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吉
产前一切正常,足月,只是在分娩时有那么短短几分钟的缺氧窒息,宝贝女儿竟然跟脑瘫关联上了。医生对脑瘫后遗症的描述字字句句犹如利刃戳向吉福泰柔软的心,他的心在流血,视线渐渐模糊,身体慢慢向下沉去 ……。
吉福泰打小就对医院有恐惧感,一想起笼罩着白色肃穆和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他心里就发怵。为了医治女儿的病他不得不成了医院的常客,这更加重了他对医院的恐惧和抗拒。
万幸的是女儿的病被发现的早,治疗及时。几年之后,吉福泰的女儿跟同龄孩子一样入了幼儿园。虽然女儿只是四肢活动轻微的不协调,大脑反应慢了那么零点几秒,但在吉福泰心里都是无法抹去的深深的痛。因为女儿的病吉福泰原本浓密的一头乌发,几年之间就变成了“地中海”,才三十出头,却已经白发丛生,明显比同龄人仓老许多。妻子也因长期劳累加上心情郁闷,身体越发虚弱,不到四十岁就无法工作了。家庭生活的经济来源全靠吉福泰的工资,吉福泰感到压力山大,人也变得愈发沉闷,整日愁眉不展。不知从哪天开始周围人对他的称呼变成了老吉,初听老吉称谓,他有些尴尬,时间久了也便释然了。当年怀揣梦想,意气风发,在众乡亲羡慕的眼神里步入大城市工作的吉福泰如今已经遍寻不到自己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影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会不由自主地长吁短叹,会下意识用手指挠几下头皮的老吉。
老吉所在单位的男性大多愿意做外勤工作,也因为此内勤岗位清一色娘子军。初到单位,老吉也被安排跑外勤,但不久他就有了苦恼。老吉性格内向,不善沟通交流。而外勤工作是要跟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打交道,见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话,还要拿捏住火候,把握住尺度,这方面是老吉的弱项。他讲话的声音轻柔缓慢,绕来转去半天都点不到主题。老吉特有的说话方式也是事出有因,那是他在规避口音。几十年已经习惯了说家乡话,乡音难改。如今要用普通话来表述,说快了口音不由自主就会流露出来。发音轻一些,语速慢一些口音就不那么明显了。他想用跟大家一样的语音交流,拉近距离,没想到纠正发音竟然这样困难,因为沟通不畅而导致业务受阻在老吉这里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内勤工作他也考虑过,但内勤工作琐碎繁杂又枯燥无趣,奖金和自由时间都比外勤少。那活儿是娘儿们干的,哪是大老爷们干的。大家都这样认为,老吉也跟着认同。老吉在外勤岗的业绩常常拖部门的后腿,但他仍咬牙坚持着,他幻想着某一天自己能脱胎换骨,一跃而上让人刮目相看。
让美好幻想破灭的往往是残酷的现实。老吉的单位换了新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外勤业务搞优化组合,双向选择老吉落单了,没人愿意与他组合,这就意味着他被淘汰了。还好老吉遇到了仁慈的领导,念着他忠厚老实,做事认真,没有让他辞职,调做了内勤。
内勤工作虽然缺乏挑战性,但也不是闭着眼睛就能做好的。任何一项工作想要做好都不会轻而易举。老吉反应慢,手慢,名目繁多的统计报表就已让他眼花头晕,加上日常领发办公用品,各种证照审核,固定资产管理还有临时性的七七八八的琐事常常搞得老吉上班的八小时紧紧巴巴不够用。老吉的单位是派出机构,每月的人员工资要到上级部门去领,领回来后再分发给大家。无论寒来暑往,刮风下雨,老吉每月月初都会骑着自行车去十几公里之外的上级部门,领回大家的工资。月初发工资的日子老吉从未请过假,那是大家一个月辛苦结晶开花的时候,是被关注的焦点之时,这个时间请假会耽误给大家发工资,还会引来不满情绪。若是耽误了大家按时领工资,老吉就像犯了错误,内心不安。每逢这个时间遇到家里有事,他就全权委托给妻子。若是自己头疼脑热,他就自行吞几粒药片。给女儿治病这些年老吉也学了不少医学知识,那些常见病的妙方他已熟记在心,他知道自己和妻子的体质都不太好,只要跟患感冒的人靠近,不出一天他的感冒症状就会表现出来,为此他在家里和办公桌抽屉里都备着常用药。
对各类报表,老吉不敢有丝毫马虎。计算错误、逻辑错误、填写错误这些常见的错误稍不留意便会不请自到。数据不能出错,这是铁律。数据错误,报送时间延误,都属于硬伤,在考核时毫无疑问是要被扣分的。只要被扣分,别说功劳,就连苦劳都会被打折。为了避免错误,提高效率,单位为内勤人员配发了计算器,但老吉还是喜欢用他的算盘,噼里啪啦,算盘珠随着老吉手指的屈伸拨动发出有韵律的清脆声,像是为枯燥的数字奏出的美妙旋律。“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老吉右手指边拨着算盘珠子,嘴里边念叨着珠算口诀。这情景像是老吉的特写,也成了大家闲趣的话题。
领工资要去上级部门,送报表、送材料也要去上级部门,为了这些周而复始的工作每个月他都要跑几趟上级部门,每次出门他都不忘拎上他那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的包,骑车的时候就把黑包挂在车把上。
从单位到上级部门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宽阔的主干道,终日车水马龙,人来车往难免嘈杂。另一条是绿荫遮蔽的小巷,道路虽有些狭窄,但车流人流量都少,安静。小巷两侧多为私宅院落。透过全开或半开的院门,可见院内青砖红瓦、大大小小的平房或两层三层的小楼。临街一层多是门面房,门头挂着规格不等,形状各异的牌匾。木制的牌匾历经风吹日晒,漆色退了,少了艳丽的光泽,显出有年代的历史感。各家店面大小不一,有经营日用百货、五金水暖,也有小饭馆、小旅店。走街串巷售卖水果蔬菜的小商贩拉着长腔吆喝着,浓浓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每次去上级部门办事,老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拐进这条巷子,他喜欢这烟火气,即便是路过,短暂感受一下市井小民的生活气息,也是一番惬意。几年来他往返穿梭于这条小巷多少次,他没有计算过,但小巷的店铺哪家换了招牌,他大眼一扫便能知晓。在这条老吉熟悉的小巷子里,竟然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一件让他始料未及的倒霉事。
这天,在上级部门办结业务后,老吉蹬着自行车返回单位,他习惯性地拐进了小巷。
初春的雨后,空气格外清新,小巷两旁的树枝头已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地面泛出薄薄淡淡的湿气。老吉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用这清新洁净的空气滋润一下肺腑。几个深呼吸过后,顿感神清气爽,似乎自己整个身体都变得晶莹透亮。他左右摇晃着身子,惬意地吹起了口哨,双脚合着小曲的节奏,车轮欢快地转动着,在明媚的春光下闪出刺眼的白光。
突然,老吉望见道路前方有一人形的黑色物,骑到跟前再看原来是一位老妇人倒卧在路边。老妇盘着低低的发髻,微睁着双眼,脸上布满了皱纹。老吉推断老人家年纪七十多岁,此时老人不断发出忽高忽低的呻吟声。 “老人家怎么了?哪里出状况了?”老吉蹲下身子关切地询问起来。见有人靠近,老妇的呻吟声似乎更响了,频率也更高了。牢记发现老妇整个身子不敢动,一动就呲牙咧嘴喊疼。估计是骨折了,老吉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了判断。家在哪儿?有没有子女或亲人的联系电话?对老吉的问话,老妇没有回应。从老妇露着一条窄缝的左眼里,老吉看见老妇的眼珠子诡异地转动了几下。十几分钟过去了,老吉没有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挠了挠头,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此时路上行人稀少,偶有路人驻足观望片刻便离开了,老吉没能发现跟他相呼应的目光。老人摔倒是烫手的山芋,特别是陌生的老人,一般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惹祸上身。
老吉内心也很矛盾,现在是他的工作时间,他要尽快回单位,不能多耽搁,一堆工作还在等着他。撇下老妇,就此离开?他的良心又过不去。眼见指望老妇家人到来无望,再等也是浪费时间,一不做二不休,老吉果断拦下一辆三轮车,跟车夫一道将老妇抬到车上,直奔就近的医院。
挂号、诊断、缴费、抽血化验、拍片一系列的检查程序还没走完,老吉的内衣已经湿透了。正在等待检查结果时,老吉终于得到了老妇女儿的联系电话。检查结果超乎老吉的推断,老妇腿部韧带拉伤,尾椎压缩性骨折,还有高血压、风湿性关节炎几项基础疾病,老人住院是必须的了。检查的所有费用都是老吉支付的。平时他口袋里不装这么多钱,这是昨儿个星期天去给女儿买小提琴,看了几家,老吉妻子都嫌贵,打算等商家有优惠活动的时候再买,这样能有礼品赠送还能省些钱。回到家一忙,他忘了把钱取出来放到抽屉里,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待老妇安静地躺在洁白的临时病床上,老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不断将目光投向走廊,焦急地期待着老妇家人的出现。
等人的时间总是显得那样漫长又令人难熬,就在他打算写个便条留给护士,老妇的女儿现身了。眼前这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女人眉眼、脸型跟老妇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紧随其身后的是一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老妇的儿子,在护士指点下俩人径直走向老妇的病床。
听见儿女的声音,老妇睁开了双眼,老吉在一旁打算介绍一下情况要回自己垫付的费用然后离开,老妇没等老吉开腔就抢先一口咬定是老吉撞到她的。活雷锋瞬间变成了肇事者,这是老吉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气的浑身哆嗦,在老妇儿女连珠炮式的质问声中他的思维也乱了方寸,词不达意,结结巴巴讲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他不断用手比划着,用肢体模仿着当时的现场情况。可事与愿违,他越解释,反倒越解释不清了。老妇的儿女粗暴地打断老吉的解释,他们认定了是老吉撞的。”撞伤了人,就应当承担一切责任,所有的医疗住院费用连同精神损失费……”老妇儿子的每一个词语犹如一颗颗炸弹,炸的老吉六神无主了。看着面前已经呆若木鸡的老吉,老妇女儿补充道:如果今后我母亲落下什么后遗症,相关的费用也得继续承担。老妇儿女的话字字如钢针一样扎向老吉。他们的争执引来四周好奇的目光,老吉抬眼环视周围,他希望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说公道话,他遭遇的目光都在迅速地回避着他,显然他的解释是失败的。讹人之事老吉以前有过耳闻,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如今这倒霉之事竟然落到了自己头上,他懊悔自己多管闲事。 “一定要讨回公道,讨回垫付的费用。”老吉暗暗发誓。能讨回吗?怎样讨回?他心里也没个底。
自从老妇住院,老吉每天下班后都去医院看望老妇,隔三岔五还买些营养保健品或是水果给老妇拎去。老吉希望尽快解决问题。可每次一谈到费用老吉就败下阵来,他敌不过老妇和她儿女们的口舌。
老吉想过报案,但手中缺少有力的证据。他也想过放弃讨要垫付的费用,不跟那家人纠缠。但那毕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小数目,回去给老婆也交代不了,再者说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讹他也无法咽下这口窝囊气。老妇住院二十多天,老吉瘦了二十多斤,他多想能睡个好觉,好好放松一下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
再过两个月老吉的女儿就要高考了,这是女儿的关键时期。老吉的心被老妇的事牵着,整日神思恍惚,对女儿也少了关心和照顾,妻子也时有牢骚。“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活菩萨呢?!”“善良不是对所有人都善良,这你不懂吗?你可真行,创造了新版的农夫与蛇,可以给子孙作教材了。” 对妻子的埋怨老吉选择默不作声,或是回应几声长长重重的叹息。
转眼间又到了周末,刚吃过早饭老吉就骑上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去医院。因为是休息日,街上少了车辆行人,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老吉没骑多远,自行车就开始咯吱嘎吱不停作响。他下车检查了一番,捏一捏链条盒,手握脚蹬倒着转几圈,再骑,响声似乎小了一些。这段时间都无暇顾及自行车了,链条和齿轮也该上油了,老吉摇摇头长叹了一声。他发现自己叹息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原本他是最讨厌听到别人发出的叹息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叹息者,不知这叹息能不能让人转运,想想自己种种的不如意,他忽然厌恶起自己来,不由得重重地又叹了一声。
病房里,老妇已用过早餐,在病床边坐着,手里端着一碗切成小块的苹果,她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跟邻床的病友聊天。老妇的女儿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埋头看着一张药物说明书。抬眼见老吉站在门口,老妇的女儿迅速起身让出方凳,又热情地招呼老吉坐下,老妇女儿的这一举动让老吉受宠若惊。这二十多天,他见惯了老妇儿女们的冷脸,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倒让老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会又要生出什么妖蛾子吧?!”他心里泛起了嘀咕。就在这当儿,老妇儿子提着热水瓶走进了病房。看见老吉,忙点头致意。放好热水瓶后,他剥了一根香蕉,双手递给老吉。 “不好意思,实在对不住您!我先替我妈和全家向您道歉!” 没等老吉回过神儿来,老妇女儿先开了口。
原来老妇终于良心发现,昨晚给儿女们讲了她摔倒的真实原因,不是老吉撞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老吉是救她帮她的恩人。老妇住院这二十多天,老吉天天到医院看望老妇,关心老妇的病情,还给她买营养品,老妇看在眼里内心越来越不安。在这些日子里,她也知道了老吉的家庭情况,上有老下有小,经济不宽裕。这样的好人再被她讹诈,她担心将来阎王都不会放过她。
老妇偷偷瞄了一眼老吉,低声道:因为自己有病长期服药已经花了不少钱,这一跤又不知摔出什么新麻烦,不想给子女添负担,就……。老妇的儿子从包中取出一个信封弯着腰恭敬地双手递给老吉,“这是您支付的全部费用。”接着又补充道:等母亲出院后,要设家宴感谢老吉。老吉说能还给他一个清白是最让他欣慰的。家宴就免了。
老吉的生活终于回归了常态,单位和家两点一线周而复始。以前他曾抱怨这样的生活太没意思了,现在但凡听到有谁发牢骚说生活平淡,他就情不自禁地回应:“平平淡淡才是真,身在福中,可别不知福。”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老吉庆幸老妇的事能在女儿高考前了结。随着高考的临近老吉和妻子在家里变得小心翼翼,说话轻声,物品轻拿轻放,生怕扰了女儿,影响了女儿学习。三餐变着花样儿,色香味、营养,还有女儿的喜好,一样都不能少。
女儿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老吉破天荒带着妻女去了一家高级饭店晚餐,庆祝女儿金榜题名。出门前,一家三口都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得体的服装。
走近饭店,透过明净的大玻璃窗可见硕大的吊灯像空中的烟火把大厅照的通明,高挑美丽的小姐微笑着迈着优雅的步子为他们引路。大厅墙面上一副“顾客是上帝”的牌匾吸引了老吉妻子的目光。看着这五个字她莫名地生出了尊贵的感觉。她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抬起下颚,收紧小腹,用傲娇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她希望能碰见熟悉的面孔,在这样体面的地方碰见熟人会是多么令人惬意。
在一个精致的雕花桌椅前服务小姐停下了脚步,一家三口落座后,老吉妻子接过服务小姐递来的菜单。一看到菜单上的价格,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这一个菜的价格够她去菜市场买回全家人几天的菜。来这里吃饭是伸着头让人宰,干嘛要选这么不实惠的地方!她心里埋怨起老吉。此时老吉的目光像是陷进了餐单,始终不看妻子一眼,两口子都属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一旁的服务员似乎看出了端倪,便主动介绍起菜品,她首推店里的招牌菜,接着介绍特色菜,外加几样比较经济实惠的菜品。老吉妻子没应声,菜单上每一样菜的价格都远远超出了她的心里承受。此时,老吉的内心忐忑不安,他感受到了妻子责怪的气息,该选哪个菜?他迟迟定不下来。他用余光瞄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服务员。这位又高又美的年轻女服务员脸上始终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老吉肯定那微笑一定打动过无数人。从来没有哪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这么近距离在他身边,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水味道真好闻,老吉用鼻子深深地嗅了嗅,那股幽香沿着鼻咽腔悄悄地溜进了体内,像一条美女蛇在他身体里游动,他的血液瞬间加快了流速,人也变得亢奋起来。他指着手中的菜单,在服务员推荐的菜品中选了几样,随后字正腔圆地补充道:“先点这些,不够了再加。”然后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对妻子惊诧的眼神他视而不见。今天,哦不!应当是此生,他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地豪气了一把。
幸好有女儿高考的喜事稀释了妻子的怒气,不然当晚老吉可别想睡觉。他清楚妻子的脾气,平时温顺,真较起劲来也不是好惹的。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用在老吉女儿身上再恰当不过。大学几年不仅容颜变美了,个子还从1.65米蹿到了1.7米。大三那年恋爱了,男友来自西藏,是在西藏生长的四川人。男友父母是青梅竹马的同学,俩人大学毕业后一同来到西藏大学工作。老吉的女儿从没有去过西藏,西藏在她心里是个既神秘又神圣的地方。“其他方面都不错,就是个子,1.68米还没咱闺女个子高。”老吉妻子嘟囔着。老吉在一旁若有所思,他顾虑的是将来。女儿跟随男友回西藏怎么办?老吉希望女儿毕业后能回到自己身边,将来老两口也能帮忙照看孙辈。万一老两口有什么好歹,女儿也能帮他们一把。老吉和妻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将来老了全指望她了。但老吉深知女儿跟她妈一样倔强,认准的事儿不会轻易撒手。
终究老吉还是没能拗过女儿。
女儿到西藏工作一年后,老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妻子被查出了乳腺癌。老吉听说这病会遗传,多年前老吉的岳母就是因乳腺癌去世的。老吉妻子早年就有乳腺增生的病症,服药多年,病况时好时坏,始终没有除根。“这病生不得气,只要生气一次,之前吃的药都是白吃。”老吉时常提醒妻子,但妻子心眼小又好强,爱生闷气,一点小事几天都无法释怀。在家里老吉处处让着妻子,凡事尽量随妻子的心愿。可在外面谁还会像他那样让她三分呢?她不能与世隔绝,总要跟人打交道,总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人生十有八九都是不如意,别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别跟自己过不去,否则那就损害自己的健康了。健康被损害了,问题还不一定能得到解决。老吉劝导妻子效果不大,倒是觉得自己活明白了许多。
老吉不愿妻子丢下他而去。夫妻二人虽没有大富大贵,但几十年来相濡以沫,夫唱妇随,俨然成了一个整体,剥离掉哪一部分都会让他们痛不欲生,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挽救妻子的生命。
“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大夫”。在老吉的潜意识里,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大夫是人在病痛至暗时刻的一束光,是希望所在,当年为女儿治病他也是这样的逻辑。这次治疗不同于过去,专家采用了先化疗再手术的新辅助化疗方法,最后通过手术进行根治。妻子住院那些日子,老吉每天往返医院,悉心照料。手术前一天,在住院部楼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老吉的视线,怎么跟老妇的女儿这么像!仔细再看,没错,正是老妇的女儿。几年未见,老妇女儿惊叹老吉怎么沧桑了许多。寒暄中老吉见妻子的病房护士小杨向他们走来,以为小杨护士找他,忙笑脸迎了过去。却见小杨护士径直朝向老妇的女儿伸手挽住老妇女儿的手臂轻唤了一声:“妈“。
手术第二天老妇的女儿和儿子一同来医院看望老吉的妻子。几年功夫老妇的儿子气场强大了许多,从单位辞职后跟朋友合伙开了公司。通过几年艰苦打拼,他的饲料生意越做越大。
老吉妻子的手术很成功,但没过多久老吉就发现妻子有了新的烦恼,她不敢照镜子了,她不愿看到镜中残缺的自己。为了让妻子重回自信,化疗结束后老吉拿出积蓄陪同妻子去医院做了乳房假体整形。看着妻子在镜前摆出各种姿势造型,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老吉在一旁也笑着,笑中带着泪光。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老吉的城市生活已经四十年。不知不觉中他的一日三餐丰富了,更讲究营养健康。不知不觉中他的穿衣打扮讲究起了质地和色彩搭配,讲究不同场合要穿着不同的服饰。见着乡亲们时彼此共同的话题也少了。什么时候开始的疏离?老吉说不清楚,但这疏离令他不安,那种离群索居的孤立不安。老吉虽然离开了家乡,但他从未忘记家乡。乡间田野曾经无忧无虑的嬉闹欢笑,在青山绿水中放飞自我的时光,美好的回忆慰藉着他无数孤寂的夜晚。虽然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有别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城市的人。一种隐形的距离让他无法融进城市人的心灵,那种无以名状的芥蒂时常令他困扰。也许是他内心的卑微在作怪,对城市人从眼角投射过来的目光他最为反感,人家也许只是无意的一瞥一斜,但他认定那是对自己鄙视的目光,他始终认定那目光是对乡下人的蔑视。老吉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下馆子请客,在那种场合他心里别扭。对酒桌上突如其来的调侃打趣甚至有些恶意的讥讽嘲笑,他常常呆若木鸡无以应对。灯红酒绿的嘈杂,复杂的人际关系,工作生活的压力令他窒息。一遇到挫折他就想念家乡,甚至后悔当初离开家乡。
在村里人眼里老吉打小就是灵娃,能把铜钱大的乌龟养到碗口大,把刚出生的小青蛇养到能缠腰几圈。他养的鹦鹉不仅能说话,会唱歌,还能识字。但那时他一心向往城市生活,成为吃商品粮的城市人在他眼里才是风光无限。他幼时的玩伴三民、怀军,他离开村子进城那会儿,俩人羡慕的眼珠子都绿了,但他俩始终没有离开故乡的土地。后来俩人联手在当地种植名贵树苗,建了花卉苗圃,还包了荒地种植中药材,如今已成为当地发家致富的名人。他们在城里买房,把孩子送到城里最好的学校读书,家务活儿请保姆,孩子功课请家教,老吉羡慕的口水直往肚里咽。半辈子过去了,老吉悟出了一个道理:不能站在这山望那山高,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老吉打算退休后带着老婆离开城市,回乡下老家。在郁郁葱葱的大氧吧心情定会舒畅,对妻子的健康也是大有好处。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盖了砖瓦房,在这些琉璃瓦装饰的新房比衬之下自家院子里的那幢土坯房显得破落。土坯房是父亲当年亲手打出一块一块的土坯盖起来的,母亲一直舍不得拆除。那是母亲的念想,是对父亲的怀念。土坯房虽然破旧,室内昏暗,但冬暖夏凉。每逢老吉回家,母亲就在土坯房的灶台做他最爱吃的爽滑筋道的油泼扯面,加入母亲亲手磨制的辣椒面,亲手酿造的麸子醋,别提有多香了。土坯房的改造老吉酝酿了几个方案,沧桑的土坯房用现代装饰材料加固,既有历史感又有景观效果,一想到这些老吉就兴奋不已。
老吉属鸡,女儿也属鸡,自从女儿出生后他莫名的开始不吃鸡了,无论怎样高超的烹饪法做出的美味鸡,对他都没有任何诱惑力。鸡在他的生命里似乎有了某种象征,赋予了特殊的涵义。他对鸡更多了疼爱、怜惜,更多了一份深情。但凡遇见鸡造型的玩具他都免不了驻足多看几眼,家里不同鸡造型的毛绒玩具基本都是他买给女儿的。但似乎这些都不足以表达他对鸡的那份特别的情感,他想养鸡。这个想法多年前就开始萌发,这些年养鸡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在城市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养,只能回到乡下才能实现他养鸡的梦想。老吉的父亲是养殖高手,老吉从小跟着父亲学了一手养殖的技能。虽然多年过去,但养殖的技能他已牢牢掌握并熟记在心。
真是机缘巧合,一次闲聊中老妇的儿子得知了老吉的打算,热情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我正打算投资养殖业,咱们可以合作。资金缺口我来补上,销路你不用担心,你把好技术关就成。” 老妇的儿子说这番话是认真的,这让老吉兴奋不已。他有些等不及了,开始打听提前退休的政策和办理手续,他期待早日还乡,在有生之年让余热发光,圆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