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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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革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喷甲醛。每到这个时候，整个车间都会弥漫起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操作工个个泪流满面，鼻涕长流，胸腔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甲醛对人体到底有多大危害，当时还没人能说得清楚，但仅就对人体五脏六腑的折磨，就足以让禾玉曼感到焦虑不安又心痛不已。
处在如鱼得水的位置，她决心要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改变这种现状，改变职工们为此遭受的折磨与煎熬。她来到化验室，调集所有能够使酪素蛋白变性的材料，逐个安排试验，梦想用某种材料能替代甲醛，梦想根除这股恼人的气味。
试验室人员积极配合，对每组试验的气味，皮革的光泽，手感等感官指标一一作了详细记录。经过近一个月的反复试验，替代材料有了突破性进展，然而皮革的光亮度却有明显的下降。就在她忙于琢磨改进方案的时候，却有人在背后冷嘲热讽。
“简直是浪费资源！”
“光亮度降低了，这样的皮革卖给谁？”
“还没学会走，就想飞！”
“多少年延续下来的做法，她也想改，想出风头。”
……
一时间，禾玉曼仿佛站在舞台中央，成为猜忌者的议论中心；成为无事生非者抨击的对象。在各方投来的聚光灯下，为人做事的瑕疵被因循守旧的理念和惯性给予强烈的透视和放大。
从深层次来看，默默无闻又无需附庸的她算是两股势力斗争之外的空白地带，是微弱的中间力量，也是非常时期的受益者。单纯善良的她毋庸考虑权力漩涡的水到底有多深，仅凭一股施展抱负的热情，还有那种固有的自信与执着，全身心地投入到梦想要做的事情中去。恰恰就是这些性格特点为她后来的命运转折埋下一个大大的伏笔。
每天，她都像检察官一样去车间巡查几次。在最充实最忙碌的日子，让她感到茫然的不是工作自身带来的压力而是方向感的迷失，或进或退，都会成为某些人攻击的口实。干好了，照样会在鸡蛋里挑骨头；干不好，便会引来一大堆的闲言碎语。
肖永年尽管请回了有经验的老职工，也没能给产品质量带来预期的改变。殊不知，已经习惯私企管理的他们再次面对国企保守的分配制度，大锅饭式的管理模式，总感到有种无形的束缚而无法施展，谁又愿意去冒什么风险，去触及问题的核心呢？结果只能是解决一些无关痛痒的边角问题。
鉴于这种情况，无比焦虑又敢于冒进的肖厂长又想出一招，邀请发达地区-东海皮革厂有经验的老职工前来进行技术指导。动员大会刚一结束，梦想更换企业技术血液的战斗在七月的酷暑炎热中紧锣密鼓地打响了。禾玉曼负责全程的接待与技术跟踪。两条试验路线全面铺开，同时进行。技术科责无旁贷大力配合，试验室、检验科抽调人力，返聘的老职工按照各自的优势定点分布和跟踪，进修结束暂未安排具体工作的尚小妹也被列入其中，全力配合这项至关重要的事件，谁也不敢有丝毫的差池。一次关乎企业未来发展的重要试验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褪去了多日积攒的炎热。清晨，凉风习习。禾玉曼走在上班的路途，感到一种久违的舒适，曾子凡放假在家照顾孩子，她放心多了。
中午下班回家，她看见只穿了件小兜兜得小宝贝在凉席上睡着了，就拿了个小床单给孩子盖上，却发现孩子满脸通红，她用手一摸，“娃发烧了！”她急切地喊道。正做午饭的曾子凡慌忙从案边跑过来，再次摸了下孩子的额头，“快，赶紧去医院！”他抱起孩子就往楼下跑。禾玉曼紧随其后，她给住在斜对门的蒋玉如说了声代请假，拔腿就跑……
时间和距离消弭了各自认知上的落差，短暂相聚的幸福掩盖了彼此个性中的差异。孩子的到来，繁忙的工作和琐屑的家务成为一触即然的火捻，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引爆又平息，蹉跎了忙乱的脚步，迷蒙了智慧的双眼。
“咋看的娃？睡在凉席上能不发烧？”
“我忙着……”
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夫妻俩开始为此争执起来。一心忙于工作的妻子随后细细思量才发现：多日以来，是自己疏忽了对孩子的照料。而作为一名技术人员，能跟前来支援的师傅一起学习，又是一次多么难得又宝贵的机会，况且自己还是这次大型试验的负责人，却在节骨眼上请假离开，她越想越焦急。
两天后，从医院赶回来上班的禾玉曼一到工厂，就抓紧时间向支援方的师傅询问试验进展情况。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十分热情的师傅却表现得异常冷漠，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她暗自告诫自己。
一周过后，整个试验全部结束。在召开的技术总结大会上，埋在禾玉曼心中的疑惑，终于揭开那令人难以置信又十分沮丧的一幕。
上午九时。会议室新购的立式空调吹来阵阵凉风。参会人员有车间主任，技术科，质检科，试验室的全体成员，退休老职工，外聘技术人员，与会人数大大超出平常开会的容纳量，后面来的还从隔壁办公室搬了几把椅子，才算全部就坐。
身穿白色条纹短袖，神采奕奕的肖厂长腰杆笔直地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窗外透进的夏日光线与室内灯光交相辉映在他那张白皙的脸庞上，他用充满自信的目光快速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与会者。
“都到齐了吧!”他像是在问，又像是在答。“首先非常感谢几位老师傅千里迢迢赶来为我们做技术指导，经过十多天的辛勤努力，交流活动取得圆满成功，”会议室立时响起一片掌声。“我代表全体职工对几位师傅的无私付出表示衷心的感谢！……最后，我希望技术部门积极配合车间，尽快实施。”他抬手扶了扶白色框架的眼镜，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最后，我宣布关于技术科人事调整的决定，”他有意识地抬头望了一下众人，接着说，“经厂部研究，决定由尚小妹担任技术科代理科长，禾玉曼……”
他的声音，如同一声巨雷从禾玉曼的头顶上滚过，她被炸得晕头转向，意识处于极度空白。顿时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漫过她的脸颊，难以言表的耻辱与委屈在她心底不断翻涌，最后凝结成一股粘稠的苦涩，填满了无力申诉的胸腔。让她感到委屈的是：自己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得到领导的理解，反而还遭受到莫名其妙的冷落。
“到底是咋回事？我哪里做错了么？为什么要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她眼含焦灼与愤怒的目光盯着对面的空白墙壁，反复诘问自己。
为了改善车间的操作环境，她不惜放弃周末的休息时间，去书店和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为了保证生产的正常平稳进行，她从早到晚跟踪在生产的第一线，甚至到深夜，如今却像戴罪者似的接受审判。
“这个该诅咒的世界，从来都可以包容平庸，却无法宽宥改革。”禾玉曼垂下无地自容的脑袋喃喃感叹。她宛如一只中了明枪暗箭的鹰，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再也无法飞翔起来。
翌日。依照厂领导的旨意，禾玉曼被搁置在质检科一个登记质量报表的位置上。命运又一次拉近了她与蒋志平的距离。看到她情绪极低落的样子，蒋科长适度安慰了几句，就出了办公室。两个备受命运捉弄的人，如今变成了上下级的关系。
到底谁是幕后推手，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禾玉曼独坐在窗前，残局牵引着她的思绪不断反思。失败的缘由，像一泓清澈的泉水，渐渐呈现在她的眼前。
就在一个多月前，临近中午下班的时候，分散于车间的技术人员陆续回到办公室等待开饭的时间，大家聚在一起谈论当天发现的一些问题或其它事情。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得屋里热浪滚滚。蒋志平和方建华正在说什么事情，禾玉曼拿着钥匙准备打开屋角的文件柜，这时对面办公室的陆国雄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自那场奖金风波后，禾玉曼尽量减少同陆国雄的单独接触，很多时候，陆国雄似乎也在有意躲避着她。她讨厌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浑浊声音；讨厌他鼻梁上无可厚非的粗大毛孔；讨厌他那因职业原因形成的鼻窦炎……可见一个人要是对谁产生了看法，就像丢了斧子的故事，怎么看都不顺眼。
“咱们厂的工艺，可不能让外人知道！”陆国雄的话，显然是针对即将要去参加省内一个技术交流会的禾玉曼说的。
“大家都保守各自的秘密，那还去交流干啥？”在一沓牛皮纸资料袋中找寻东西的禾玉曼头都未回地反驳道。其实，对于行业间这种秘而不宣的潜规则，禾玉曼是知道的，只是觉得他多管闲事才故意这么说的。
诚然，每次组织的技术交流活动，看似为了推动行业的技术进步，实际上由于技术的严密封锁，交流大多是已知的，新发现的或什么技术秘籍都会神秘兮兮地保护在各自狭小的范围内，唯恐同行们比自家做得更好。
“什么叫竞争？知道吧？！”被激怒的陆国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红光，抬高了自己的语调责问道。
“我的脑子没进水！”禾玉曼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及其轻微，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随口说了句流行语，却让几米外的陆国雄一字不差地听到了。
两个有积怨的人的一番对话，中断了旁观者的谈论。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沉寂。当她将找好的资料放到办公桌上，一股瘆人的冷光紧逼过来，她抬头瞥了对方一眼，只见陆国雄脸色煞白，目光呆滞，像顽石般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片刻，他一声不响地走了。
无法预知的命运走向，也许仅仅需要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足以改变其航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