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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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的技术人员，就像一支特别的巡逻队或消防队，整日巡查在生产线上，一旦发现问题，就得及时解决。早上八点。如果没有其它什么事情，姜科长会及时换上工衣，带领科室成员去车间巡察，了解生产线上的质量情况，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工作习惯。
就在半个月前。一位临时工违反工艺操作，晚上在食堂看完电视直接上楼睡觉了。按照工艺要求：转鼓每停一小时，就要转动五分钟，如此连续不断。而实际情况是：转鼓转动了一夜，后被值班门卫发现。
这些天，姜科长一直惦记着这一批皮。蓝皮出来时，她亲自看过，没什么大问题，皮子的外观看起来比正常情况的还要平细，只是颜色浅淡而已。
上班铃声刚响过，姜科长就带领科室成员向车间走去，仿佛履行一次盛情邀约。不到五分钟，他们就来到生产大楼的二层。
“质量看起来比正常工艺的还要好。”分级验皮的老师傅指着一摞牛皮向姜科长说道。她仔细察看，反复用手揉搓了几张，的确没有出现担心的质量问题。“真是不可思议！”姜丽珍摇着头感叹道，“平时总是谨小慎微地调整工艺，为斟酌一个工序的转动时间而苦苦思索。如今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却在不经意间挑战和颠覆了传统的理论和经验，真是太富有戏剧性了。”尽管如此，工艺规程依然如故，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做出任何大的变动。
看完牛皮，一行人来到一层的羊皮车间。横跨车间的行车听从于地面人员的哨音或是手势，在半空缓缓移动，职工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有人正在调节水温；有人正在给转鼓加料；还有人装运皮子。
昨天染过色的羊皮搭在自制木马上，等候进入下一道工序。姜科长走上前，用手拧了拧水，揉开，察看质量，和他们交谈了几句。一位组长走过来说：“最近的皮，填充的可以，”姜科长满意地点点头，并说：“要勤观察……”
车间顶端有十几个人在给羊皮刷石灰与硫化碱的混合浆液。那是为几小时后的人工拔毛而做准备。姜科长走过去，和操作人员简短交谈了几句，就向试验室走去，其它人员分散到各个车间。
“张师傅：结果怎样？”姜丽珍刚跨进试验室大门，就大声喊道。
早上一上班，张师傅就已借用车间设备完成了骆驼皮的几项操作。他一面称料，一面倾其所有智慧思索下一步改进的方案。听到领导的问话，他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走了过来，其它操作工看见领导巡查陆续围拢过来，请教或是相互学习，谁都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禾玉曼也一样。
“骆驼长期生活在沙漠地带，缺少油脂水分，纤维非常枯糙，仅靠现有的材料，很难在柔软性和紧实度两方面达到有效平衡……”张师傅详尽叙述试验存在的瓶颈问题。
年过半百的张师傅虽说没有多少文化，却有着多年生产一线的实战经验。禾玉曼每次遇到问题，都会向他请教，就连身为技术科长的姜丽珍对他也非常尊重。
两张骆驼皮在台案上平展铺开，姜丽珍用手反复揉搓，一筹莫展。每天她都会有一堆事务缠身，很难集中精力去思考试验的某个具体细节，只能凭经验给予宏观性指导。企业的技改项目，她要去市经委申请；企业的新产品项目，她要去二轻局申批；车间的流水线上出了什么问题，她得马上拿出解决方案；工厂的各种会议……
此刻，让她感到焦虑的是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骆驼皮项目就要进行验收。而上马一个新产品，对于企业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一是可以获得三年销售的免税权；二是成本低廉的骆驼皮能为企业带来更好的经济效益。
思维一贯敏捷的姜工瞥了一眼身边的禾玉曼，仿佛想起了什么。“小禾，你看有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说完，她就匆忙离开上了二楼。能得到顶头上司的信任，禾玉曼感到非常激动。如何能把所学的理论和实践积累的微薄经验应用到骆驼皮上，她在多个设想的肯定与否决中反复斟酌，最终拟定出一个低石灰，低硫化碱，延长作用时间的试验方案。依照这个思路，她边试验边调整。两周过后，试验结果博得大家一致赞许。得到启示的张师傅用他多年的经验进行最后的叠加和完善，一个相对成熟的工艺方案终于形成。
试验室的一角，杂乱堆着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报废皮革。一项成熟的工艺，是建立在毁坏无数皮革的道路上完成。一个企业，一个研究机构，一项新技术的诞生，无一不是历经无数失败，付出无数艰辛与努力完成的。
时间过了一个多月，严寒包裹着大地，地面上结了一层毛茸茸的白霜。那天早上，不知谁带了一部傻瓜相机。张师傅提议大家拍张合影照，立刻得到楼上楼下各位同仁的热情支持与响应。
人生，当为某个阶段或某个转折点留下纪念，算是生命过程的一个标记，也是时光流逝的明证。禾玉曼时常为自己没能在小学和中学毕业时留下一张与同窗好友的合影而深感遗憾。
大家很快放下手中的活儿，高高兴兴地换上只有下班才会穿的干净衣服。温暖的晨光下，试验室的灰色大铁门前，禾玉曼坐在前排左侧，她肌肤白皙，神情静默，半卷的短发，浅色细花外罩，系在脖子上的紫色丝巾微微飘动，站在她身后的贾艳丽烫了个爆炸式的碎卷发，倒是很符合她的个性，男士们都穿着防寒服，女士穿着羽绒服。
未曾料到，一张朴素无华的照片后来竟成为禾玉曼追溯那段国企生涯的唯一佐证，也成为勾起她回忆那件愤懑事件的黑色浮标。
下午，刚上班不久。接到电话通知的同事们兴高采烈地前往办公楼去领取骆驼皮项目颁发的奖金，唯独没有通知禾玉曼。如此令人尴尬的局面，让她的心里骤然升起一种莫大的耻辱。是自己的工作不够努力还是？她百思不得其解。
试验室里，看似分配有序又各自承担的项目任务，免不了相互间的协助或交集。按照以往，每完结一个项目，奖金的分配人人有份，只是依照个人承担责任的多寡而有所不同，这也是大锅饭背景下试验室内部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然而这条规则却被有人轻易打破，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就在半个月前，厂部下发了一份关于试验室领导更迭的红头文件，重新任命了一位长期从事质量管理工作，对技术有些生疏的工农兵学员替代姜科长而成为新任。他就是平日里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大腹便便的陆国雄，有人戏称他‘陆老板’。
陆老板自上任以来，的确有些令人大失所望。他那毫无章法的指挥；面对技术问题的支支吾吾；对现有材料性能的认识空洞，在试验室内部一度引来不少非议。拥有一定技术经验的试验人员对新任领导的工作能力及指挥才能大多持怀疑态度，一有机会便聚在一起，坐在靠着暖气管道的长椅上饶有兴致地发表各自的评论，甚或表现出不屑的神情。在禾玉曼看来，之前和新领导并没什么交往，如今领导怎么安排，就怎么去做。对于他人的非议，她只是听听而已，绝不参与其中，发表任何遑论。
刚来这儿时，她像大多数走向社会的毕业生一样，说话谨慎，办事缩手缩脚。进入试验室一年多来，禾玉曼渐渐褪去了学生时代的书生气息，思想行为逐渐被同事们潜移默化，两眼不闻窗外事的处世哲学也得到很大改观。
在这个小集体里，别看他们文化程度不高，但社会经验，处事能力，精通人际关系的本事大大超出本科班毕业的禾玉曼。在一次闲聊中，两位同事毫无忌讳地袒露与交流他们周末去某位领导家里搬煤球，修理家具之类的事情，还表现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禾玉曼每当听到此类谈论，总是投来不屑的目光，便走出屋子，选择一处遁避之地，让思绪在有价值的问题上尽情驰骋，延展生发。自恃清高的她深知凭能力吃饭的浅显道理，无需刻意迎合什么。
而在他们眼里，她有文化，但又太过清高，仿佛整日包裹在严肃冰冷的外壳中，被一种不善张扬的性格所束缚。
理念的冲突与相悖，会不可避免地渗透或融化到日常工作中。不谙世事的禾玉曼时常为自己难以真正融入这个集体而倍感苦恼。
此时此刻，她独自坐在两张条桌对拼而成的办公桌旁，仔细回想与这件事情有关联的谜团，却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午后的斜阳透过窗玻璃，将水泥台面上的酸式滴定管清晰投影到一堵白墙上，酸度计的指示灯闪亮着，墙角暖气阀的末端不时大声喷出一股令人厌烦的白色蒸气，桌上的文竹和仙人掌在暖气融融的屋内尽情伸展枝叶，墙上的日历被劳动者一天天轻易撕掉，只剩下最后几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