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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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宛若深邃宽阔的海平面，托浮着一个个游离的生命体，时而推至浪尖，时而又卷入谷低。城市改革的浪潮，激荡着每一个弄潮儿，有点技术或特长的，停泊于适合的岸边栖息发展；一无所长者，将继续接受汹涌波涛的击打，挣扎。
尝尽创业艰难的禾玉曼一边同胡宗俊协商解决合作遗留问题，一边焦头烂额的为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当她偶然得知安原鞋业的招聘信息后，就去人事部填了份求职简历。虽说没抱多大希望，但凭着与行业前沿接轨的实践，她有幸参加了公司总经理主持的一次面试。
六月里，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微风吹拂，空气凉爽舒适。禾玉曼走进熟悉又陌生的企业。接待室的木制凉椅上坐着一位身板结实，谈吐儒雅的先生，从外表及谈吐方式来看，不像大陆人，他就是安原鞋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吴恩成先生。
“从简历上看：你去过粤海南湖，有些什么样的感想？”
“有很多方面吧，比如生活节奏，管理理念，分配方式……”她略带紧张的一一概述。
吴总拿出一块非常光亮平滑的黑色牛皮递给她，并问能否做出这样的效果。禾玉曼看过后非常自信地作了回答，并说出几个关键工序应如何把控。
“我们的目标是要做出国内一流水准的女鞋，皮革自然也要一流……”
安原鞋业有限公司的前身，就是禾玉曼曾经奋战过八年的平原制革厂。合资方是在国内沿海城市拥有多家企业，以鞋材制鞋为主线的台湾联丰集团，投资平原旨在进军北方地区的女鞋市场。目前公司拥有三条制鞋生产线，制革车间及制鞋设计研发室。
“去现场看看吧！”他兴致勃勃地边走边描述企业未来发展的宏伟蓝图。能得到公司首脑如此器重的接待，她感到无比幸运，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
这是一个全新的集体。钢架结构的新建厂房，崭新的设备，新的管理体系，新的职工队伍，处处一派新气象。半军事化的管理理念，高效严格的管理制度，充满生机的工作环境，和谐向上的人文氛围，井井有条的管理模式都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尽快来公司上班吧！”参观结束，吴总经理发出愉快的邀请。
历经寻梦南国，创业失败，能在本地找到一份自己热爱的职业，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那个晚上，她和她的另一半兴奋得半宿未眠。
然而，令禾玉曼感到自嘲的是：在国企衰退无望，自己毫无用武之地的时候，曾想方设法地逃离，而在新的崛起中又神差鬼使般地回归到这里。这一圈的游走，当属技术层面一次螺旋式的上升。倘若没有当初的离开，未必能有今日的归来。
清晨，城市街道洒满温暖的阳光。禾玉曼骑着自行车信心百倍地跨进合资企业的大门。刚投入运营的车间，设备还在不断补充与调试；鞋材供应还在沟通与协调；制革原料皮及化料还在不断筛选；研发和市场销售还在努力探索；人员补给，后勤安保还在不断完善……
制革部的台方主管林旌旗身着一件白色鳄鱼T恤，站在机器旁一边向她介绍车间情况，一边嚼着口香糖。这时，车间技术员尚小妹走了过来。
“啊！是你！”尚小妹轻轻翕动天然的薄嘴唇，语气充满初夏般的温热。
“又能成为同事，请多关照！”禾玉曼勉强微笑着，心里不由感到一丝晦气。短暂的寒暄过后，尚小妹转过身向喷浆机走去。
安原鞋业公司成立之初，深知国企内部积重难返的台资方宁可从偏远地区招收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重新塑造，也不愿意使用有经验的熟练工人。曾对合资抱有很大希望的原企业职工不得不面对这令人失望的现实。
关于三百多名职工的安置问题，中方采取了自愿与分配相结合的分流渠道，能退休的都给办理了退休，一部分人被安排到粤海的PU革鞋厂，另外就是等待将要筹建的真皮包袋厂，只有极少数人进入合资企业的管理层。技术人员大都下岗，唯独伶牙利齿的尚小妹有幸进入制革部。
姜丽珍退休了，女儿方欣怡电大毕业在单位人事科。尽管肖永年与其父母间有过恩恩怨怨，但在合资就业这件事情上并未为难，她顺利进入制革部，成为一名统计员。
有经营头脑的蒋玉如在得知合资企业无需化验检测，继续就业无望的情形下，毅然辞去公职，在琉璃巷租了一间门铺经营皮料生意。
“皮革生产主要满足制鞋车间，将来还要供给包袋厂……”林主管继续介绍说。
一个星期后，禾玉曼责无旁贷地担当起水场技术，打样及管理事项，尚小妹负责干场及打样。貌似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在一次技术会议上被强行打破，双方由此陷入新一轮的矛盾与纠葛当中。
每周四晚下班后的技术会议如期进行。禾工坐在一个靠着墙边不起眼的位置上，黄厂长站在前排主持，各车间主管争相发言，纷纷抛出本部门眼下亟待解决的技术难题，黄佑才从中巧妙周旋与解决。
“近来牛皮脖头皱纹太深，”裁断主管反映说。
“这是水场的工艺问题，”反应一贯敏捷的尚小妹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便毫不犹豫地来个临门一脚，把球踢到昔日的竞争对手禾玉曼面前。
“外购蓝皮的颈部皱纹已基本定型，仅靠目前的材料和技术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禾工沉着冷静地阐述了企业目前战略定位所带来的加工缺陷。
尚工听完，自觉不无道理，即刻表现出一种积极合作的态度，表示只要在某些工序上下点功夫就能得到改善和解决。黄厂长听后，非常满意地说了声：OK。
……
第二天的班前早训会结束后，满怀激情的尚小妹掂着一片牛皮匆匆地来到磨革房。屋里皮屑乱飞，一位员工在雾蒙蒙的灯光下手脚并用专心操作，看见领导走近，年轻人按了下操作台旁的红色按钮，机器巨大的噪音戛然而止。
“喏！脖头轻轻磨一道！”她在皮子上比划着。
上班没多久，年轻小伙的衣服后背就已沓出几团明显的汗湿，无檐帽际处的短发及脸颊落了一层皮革粉尘，仿佛经过特殊化妆的圣诞老人，随着说话时面部肌肉的运动，沉积于睫毛及胡茬上的皮屑也跟着微微颤动。
让圈内众多技术人员感到非常棘手的颈纹问题，经过尚小妹一天的辛勤努力就给轻松解决，内心的欢愉不言而喻。她赶在晚上下班前，手捧精心打造的杰作急忙来到办公楼给公司领导展示。林主管有事外出了，不懂得皮革的黄厂长看过后表示非常满意，并当场表态：“所有的皮革全部按这个流程去做。”
生产每天都在忙碌中进行。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成型、裁断两位主管手拿两双深蓝色女款皮鞋兴师问罪般地来到制革部。对制革工艺调整并不知情的他们在成品鞋即将装箱入库前的检验中发现些许的蛛丝马迹，他们追溯到问题的发源地。
“鞋面出现色光偏差！”成型主管一脸遗憾地说。
尚小妹接过鞋子略显紧张地来到分级检验台处的灯光下，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她此刻的潜意识已经感知到问题的缘由，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她慌称室内光线不佳，难以分辨颜色的细微差别，拿着鞋子就匆匆向车间门外走去，两位主管紧随其后。
在厂房东翼的一片阴影下，几个人轮番察看，对比和交流，最终得出结论：看似均匀细致的鞋面朦胧显出一条光泽和颜色的界限。
众所周知，生产工艺的每一个微小变动，都会牵动整个生产线上所有皮革的质量走向。两周时间，至少有上万张牛皮将会产生类似问题。围绕解决牛皮的皱纹问题，她用尽心机又颇费周折，尽管外观达到预期效果，却因此产生了这样的麻烦。想到这里，尚工的背脊掠过一道盲目而悔恨的冷汗。“改革的风险真的是太大了，难怪以前工厂的工艺几十年都不敢变动。”尚小妹想着，满脸颓丧地朝车间走去。
此后数日，她都在战战兢兢中渡过。直到那些带有隐患的皮革，皮鞋在市场上全部销售一空，她的心才真正踏实下来，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