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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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丈夫突遭厄运，姜丽珍感到天仿佛塌下来了。自尊心与虚荣心凝聚成一股强有力的愤怒将性格坚强的她一下子击倒，她血压升高，冠心病发作，被同事们送进医院。
不善于权谋运作的方建华默默忍受着厄运带来的折磨。他被迫卸下所有事务，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坐在原来的办公室。从此，再也没有从早到晚的请示与汇报。
从小耳濡目染制革加工的方建华立志继承和发展父辈开创的皮革事业。六十年代初，他考入首都轻工业学院制革专业，大学刚毕业，就赶上文革。他被分配到全厂最艰苦的岗位-重革车间劳动锻炼。每日穿着大胶靴，裹着胶围裙，从一人多深的水池里拉出吃水后重达一百多斤的牛皮，一干就是十年。改革开放后，知识分子的政策相继得到落实，他才得以扬眉吐气。由于理论扎实，技术过硬，他被提拔为技术科长。在厂级领导的换届选举中，他以绝对优势的票数荣升为主管全厂生产销售的一把手。
其父方励智解放前就读于燕京大学，接受美国专家教授的皮革专业知识。毕业之后，又去美国俄亥州辛辛纳提大学制革研究系深造三年之后回国，当时国内的制革工业还很落后，无法施展才能的方先生来到郊县一所由美国人援建的基督教堂教书。两年过后，也就是1932年，他在平原市亲手创建了新励制革股份有限公司，并吸收在基督教堂的部分学生加入而成为企业的骨干力量，其中就有贾国强，蒋志平的父亲蒋鸿昌……方先生待人热忱，对下属做事要求非常严格。他不仅教他们技术，甚至还从元素符号，反应式开始，一点一滴地教给大家。1958年公私合营，方励智积极相应国家号召，与一家皮革小作坊合并，正式更名为平原制革厂。后来，随着企业规模的不断扩大，因原厂位于市中心，距离城河太近，才搬迁至现在的位置。
到1940年，平原地区的皮革厂就已发展至六十多家，其中规模较大的就有三十多家。新励制革股份公司已成为本地区赫赫有名的四大工业之一（纺织，火柴，搪瓷），能生产鞋面革，鞋底革，箱包革等品种，为抗战时期我军的车马挽具等军需用品做出较大贡献。
方建华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挺拔静默的白杨树，思绪不由跳跃到去年冬季发生的一件事情。
每年冬季，都是牲畜大量屠宰的季节，也是皮板最肥质量最好的季节。每家皮革厂都会在这个季节想方设法的筹集资金，囤积原料皮，为来年的生产做好原料的储备。
供应科发动大队人马去各地抢购牛皮，原皮仓库的几名老师傅也被派往偏远山区，历经多日辛劳，终于完成牛皮的挑选采购任务。供应科派来押车人和运输车辆如期而至，等所有的牛皮清点，装车，交接完毕，几名老师傅们才放心地赶往火车站，返回。
按正常时间计算的话，运输车辆最迟应该在第二天晚上到达工厂。然而时间整整推迟了一天。一天时间，能够发生很多事情。比如汽车抛锚，交通事故。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车辆并未在路途出现过任何故障。这让等待入库的老师傅们不免心生疑窦。
当满载牛皮的车辆安全抵达仓库，当老师傅看到卸下来的皮张与他们挑选的标准大相径庭时，不禁惊诧得面面相觑，愤怒不已。毋庸置疑的是：费尽心机挑选的好牛皮被人调包了。老师傅把上述情况如实汇报给方厂长，要求彻底追查，并做出严肃处理。然而这件事情却没得到及时处理。方建华是有责任的，也是有顾虑的。缘于供应科派遣的押车人胡宗俊是胡局长的亲侄子。后来，几位老职工集体要求调离原来岗位，以免背负莫须有的良心欠债。
皮革厂的原皮采购部门，就像一块滋生腐败的沃土。依附于其上的个别公职人员利用职务之便，掠夺集体财产的现象时有发生。对此，职工们议论纷纷，怨声载道，指责现任领导管理不力。
诚然，每位领导在任期间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消极事件，这些都会成为新任领导公然攻击的口实，以此赢得更多的信任与支持。肖厂长也是如此。一有机会，他就在全厂职工大会上以及其轻蔑的口吻对前任进行无休止的鞭笞和抨击，全盘否定前者在任期间的所有工作。他的这一过分举动，让跟随方厂长多年，了解是非曲直的技术及管理人员甚为不满。由此引发和形成的保守与改革，有序与盲目，前进与静止两股势力的短兵相接。一股是前任领导的拥护者凝聚而成的保守力量，另一股是赢得新任领导青睐的一股新生力量。
工厂形同一盘散沙。看似按部就班的照常生产，实则暗流涌动。流水线上的皮革，就像无人修剪的草坪荒蛮生长，管理现场一片混乱，质量问题层出不穷。作为企业两个核心部门的技术科与检验科，本应是相互督促，紧密配合的关系，然而却再次扮演相互对立的角色。
自蒋志平担任质检科长后，两科室多年间形成的对立与隔阂，因他的巧妙处理和真诚相待而渐渐得到消融，不料又在这个时候悄然冒出，在多个技术会议上各执一词。
“是工艺调整不到位，才造成的质量问题，”质检部门认为。
“这种做法延续多少年了，是因为职能部门没能严格把关造成的，还有原皮问题……”病愈归来的姜科长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看皮做皮，要不还要技术人员干啥？”供应科负责人反驳道。
让大家匪夷所思的是：染过色的牛皮仍能清晰看到竹篾的痕迹。肖厂长提议开展一场明察暗访活动，最终刨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内幕。
那些靠倒卖原皮为生的利欲熏心者，为了从中攫取更多利润，不惜挖空心思地想出一个扩大牛皮面积的办法。
深秋季节，寒气逼人。在某个牛皮收购点的后院，四五个男人将平铺于地上的牛皮，用绳子牵住四个角，尽最大力气固定在铁钎上，然后覆上竹席，用石头碌碡反复碾压，原本黏结在一起的胶原纤维发出冤屈的断裂声，仍无法阻止贪婪者的手脚。
经过如此折腾的牛皮，又怎能做出好的皮革呢?无法消除的弊端，企业只好放弃以面积论价的收购方式，采取以张计价，竹篾的痕迹从此销声匿迹。然而质量方面的诸多问题仍没得到有效解决。
新任厂长不动声色的熟悉这个陌生行业，摸底，组织和运筹企业与自我的未来。春节放假前夕。他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返聘有技术的退休工人，协助解决生产中存在的质量问题。
正月初九，一个寒风料峭的日子。遵照肖厂长的旨意，贾国强自愿放弃私企技术顾问一职，蒋鸿昌放下自己创办的作坊……按时返回老有所依的单位。
令人感到嘲讽的是，就在同一天，卡在胡局长喉中的鱼刺，终于画上一方欢喜一方忧的句号。他的宝贝儿子如愿以偿地登上移居美国阿拉斯加的国际航班，却给平原制革厂的财务账单上留下难以填补的巨额空洞。
下午召开的技术扩大会议，禾玉曼第一次见到贾艳丽的父亲，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贾国强。她向老人问候身体的健康状况，并在心里悄悄回忆和对比刚进工厂时与贾艳丽发生冲突后，曾为其父描摹的面部肖像，竟是如此相像。老厂长仿佛具有能洞察一切事物本质的眼神，还有一种日积月累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都让她顿生敬佩之情。
“小禾：你要把所学的理论好好发挥到实践当中，”她点头答礼。“早期的制革工艺是怎样的？”她的问题，仿佛将老人带到梦幻般的往昔岁月。他缓缓点上一支烟，顿了足有两分钟时间，才徐徐道来。
“那时，已从硝板皮提升到植鞣革……”贾国强微微翕动正直严肃的嘴唇，就像讲述一部未经撰稿的制革史。尽管记忆无法重现当年的全部景象，却让禾玉曼由此更加真切地了解到老一辈制革人所走过的艰难历程。
“那时的皮革有涂层吗？”
“有，用酪素和揩光浆一起配制而成，然后再涂上一层漆片和蜡。”
姜科长看了一下时间，用脑袋默不作声地清点了一下参会人数，说：“那会议就正式开始吧！首先由肖厂长讲话！”会场响起稀里哗啦的拍手声。
“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会，首先对老职工返回工厂表示欢迎，”会场再次响起一阵掌声。“另外，对于目前生产上出现的问题……”
接下来，姜科长就目前急需解决的技术难题作了进一步地阐述。“最近，棕色牛皮的涂层不耐胶带，出现脱落？而相同工艺的黑色牛皮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请大家就此发表一下各自的观点和看法，”贾国强首先发言，他强调要检测一下化工材料的质量有没有问题，蒋鸿昌强调烫皮的温度……一时间，现场讨论非常热烈。
针对姜科长提出的这一问题，几日前，禾玉曼已认真查阅了专业书籍，仔细比对，惊奇地发现这两种颜料膏在细度上竟有如此大的差别，或许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然而面对如此众多的技术高手，她决定先悉心聆听各位大师的分析，同时将自己的见解再作进一步地推敲，以防出现纰漏。轮到她发言时，她有理有据地剖析了问题可能产生的原因，并提出自己认为的解决方案。她的一番见地，让在座的全体技术人员和返聘的老师傅恍然大悟，纷纷表示要从这个突破口入手。后来，问题很快得到解决。从此也奠定了她在单位技术圈的地位和话语权，有人赋予她“理论知识功底很深”的冠称。
早在此前，从姜科长对日常质量问题的判断中，禾玉曼就清晰感到自己技术经验的日臻成熟；感到注定要飞翔翅膀的日渐丰满，不善言辞的她默默隐藏着成长的喜悦和奋斗的快乐，等待蓄积的能量在某个时日引爆。在下一年的春天，她有幸等到了这个机会。
姜科长由于身体原因休了长假。禾玉曼临时接替成为全厂技术中心的当家花旦。一直以来，满怀改革抱负的她每当望着车间如此艰苦的生产条件，内心就会激发起强烈的改革热情，她是多么想用自己的能力转化为改变落后生产面貌的实际行动，也算是对企业多年来培养的微薄回报。
六年多的寒来暑往，印随学习，为掌握第一手资料，她不计报酬坚持跟踪在生产的第一线直到深夜，不就是为了今日的抽丝结茧。尚若没有当初一点一滴的积累，今天又靠什么来管理和指挥这个庞大的群体？然而，当她真正挑起这副重担的时候，内心又是如此的忐忑和不安。就在她代理执政不满一周的一天，一个严峻的考验不期而至。
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提前二十分钟走进办公室，拉开玻璃窗上的插销，新鲜空气瞬间涌了进来。上班铃声刚响过，她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准时去车间巡察。就在这时，身穿深蓝色风衣，手提黑色牛皮公文包的日本丸红公司的商务代表和外贸公司的张科长及翻译神色匆忙地赶到技术科，说要找姜科长，禾玉曼以代理科长的热情与自信接待了他们。
通过外贸公司出口蓝湿皮的指令，就像一道庄严的圣旨，让它的臣民俯首遵命，不可忤逆。又像一道蓝色诱惑，半成品能卖到近于成品的价格，又有哪家企业会拒绝呢？再说产品能够得到洋人的青睐和认可，能够为国家换取外汇，企业职工和领导无不为之感到欢欣鼓舞与自豪。
当不速之客从包里掏出一片黑色牛皮时，禾玉曼不由眉头紧皱，她暗自心想：来者不善。早有耳闻的贸易索赔案件，迫使对外交事务甚感生疏的她不得不调集大脑储存的所有智慧来应对眼前的突发事件。她一边倒茶让座，一边努力思索。
日光灯下，散发浓郁油脂味道的一块黑色皮革表面泛着星星点点的白色亮光，她用手指扣了几下，亮点仍未消失。她又拿到窗前，在自然光线下仔细辨认。每批蓝皮在出鼓前都要进行严格的物理和化学检测，不达标的决不能出厂。禾玉曼回头瞅着张科长和翻译，她的目光饱含对皮革的深刻理解与挚爱。
“他们怎么认为的？”她一脸平静地问道。
“牛皮的背脊线及折叠处出现严重盐霜……”翻译替客人说明了来意，“他认为是蓝皮的防腐处理不当造成的。”
“如果是盐霜，就是他们水洗不足造成的，”禾玉曼神情严肃地辩解道。翻译及时传达了她的辩词，只见留着八字胡的黑井先生望了望她，一面用手指在皮面反复划着，一面叽里呱啦地据理力争。“我们完全按照封样皮的工艺来生产，并确保每批皮都能达到出口设定的各项指标，”她义正言辞地说。外商稍作停顿，收敛了刚才的趾高气扬，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貌似敬佩而又歉意地摇了摇头，连忙收拾背包，悻悻然地走出办公室。
“拿着一片牛皮就登门兴师问罪，谁又能保证这片皮是中国制造，又是我们做的呢？
诚然，国内防腐材料的掣肘，五氯酚钠的效力不足以支持长时间海上运输及储存过程细菌对未完全变性蛋白的侵蚀。托盘折叠处掬水，很容易滋生霉菌而腐蚀皮面，对方想以此压价还是什么？如果不能给予有力的说服，贸易索赔将是一笔巨大的经济损失。”事后禾玉曼面带愠色向科室的同事讲述这件事情的可怕程度，同时也为自己的镇静自若化险为夷而自豪不已。
随后，她走出办公楼，直接来到蒋玉如所在的车间化验室，仔细查看近几天的化验数据：PH，收缩温度，三氧化二铬均属正常。她向蒋玉如强调每项检测的重要性，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如今，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遇见她就有聊不完的话题。作为工厂技术决策的核心人物，她得尽全力为这个集体做些事情。曾几何时，梦想改变车间生产条件的夙愿，现在该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