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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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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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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之死

  

太阳出来不久,就把整个院子晒得热烘烘的。三五只灰翅膀红屁尖的蜻蜓在那里飞旋,又飞旋,看起来很自在,很无聊。我站在爸爸的旧船板上,看见南淡河面花白一片,知道那也是被太阳晒出来的。

那是哪个月份的事呢?我想不起来了,反正那天很热,很闷很闷的热,没有风,橡胶树叶半天都不肯动一下。还没到中午,鸡鸭就躲进芭蕉和辣椒树下;黑狗和黄狗都受不了,它们张大嘴巴,不停地喘气,舌头伸得长长的,不停地抖动,掉口水,还看着我,好像我背后藏着好多骨头不给它们吃呢。我也很热,哪里管得了它们那么多!

这么让人恼火的天气,做些什么才好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可能也是给太阳害的。

后来,爸爸招呼我和弟弟去溪头的油棕树下泡澡。我就跟过去了。橡胶林和甘蔗园也很热。我一路上都不说话。当妈妈从岸上把大西瓜丢进水里让爸爸砸开给我们吃,我才大声喊叫:“哗哗!粉粉的,脆脆的,好甜啊妈妈!”河岸上尽是灰白色的沙土,草长得无比茂盛,瓜藤也长得挺野蛮的。想吃西瓜,就得顺着瓜藤,拔开比我小腿还要长的杂草,慢慢寻找。前几天,我和弟弟刚刚在那里扫荡过一次,没看到大得可以摘来吃的西瓜啊。我站在水中大口咬西瓜,咬完了,才抬头朝岸上说一声:“妈妈,你真厉害!”

从溪头泡澡回来,我听见妈妈对爸爸说:“红专队的水牛死了,太阳晒死的。”

第一次听说水牛死了,我的头晕了一下,眼前的草木色彩骤变,尔后又恢复了原样。过了一会儿,我想起站在旧船板上看河面时,确实发现一头水牛在对岸的斜坡上低头吃草,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妈妈说的被太阳晒死的水牛,就是我几个小时前远远看见的那一头。

那片斜坡,离我们平时经过的那段坡度很大的红土路很近,站在我家院子里,或者站在桥头,朝东看,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红专队的工人经常把水牛赶到那里去,担心水牛撒腿跑去旁边的大菜园里踩踏,或者担心水牛下河游走,他们就把水牛拴起来,让牛在那里吃草,隔好久才过来解开绳索换个地方。

外溪的水牛都那么黑,那么壮硕,那么威武吓人,能被太阳晒死吗?外溪的水牛都那么沉默,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太阳忍心把他晒死吗?我不信,怎么能信呢?!可是妈妈说,放牛工人直到中午都想不起给牛松绑,让牛喝水,害得水牛被太阳活活晒死了,确实死了,连队工人开拖拉机来拉走的。

那头水牛的死,让我听得全身热烘烘的,或者院子里本来就是热烘烘的,反正我感到心慌,难受。一个庞然大物就那么轻易地被太阳晒死了,我在太阳底下晒着会死掉吗?我不知道,我不敢多想自己,我想那头水牛,水牛倒下去可能像山崩一样大声吧?可是有人从那里路过的啊,难道没人听到吗?也没人看见吗?那最后发现水牛死了的人是谁?放牛人到底干什么去了?他为什么不被太阳晒死呢?

喔,我满脑都是问题,满头都是汗水。我感到心惊,感到大热天真可恶,毒辣的太阳更可恶,可是我能拿可恶的东西怎么办呢?

那头水牛的死,让我害怕,另一头水牛的死,令我悲伤,吃不下饭,神神叨叨。

那是一个节日来临前的一天,我跟爸爸从红专连队那边回来,太阳把我的后背照得有些发烫。走了好久都没到家,我感到血液也是燥热的,真有些后悔跟爸爸出来了。快走到桥头的时候,我看到红土路的左边——好几个人围着两头水牛。水牛黑犄角、黑皮毛,很高大,却被好几个人围着。我走近了才发现:那两头水牛都跑不了,它们长长的犄角、大大的头颅,被黑色绞丝绳子死死地绑在木麻黄树上。是的,一头水牛被固定在一棵树上,四蹄能拼命踢踏,长尾巴能狠狠地甩动,牛头却动弹不得。

这些人到底是在干什么哦?我用力扯一下爸爸的手腕,爸爸说,宰牛!小孩子别看。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爸爸拉起小手走过桥头了。事实上,我没那么听话,我把目光从水牛屁股上移开的那一刻,注意到那些人脚下摆着一把大铁锤和一根扁头铁钻子。我一时弄不清那些工具是拿来做什么的,回到院子里的橡胶树下,摸了好久石磨,才想明白那是拿来宰牛的家伙。那些人肯定是把铁钻子对准水牛的后脑勺,然后举起铁锤往铁钻子上砸下去,这样砸几下,不会动弹的牛头就会被铁钻子扎穿,鲜血就会喷出来,流得满脖子都是,那样,四只蹄子拼命踢踏得土块飞溅,长尾巴甩得呼呼响,那都没有用了……

天啊,我真能想象,突然感到某根筋在体内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仿佛铁钻子也扎进后脑勺了。噢,太可怜了水牛!为人耕田犁地了又拖车拉木料,完了还要死在斧锤之下,为节日的餐盘里添上一大堆美味,任人狼吞虎咽。如果我的头颅和脖子也被人绑在树干上,如果铁钻子也在后脑勺猛烈地扎一下,那么我,我……我浑身颤抖,身子发冷了又变热,我絮絮叨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妈妈叫我吃地瓜,我记不得怎么回答她了,反正她从厨房那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生病,什么病都没有,我只想哭。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桥头。那两头水牛都不在了,绑水牛的那两棵树还站在那里,树下有血迹,被牛蹄子刨出来的、踢踏出来的一些新鲜红土都溅射到路中央了。没亲眼看见水牛血淋淋的死,好像宰牛这件事说起来并不可怕,可是,我爱想象,偏偏想得准确无误……噢,一想到有人宰牛,不知哪里来的铁钻子就往我后脑勺扎着,使劲地扎着。我想我快要晕倒了,可是桥下的溪水还在哗哗流淌,野鸭还在水草丛里关关叫喊,从院子里跟我出来了黑狗抬头看着我,还摇尾巴。我就要晕倒了,它们知道些什么?

第三次遇到水牛死亡,是在1982年,或者是1983年。那时候,爸妈已把我和弟弟带回老家上小学了。每个假期,我和堂哥他们都会从老家徒步到外溪看爷爷和小婆。三十多公里的山地沙石路,总是让鞋子磨破了我们的脚丫——光着脚丫是绝对走不动的,而穿着鞋子走路,血肉模糊的伤口不停地被磨擦,那实在是刺痛难忍的!我们只好走走歇歇,吃掉随手采摘的红的黄的黑的野果,再起身上路。那天下午,我们终于到了外溪,见着了无限想念的爷爷和小婆,而满院子都是鸡鸭的昔日场景消失了,全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也越来越远了。差一点就让我哭起来的是,黑狗还在,它还认得我,还是照样地追着我跑,跳起来把前脚搭在我胸前,舔我吐在手心里的唾液。我把手掌翻过去,抚摸它的头,它的毛发。大半年过去了,才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我心爱的黑狗,好心酸,我差一点就哭起来。我长得瘦高了一些,黑狗看起来苍老了一点,爷爷和小婆好像也老了不少,想想好心酸。说不清什么原因,我更加不爱说话了,常常是爷爷和小婆有事问我,我才回答。每天早上,要不是我,就是堂哥先解开绳索,把水牛从牛圈里放出去吃草,傍晚又把牛儿牵回来拴在石盘上。没事的时候,我们帮爷爷煮饭,替他提水洗衣服。天黑了,我们就在煤油灯下写假期作业,直到哈欠连连才上床睡觉。在那里,我跟堂哥日复一日就做这些小事,其他的也没帮上爷爷和小婆什么忙。总之,我们每天都过得很清静,每天都很寂寞,希望假期快点过完,早些回老家上学。

几天后,一件令人震惊,令人想起来就发怵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回老家的日期也提前到来了。

那是一个清晨,堂哥在桥头钓鱼,我向牛圈走去,准备像往常一样给水牛解开绳索,放它出去吃草。可是,水牛卧倒着,一只犄角和半边脸抵着地面,压着丛草,另一只犄角朝天举着,肚子圆鼓鼓的,三条腿几乎蹬直了。什么回事啊?这牛还睡着!我本想走过去踢它一脚的,可是那双滚圆突出的大眼珠把我看怕了,它平时睡着了并不像这样啊。它毫无动静,我伸手去推那只朝天的犄角,也不见它有什么反应。天啊,我终于意识到水牛不是睡着而是死掉了!怎么会这样?昨晚牵它到河边喝水又牵它回来拴着,不是好端端的吗?我慌张极了,赶紧往后撤,大声喊起来:爷爷,爷爷啊!

爷爷和小婆过来看了看那再也起不来的家伙,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转身朝院子那边走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低声叹息。几片橡胶叶在他们身后飘落。

那天中午以前,爷爷在红土路上托人把水牛不在了的消息传回老家。天快黑的时候,我爸爸才赶到外溪,他说水牛不是吃东西中毒的,可能是被什么毒蛇喷毒气给喷死了。

爸爸来了,我那惊慌了一整天的心才好受了一些,而他的话又让我听得双脚微微发抖起来。是的,我注意到屋子后面的深山密林里鸟叫不停,好像还有风吹树木的声音,好像草屋四周随时都有可能爬出一条条会喷毒液的大蛇……

天黑了,爷爷、小婆、堂哥,还有我和我爸爸,大家都在煤油灯下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又停下来。后来,我爸爸跟爷爷吵架了。爸爸说,你死都不肯把水牛给我,看吧,这下你满意了吧!爸爸的怨气里有哀伤,有无奈,我听出来了,于是,我往爸爸身边坐得更近了一些。十六岁那年,爸爸来外溪跟爷爷打拼,而生下我小妹的时候,家里还是没有半点积蓄。爸妈决定从外溪回老家去生活的那天,爷爷拽着绳索不让水牛跟我们一起回去。为此,爸爸脸色难看极了,妈妈一路哭着,哭得我也跟着伤心起来。伐木、捕鱼、种橡胶、种水稻,为老家,也为外溪这个家,流了十多年血汗,到最后,连一头牛都没得到,我爸妈够艰难,够委屈的了。可是,那又能怎样?

雨声响在茅屋外面。大家都累了,都该好好休息了。当我看到灯光里爷爷那无语的、昏暗的神情,我想过去张开双臂搂搂他,搂搂他,他是我爸爸的爸爸啊!可是那一刻,我没有动,还那样坐在爸爸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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