉自己似乎在梦幻之中,尽管林德铨生前给妻子讲过自家的一些往事,宁秀也见过几张林家先祖在祖宅内的照片。但此时此刻,面对眼前的林家祖宅,宁秀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她百感交集,止不住泪如泉涌。

林家祖宅包括主楼、附楼和花园三部分,面积大约有几十亩地。两层高的主楼呈U字型建筑,主楼周围的几座附楼和院墙部分都已拆除并已盖了几栋居民楼房。祖宅内留下的附楼已破败不堪,周围搭建起了平房,一些老邻居和他们的亲属成了这里主要的住户。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一位瘦削的老阿婆得知了宁秀的身份,停下手里的活计,直了直几乎已经弯成 U字形的驼背,抬眼望着宁秀,和蔼的笑容中露出嘴里仅有的几颗牙齿。她主动热情地同宁秀打招呼,说自己今年八十六岁了,在这里已经住了大半辈子,边说边举起右手竖起了大拇指夸赞林家人好。老阿婆浓重的福州口音宁秀听着很亲切,如同一股浓浓的亲情向她涌来,先前的陌生和忐忑瞬间消失了。

祖宅的花园部分已成为一所小学,操场四周布满了绿绿的草坪。宁秀想起林德铨给她看过的一张老照片,那是公公年轻时在祖宅花园里的一张照片,一身白色西装,头戴白色礼帽,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那是一匹德国纯种的马,煞是英俊潇洒。这张照片让宁秀过目难忘,如今仍记忆犹新。

花园东侧是一棵粗大的荔枝树,那是林德铨小时候最喜爱的一棵荔枝树,如今已经高过五层楼房了,树干粗大壮硕。因为常年无人护理,这颗高大的荔枝树已多年不结荔枝果子了。林德铨的童年就住在主楼,有着浓郁的东南亚建筑风格特点。室内的实木楼梯雕工精细,端庄大气。因为年久失修,楼梯表面的漆磨损严重,但毅然坚实有力,它们无声地述说着林家昔日的辉煌。宁秀望着这座历经百年风雨,饱经沧桑的林家祖宅,记忆犹新的老照片里的先祖们此时又浮现在她眼前,令她感慨万千!久久不愿离去。

她想起丈夫曾经告诉她当年离开福州的那天,母亲含泪送别的最后地点就是得贵路十八号的门牌前,只是遗憾当年母子送别时没能留下一张合影照片。已在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否感应到儿子终于回来了,回来陪她了,这次不会离开她老人家。这次林德铨回祖籍,将永远与母亲,与先祖一起相守在这片他们挚爱至深的地方。

在福州停留期间,宁秀每天清早出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林家祖宅跪拜。拜过先祖,宁秀迈着匆匆的脚步赶往闽江。她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祖宅与闽江的距离,用时间计算着它们的长度,她要选择闽江边距离林家祖宅最近的地方作为丈夫水葬的安身之处。她想林德铨一定会认同她的想法,经过几天的丈量计算,宁秀最终选择在闽江解放大桥下将丈夫林德铨的骨灰水葬。

十多年后,宁秀退休了。办理完退休手续不久,她就接到了来自厦门的医师录用通知,那是她投过简历的一家大型台资企业。

街坊邻里不明白,同事们也不明白,宁秀含辛茹苦把孩子养育成人,她退休前几个孩子都已相继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现在本该在家安享清福日子的宁秀,为什么却要去大老远的厦门。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宁秀内心的夙愿。在宁秀心中,丈夫林德铨是她的最爱,此生不能相守到白头,来世也要与丈夫相依相伴到永远。在厦门可以跟丈夫靠的近一些,就像彼此在身边陪伴。当她思念他时,当她念叨他时,他能够感受到,他也能够听到。她常常念叨丈夫生前种种的体贴,种种的关怀。丈夫对她的好,多少天宁秀也说不完。

在厦门,宁秀能够时时听见耳熟的福建口音,似乎她又听见了丈夫的声音和那熟悉的、亲切的话语,让她孤独的心得到丝丝安慰。她也喜欢闻见带着淡淡腥味的大海的味道,这也是丈夫喜欢的味道。他说那不是腥味,那是鲜味。她常常想起在西安时丈夫周天清早从炭市街买回来的平时难得见到的毛蛤,放在盛有清水的脸盆里吐沙子。毛蛤的嘴巴会慢慢张开,一触碰就瞬间闭合。偶尔也会买回来墨鱼,放在水里一触碰就吐黑水,林德铨说那是墨鱼为了保护自己放的烟雾弹。这些带着鲜活气息的海味在黄土高原的西安都是难得见到的。林德铨喜欢将吐过泥沙的毛蛤在开水中焯一下,那种带血的毛蛤,味道特别鲜美,是那种海鲜自然的鲜美,在唇齿间的享受让人难忘,留恋。

厦门距离福州只有一百多公里,坐火车不到一小时,往返很方便。宁秀常去福州,节假日她是一定要去的,有时周末她也会去,去福州已成为她生活的日常。只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其中的原因,她从不打探别人家的事,更不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他人,她也不愿说自己的家事,无论是喜怒还是哀乐,她宁愿自己独自品味。面对生活,面对苦难,她从来都是一副高冷的姿态。

虽然丈夫已经去世十几年,但宁秀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丈夫像松柏一样挺拔的身躯,丈夫那特有的厚厚的双唇,那常常紧闭的厚唇静静地显露着他的坚毅。丈夫智慧而坚定的目光在她困扰的时候,在她苦闷的时候,在她孤立无助的时候默默地给她鼓励,给她力量。令宁秀爱之深切的还有丈夫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善良。

她跟丈夫念叨这些年他走后孩子们的情况,她跟他一起回忆自己小时候在南京成长的趣事,一起回忆当年响应祖国号召,离开各自的家,离开父母,离开兄弟姐妹,意气风发踏上西行的列车去往大西北,支援大西北建设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她也常去林家祖宅,她告慰林家先祖,林家的后代都已长大成人,他们已将根基深深地扎在大西北,现在已经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虽然林家后代们常常被人疑问为何没有福建口音?为何在西安生活、工作?父母是来西安做生意的福建人吗?他们的回答令问者肃然起敬:父母是支援大西北的知识分子,因为在西安生长,所以没有福建口音,但对福建口音有着特别的感情。再过几代人,祖籍福建的林姓之人还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西安?为什么会在大西北?当年祖辈为什么从福建来到大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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