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与泪水相伴,禾玉曼的眼睛又红又肿,像金鱼一样。曾子凡从外面买回来油条,豆浆,还有豆腐脑。她手托下巴臂肘拄在铺有白色镂空台布的餐桌上,神情悒郁地望着墙壁镜框里的干枯花朵,没有一点食欲。墙角有只黑色蜘蛛牵着一根有毒的丝线正在努力拉线织网。
“你要是能挣钱,还要我跑那么远的干啥?”
坐在客厅沙发上曾子凡半天沉默不语。关于同胡小梅合作开网吧的事情,他本来打算等赚到钱后再告诉妻子,借此可以炫耀一番,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今只有讳莫如深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脸色苍白的曾子凡嗫嚅道,就像只被猎人击中的孤雁,从半空往下滚落时发出的哀鸣。
“真是不知廉耻!”禾玉曼的目光中包含着深深的憎恶。她无法将眼前这个面目狡黠,眼睛放着黄色光茫的背叛者与结婚前信誓旦旦要听自己话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碗里落进一只苍蝇,有人会挑出来继续吃,而你不会!”他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从小接受爱憎分明的教育,单纯的目光不能容忍任何细微沙粒的禾玉曼渴望单纯,专一,宁静的生活,并决心用一生的辛勤来培植,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将她多年积攒的玫瑰色梦想摧毁成残花败叶。
“别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或者将来能给你多大的预期,值得你这么奋不顾身,这么赴汤蹈火……”
他无言以对,屋里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一个家,多年营造的烟火气息,一桌一凳,一碗一筷……都残留着岁月的记忆。她像燕子一样每天添柴加枝,忙碌搭建,有人却在背后挖坑拆毁。
吃过早饭,禾玉曼提着购物袋下楼去买菜,迎面遇见一位邻居。
“还出去不?”邻居问。“我还去,”她明知对方话中之意,但又不想多说。“你把孩子和老公丢下,你放心?”“没办法。”她回头望了望好心人,苦笑了一下。
熟悉的街道,往来穿行的车辆,就像书本上的磁力线朝着引力的方向急速奔跑。禾玉曼的心里却像是被无数蛆虫乱噬。每当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女性,她便用狐疑般的目光神经兮兮的上下打量,并猜测:是‘她’吗?她是多么渴望早日拨开迷雾,撕开‘她’的皮,看看‘她’的心是怎样跳动;多想一把撸住‘她’的头发,看看其可恶面孔;又是多想打断‘她’的腿,看‘她’还能走多远,还能发出多少欢笑?
她小心穿过斑马线,来到位于低洼地带的临时菜场。四周挤满了一个个小商铺,卖面卖肉卖调料的,中间有几排搭建的水泥台面堆满各种时令蔬菜,买菜的卖菜的嚷嚷声交织在一起,沸腾着每一个白昼。
“好久没见你了,脸色这么不好,怀孕了?”一位熟识的卖菜妇女问道。禾玉曼听后感到十分惊诧又十分难过,便用一句“感冒了”搪塞。
脱离土地的蔬菜,硬是靠贩菜人不停地喷水来维持其精神,维持残存的生命,而人的精神一旦坍塌,是很难支撑起来的。此时的禾玉曼感到自己就像一具灵魂脱壳的行尸走肉,在人群中茫然无序地游走,两眼无神地打量堆积如山的菜品,她未加思索随便买了几样菜,就往回走。
夏日的晨光,炙烤着七月的北方大地。步履艰难的禾玉曼宛如冬日的雪花在茫茫世界中随风飘落。这样下去,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一阵焦虑袭来,她痛苦得牙齿咬的咯嘣嘣直响。突然间“离婚”二字跳入她乱蓬蓬的脑袋里。
吃过午饭。一只苍蝇叮着碗碟里的残羹剩菜嗡嗡起舞,曾子凡挥了挥手,端着餐具走回厨房。禾玉曼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这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午后。她乘车来到位于报话大楼附近的代笔人门廊。空气燥热,阳光烤得人皮肤发疼。大街上依然是人满为患,人嚷车嚣,商场门前令人生厌的叫卖声在繁华街道的上空反复回荡,形成一个永不消退的噪音团。
代笔人门廊,曾让主管社会治安的副市长多次明察暗访的狭窄胡同。一家一户的小柜台上赫然摆着:离婚,诉讼,经济等招牌。这是由具有一定文字功底,又懂法律知识的中老年人为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弱势群体铺筑的一条通往法律申诉的坚实通道。看似一只只脆弱的笔杆,实则掌握着历史文化古城不安人群的所思所想和所虑。
她走在行人不多的巷子,并思忖:如果维持现状,等于默认或纵容,就是对圣洁灵魂的亵渎。如果同意离婚,又是助纣为虐,让伤害自己的人如愿以偿。
离婚,在世人眼里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的词语和处境,处于弱势的受害方,往往不被这个男权主导的社会所理解和接纳,反而还会遭受一种鄙夷的目光。然而,无论是维持这种没有终点的家庭内战还是离婚,对于孩子的成长都将是一种巨大的伤害。飘泊的打工生活,如何来承担带孩子上学的重任,单亲家庭遭受同学的嘲笑和起哄,重建家庭对孩子性格的影响,这一切将会在孩子的心灵播下多少痛苦与憎恨的种子?无法预估。
“要是毁了儿子的前程,岂不枉来人世?”她在心里无声呜咽。
带着矛盾与复杂的心理,禾玉曼走近一位半脸胡茬的老者,倾诉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苦衷。老人只说了一句话:“家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是一辈子都要经营的最重要的事业。”带着老人的忠告,她默默走开了。
诚然,她的所作所为不正是为了保全这个苦心经营的家,为了成长中的孩子,才忍受此般耻辱与龌龊。或许正是由于她的宽宥,原谅和让步,以至于没有底线的退缩,才让负心汉在侥幸中得寸进尺,才让她落到任人宰割的屈辱境地。
可谁让她是母亲呢?是母亲,就要像老母鸡一样,在家遭受暴风雨时,就得尽力伸开自己博大的臂膀去庇护。母爱之所以被世人称颂,在一代又一代的母亲身上承袭绵延,大概均缘于此吧!
第二天。禾玉曼踏上返回家乡的路途。田里的麦子早已收割完毕,留下金灿灿的麦茬,广袤大地上热浪升腾。新播种的玉米,豆苗,还有红薯的蔓叶给黄土地平添了新的绿意。路边被阳光烤焦的青草散发着生命陨落的最后馨香。地里的蚂蚱聒噪,蟋蟀纷鸣,觅食的麻雀左右晃动不安的脑袋,有人靠近,它们就会呼啦一下全都飞掉了。
早年位于村头的老家小院,被愈来愈多的新建房屋层层包围而成为中心,原有的青砖土坯瓦房已被一栋坐北朝南的两层小楼所替代。禾玉曼跨进油漆鲜亮的红色铁皮大门,母亲正在正屋门前的洗脸架上洗什么东西。女儿喊了声“妈!”母亲略带迟疑地转过身,用手遮在花白的眼眉上瞅了好几秒钟,才应了声“哎!”
禾玉曼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那一刻,母亲是否真的认出了自己,她不敢去验证,只感觉时间才过了几个月,母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眼窝下陷。一股酸楚顿时涌入她的舌尖。为了掩饰心中的伤痛,她朝紧邻大门的厨房走去。母亲跟脚走了进来,她上下打量闺女,念叨着:“瘦了!”,“不服夏吧!”女儿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硬是没让泪水溢出来。
她的确变瘦了。去年穿着还有些紧的黑色七分裤,如今可以宽松套在两条苗条的腿上。正在后院忙活的父亲闻声回到院子,走进厨房,瞧着闺女形单影只的归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仅说了两句话,就默默走出屋子,站在院子樱桃树下的斑驳光影中,望着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叹了口气,半天才说:“那么远的,别去了!”
坐在长凳上正和母亲拉话的玉儿听到父亲充满担忧的劝告,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的眼睛又是一阵潮热。为了不让亲爱的母亲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她走到灶台旁的方桌前,一面从包里掏什么东西,一面用手背悄悄抹去奔涌不止的泪水。
“妈,我给您买了件衣服,试试吧!”她强压着悲伤边说边扶起母亲走正房东屋。“太花了,”母亲说着已脱下原来的衣服,换上一件灰底小花的真丝短袖,面带羞赧地走到那个陪伴她多年嵌着镜子的大立柜前,顿时刻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女儿也跟着笑了。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舍不得穿又脱了下来。新衣服总是要等到出门走亲戚时才肯穿上。
当西边的太阳落到后院的槐树梢时,禾玉曼出了家门,爬上一道慢坡,眼前就是村头年年枝繁叶茂,满身凸起粗大疙瘩的皂荚树。儿时村民们上工集合用的大铁钟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们站在树下喊叫自己孩子回家的情景依稀可见。老树见证着村庄百年变迁的历史,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百姓生活的酸甜苦辣。她伫立在枝叶茂密的大树下,有处已经愈合的裂口向外翻开,无声宣告成长的伤痛。她抚摸着粗裂的树皮,感叹岁月流逝带给生命成长的损害。接着,她斜着穿过一片半人高的早玉米地,在地头的崖畔下停住脚步。眼前是一排长满乱蓬蓬艾蒿菅草的墓地,排在最东边的坟冢,便是奶奶永恒的家。
每年清明,她都会和父亲母亲一起祭祀奶奶。烧几许纸钱,添几掀黄土,和奶奶絮叨几句从前的日子,再说说新一年积攒的家常话。今日她却独自跪拜在几平尺的坟头前,诉说心中的痛苦与绝望。儿时的伤痛记忆,今日的锥心之痛汇聚成汹涌的波涛,让她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奶奶:您过得好吗?”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殷红的夕阳下,在燥热田野的上空凄凉回荡。卡在头顶发髻上的蓝色绢丝蝴蝶头饰微微抖颤,被压倒的毛毛草的斜茎匍匐在地,两行闪着冷光的泪珠像暴雨般倾泻。
那一片刻,她想到了死,也许只有一死,才能洗濯心中的屈辱,让饱醮苦楚的心灵摆脱命运的桎梏;让那疲乏的身躯能同养育自己的土地融为一体,永远陪伴在奶奶的身旁,就像儿时一样,相依相伴。
忽然,空中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你死了,最多把你再放三天,然后化为一缕青烟。想想那未成年的孩子,还有至亲至爱的父母姊妹。”她一时惊讶得顿住了,之后慢慢直起身子,向四周望了望,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她拍打着衣服上的黄土粉末,拽掉裤脚上的苍耳毛刺,接着捋了一把鼻涕,顺手向身后甩去。躲藏在玉米地里的野鸡被吓得‘嘎’的一声尖叫,扑棱着肥胖的翅膀向邻近的田地飞去。
禾玉曼站在那里,双眸红肿,望着仲夏的田园美景;望着远处即将坠落于地平线的火红圆球;望着夜幕降临前静谧的天空大地,一片祥和宁静。随后她的意识渐渐归于正常,强烈的责任感驱使她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今天再大的苦难,到了明天都会成为过去。
两天过后。无路可寻的禾玉曼再次返回阳州。她深深感到自己多么像西班牙斗牛场上一头癫狂的牛,身上插着几把闪着寒光的尖刀,满身流淌着愤怒与忧郁的鲜血,仍得奋不顾身地向前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