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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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太阳露出久违的笑脸。经过几天雨水冲刷，空气变得清澈透亮，湿漉漉的街道上落叶满地，寒意更浓了。
刚上班不久。一辆奥迪A6停靠在安原鞋业的大门外，并响起一串盛气凌人的鸣笛声。机灵的门卫按下自控大门的绿色按钮，银灰色电动伸缩门徐徐开启，黑色轿车缓缓滑进，平稳停泊在办公楼外的一处白色线框内。
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不请自到的肖永年。已过知天命年龄的他一下车便昂起头，左右打量，他用手指整理了下有些花白的短发，迈开貌似谦逊的脚步和女秘书一起快步登上办公楼前的宽阔台阶，朝黄厂长的办公室走去。这是自正式投产以来，他第一次踏进合资企业的大门。
黄厂长热情招呼让座，内勤小姐沏茶倒水。为了此行，肖永年在心里谋划了许久。或许是为了在此寻找一些记忆来对一些事情做出冷静正直的判断。
为了国企发展励精图治的日子，无论于公还是于私毕竟自己倾注了许多精力，而今他却有一种替别人做嫁衣裳的感觉。他的胃里忽然泛起一缕微微的酸腐味。近来肠胃不大好，早上吃的葱肉包子的味道窜至舌根，他随手端起茶几上冒着淡淡香气的茗茶，轻轻呷了一口，以此掩盖这股恼人的味道。
坐在对面的黄厂长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理念，他的目标……肖永年暗自心想：“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甚至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干嘛要听这些呢？”
“去车间看看吧！”他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有气无力。
由黄厂长带领首站就来到制革部，车间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正在机器旁巡查质量的尚小妹从远处就看见黄厂长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车间，连忙迎了过来。
“肖厂长，没想到是你！”尚工热情欢迎，面部神经也从刚才的平静模式转到快乐模式，眉飞色舞地陪伴在肖永年的身旁问这说那，女秘书走在后面，一言不发。黄厂长边走边介绍，肖厂长漫不经心。他一面看，一面应着。
不知何故，记忆却在这个时候将肖永年的思绪带到那个曾在内心深处翻腾过多次的苦涩中，或许缘于触景生情。两年时间过去了，在建包袋厂还未完全走上正轨，作为企业的一把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未安置职工经常去那里闹事，搞得他身心疲惫，精神上的折磨让他平添了不少白发，挂在脸上的自信和满足也在一天天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刻板的平静与颓丧。
精神一旦欠佳，身体的毛病就会显现出来。主要是肠胃不适，看过几次医生也没太见效。尽管是些常见的小毛病，但他不想让外人由此联想到他的情绪，他的精神，那是他个人的秘密。
纵然社会多年锤炼在肖永年的身上积淀下丰厚的经验，自以为颇具雄才大略的他现如今甚至怀疑合资这一步是否走的正确？现在职工四散，给他也来了个划界自限，真是有些作茧自缚的感觉。
正在试验室用吹风机弄干皮块的禾玉曼偶然抬头一看，没想到竟是他。想起从前那些无比忧郁的日子，她甚至发誓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然而此刻却改变了初衷。她马上走出了屋子。
“真没想到……”禾玉曼望着过去的领导，口是心非地说了几句话。“噢！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他的脸上勉强展露出微笑，挥了下手，继续往前走去。
站在企业权利顶端，整日游走于政策与法律岸边的肖永年也曾为自己的许多得意之作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他本想在合资企业这个舞台上好好干上几年，搞出点成绩，然后走到某个局座的位置上。可是，精明的吴恩成强调管理决策的绝对性和单一性，他可以坐在副总经理的位置上，却不宜干预公司的管理和决策。如果去包袋厂，可以发给他一份丰厚的薪水。思前想后，肖永年选择了后者，他可不愿意做墙上壁龛里的菩萨。“哎！人生的道路上，有些事是无法把控的……”他时常感叹道。
走出制革车间的大门，黄佑才仍满腔热情地要带他去参观一下其它车间。肖永年推脱说还有其它事，便提前离开了。
黑色轿车平稳行驶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行人车辆的喧嚣声也无法驱散他心中不解的千头万绪。
新建包袋厂，仿佛就是国企制革厂的翻版。相同的管理体制；相同的人；相同的艰难……想到这里，他血管里的肾上腺素悄然升高，脸颊绯红，浑身冒汗。他试图压制回去，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毛孔。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真丝手绢在额上揩了揩。
合资的后遗症，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让他感到最为恼火的是：那些拖家带口，无法去粤海上班的职工，生活处在难以为继的边缘时，竟联合起来屡次到市政府门前上访投诉，实名举报自己侵吞国有资产。密密麻麻的诉求状和签名，妄想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昨晚的梦魇，更是把他带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梦境。工厂附近的铁道旁。深秋，晨雾弥漫的田间。人就像在一个个轻漫的蚕茧中行走。忽然，喧嚷的人群迅速集结在百米多长冰冷的铁道线上。不多时，便引来附近村庄数千人的围观，仿佛近距离观赏一部电影的外景拍摄。
是什么让这些鲜活的生命在如此危险的境地试水博弈？围观者发出一声声急切的质疑和感叹。那是酝酿已久的无辜愤怒在无声沉默中的骤然爆发。组织者不时高举白纸黑字的牌板，喊着“我们要吃饭！……”以此助威。
一列火车从远处开过来了，铿锵有力的震颤声沿着黑色铁轨有节奏地传递过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惊恐在每一位目击者的心中骤然升起，围观村民为此捏了一把冷汗，焦急地呼喊：“快点离开!”
站在铁轨上的勇士们在惶恐不安中判断火车的方位和距离，盲目服从与生命价值的矛盾在他们心中霎时掀起巨大的博弈与碰撞。
“别怕！”只见几名组织者跑前跑后，安抚大家的情绪。很遗憾，那些带有颤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围观人群高涨的喧嚷声给吞没了。
一时间。杂乱的嗡嗡声和紧张的喘息声，撕扯着秋日宁静高远的天空。铁道线上手持家伙的职工有些凄凉的骚动，铁灰色的面颊冒出一层虚汗。眼看火车越来越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划过惊惧的枪声，吓得人群纷纷撤退。
火车停住了。一辆接一辆的警车开过来了，防爆警察，佩戴治安警械的公安迅速赶到现场。“五分钟内必须离开！”有人手持高音喇叭大声喊道。
这时，梦境又切换了镜头，变成市长到厂里开会的情景。
嘀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女秘书赶紧去接电话。刚拿起听筒，就传出一个十万火急的男高音：“我是平原市公安局长，赶快找白市长！”秘书惊诧得倒吸一口凉气，放下听筒，火速冲进会议现场，“白市长：有紧急电话！”
刹那间，就像接到火警电话一样，与会者跟随白市长蜂拥般涌出会议室，登上各自的专车，向什么地方疾驰而去。在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全都下了车。还是铁道上的那些人，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愤怒的人群毫无顾忌地朝他挥舞着拳头嚷嚷，气急败坏的市长像找替罪羊似的拽着他的衣裳，将他拉到人群的正前方，他垂下茫然而沉重的脑袋，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情急之下的白市长抡起手臂向他抽打过来，他被吓得一声尖叫，从噩梦中惊醒。
惊嘑声在充满黑暗的三室一厅的房间里凄凉回荡。他的一意孤行，最终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由于和女秘书的不雅传闻，老婆孩子离开了他），空寂的屋内半天无人应答。隐藏于楼下草丛的蛐蛐在深秋的寒意中作最后的嘶鸣。他翻了一下身子，耳旁传来远处公路上模糊的噪音，天花板上偶尔掠过一缕微弱的光亮，再也没有睡意的肖永年开始琢磨梦的征兆和寓意。
当初对合资充满无限热情，最终变成众多职工的失业。诚然，如果不改革落伍的产品结构，落后的管理模式，终归也是死路一条。几代人持守的企业，走到如今这个局面，一边是轰轰烈烈的合资企业，一边是半死不活的包袋厂。回首过往，在个人利益，集体利益和群众利益的博弈中，私欲总是占了上风，以致脚步偏离了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应该行驶的主干道。想到这里，良知的鞭挞，再一次让肖永年陷入持久的痛苦与愧疚中，只是怀旧的思绪牵引着他的脚步，牵引了这么久。
坐在后排座的肖厂长假声咳了两下，仿佛为了躯赶那些不堪的思绪。坐在副驾驶的秘书回望了一下，见他气色仍旧不佳，便问要不要去医院，他断然拒绝了。下周一，市领导要来检查工作，他必须尽全力精心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