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不幸婚姻折磨得形销骨瘦的禾玉曼打算远离城市喧嚣,回到家乡一面疗伤,一面陪伴父母度过余生。她推开家门,见父亲正在院子里打磨农具。父亲说母亲去打针了。她放下手中行囊,连忙赶到村东头的私人诊所。
撩开印有红十字标志的白布门帘,只见白发稀疏的母亲孤零零蜷缩在一张铺有白细帆布的板床上,挂在半空的玻璃吊瓶不时冒出一个小气泡,溶有消炎药的无色液体通过透明胶管滴嗒嗒流进母亲的体内。这一幕在女儿的心里顿时激起难以言喻的酸楚。
“妈,不要紧吧?”女儿强忍压着心中的悲伤问母亲。
“没事儿,”母亲往里挪了挪身子平静地说。
勤劳的母亲几十年如一日操持家里家外,劳动练就的身板终究抵不过岁月的煎熬,身体的部件都在悄悄老化。年轻时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白天忙于队里的农活,晚上还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直到深夜,冬季引发的咳嗽全然没当回事,才落下年年都要复发的顽疾。
她坐在母亲身旁聊起家常。正午的阳光从门窗倾泻进来,由于刚下过雨,屋里能感受到些许的寒意。母亲说姐姐来过信,计划今年春节回来过年。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中露出一种深深的期待。母亲说妹妹生了个胖小子,她想过几天去看小外孙。还说弟弟单位的效益不好,他想停薪留职做建材生意……
吃过晌午饭,父亲扛着农具先去地里了。母女俩收拾完毕厨房准备出门时,卧房里传来一阵响亮的手机铃声。禾玉曼赶紧回屋一看,是BAB公司亚洲区总经理吴子恒打来的。她按下接听键,听筒里立即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禾工:总部正式批准在平原市设立办事处……”那一刻,紧张、激动与不安的混合情绪迅速涌遍她的全身。此刻,她该是快乐还是伤心呢?大概五味杂陈都有吧!
为了这个姗姗来迟的目标,她竭尽全力并为之奋斗,承受了常人无法感知的痛苦与煎熬,并在屈辱中节节退让。为了给孩子营造一个完美的成长环境,她忍受多少无人知晓的不眠之夜,走过多少锥心泣血的日子,传统女人最为珍重的家庭最终还是在她的寻梦之旅中被迫解体。
一个电话,扰乱了她的人生规划,却又重新燃起那个渴望已久的旧梦,一切仿佛又都慢慢复活了。她站在母亲的老式木柜前,望着插瓶镜里自己大学时代的青涩留影,泪水又一次扑簌簌滚落。生命的坐标再也无法回到青春那个起点。
为了寻求精神庇护,满足情感渴望,从单纯懵懂的恋爱到盲目走进婚姻殿堂;从孤独怀孕到穿着沾有孩子屎尿的衣服去医院看病;从孩子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上幼儿园,小学……最美好的时光无一不在迷茫和忙碌中走过,辛勤操磨十几载,充满希冀的幸福港湾最终变成泛着幽绿微光的沼泽池,画上一个填满伤痛的句号。
母亲在院子里唤了声:“玉儿!”她慌忙揩去脸上的泪水,走出屋子。不善言辞的母亲想要问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女儿爱怜地在母亲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看出母亲的心思,就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给她。
“有个工作就好,还能把娃照顾上,”满脸忧郁的母亲嘴角微微翘起,脸上现出一丝短暂的快意。
她与母亲扛着农具刚走出后门,拴在门外的大黑狗就是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吠,似乎它的心里有什么怨言。母亲训了几句,它吱咛几声,就不再吭声了。走过街巷,爬上一道慢坡,绿色田野呈现在眼前,大地散发着纯朴诱人的清香。地里的小麦开始抽穗扬花,整齐的麦穗,就像一簇簇闪着绿色光芒的钢针直戳戳插入天空。禾玉曼跟在母亲身后,呼吸着凉爽宜人的空气,感觉脚步变得轻快多了。
来到地头,父亲已经挖好几道犁沟,新翻出的黄土被太阳晒得有些变色。母亲提着小竹笼顺着沟渠一粒一粒点种玉米,女儿跟在后面耙土抹平,那颗充满欢愉的脑袋已经迫不及待地酝酿一项新的事业……
夜晚。禾玉曼独自站在寂静清冷的院落,遥望漆黑天幕中熠熠闪烁的繁星,思绪再次集中到行业的发展上来。
中国是一个人口消费大国,具有丰富的原料皮资源,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皮革企业,商机无限的广大市场吸引着来自德国、意大利等国的化工巨头在辽阔的祖国大地上搏击长空,一展雌雄。
来自欧洲发达体国家的BAB公司是一家集农药,塑胶,化工,纺织于一体的综合性跨国公司,于九十年代初借助我国东海经济贸易的雄厚基础,港口运输的便利条件,建设工厂,生产销售多种类皮革化工材料。
BAB平原办事处很快进入实质性运营。然而,一个月的夙夜劬劳,却是零销售。每次都是抱着很大的希望而去,却是失望而归,得到的几乎全是拒绝的声音。
—“最近生产稳定,暂时不需要,”
—“进口材料价格偏高,目前暂不考虑,”
—“先把样品放这儿,有空我们试试,”
—“看机会吧!”
—“多少年了,工艺没人敢动,”
在去阳州之前,有几家小企业想请她去做技术,并希望能把进口材料引进来。当她历尽千辛万苦实现了这个目标时,那些企业却又一个个倒闭了。
为何别的公司能打进去,偏偏又拒绝我们?是我们不会说话,还是缺乏营销策略?禾玉曼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甚至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或许不善言辞的性格根本就不适合做这项富于挑战性的工作。她坐在办公室愁眉不展,焦虑不安。“尽管BAB材料质量不错,但仅靠宣传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一定要来点实际点的。”张凯看出她的烦恼,不紧不慢地建议说。
他,工农兵学员,比禾玉曼高几届,毕业后进入平原市皮革公司。由于体制改革,公司解散,他被迫另谋生路。多年的办公室生涯造就了他肥胖的面孔,说话慢悠悠的习惯,还有处事老道的风格。他几乎没有什么制革技术,脑袋里仅剩下的只有大学时学到的皮革理论,但在人际交往方面却颇有经验,跑业务绝对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没过几天,终于接到第一笔订单,蓝岭皮厂的采购计划。那是多少个翘首期盼的最终回馈,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接纳和认可,也是鼓舞全体成员的一个良好契机,同时标志着贸易活动正式拉开帷幕。
实践证明:贸易过程,就像母亲纺线的棉花捻子,只要抽出一个线头,就会绵延不断。当然,偶尔也会冒出一个疙瘩,出现一些摩擦。
纵观平原地区的皮革厂,如果有一个强劲的推广策略和营销手段,前景应该相当乐观。想到这里,矢志提高北方地区制革水平的高远志向又一次在禾玉曼的胸中鼓荡开来。那天下午接到的一个电话更是让她欣喜若狂。
第二天。早晨。禾玉曼信心百倍地来到总后某生产企业-代号为003的灰色大门前。拉运物资的车辆进进出出,一片繁忙。正对大门的办公楼外墙悬挂着“全力以赴大干九十天,为建国五十周年阅兵式献厚礼”的红色横幅。得到门岗许可,她朝办公大楼快步走去。
邓总在昨天的电话中就有关问题已经和她作了简要沟通。她们是大学校友,后来又相继分配到同一个城市。尽管军工企业和地方企业分属不同的管理系统,但同行间的技术交流让她们更加熟络。
闻见敲门声,屋内传出她那熟悉的声音,“请进!”正在忙于制定一项新管理制度的邓文婷停下手头的事儿,问:“材料带来了?”一阵塑料袋的窸窣声“喏,都带来了!”接着,两人边走边聊穿过办公楼的走廊,门厅,从宽阔的水磨石台阶上下来,向试验室走去。
邓文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文静,秀美,亭亭玉立。尽管工厂环境显得有些粗糙,但她始终保持着个性中较为独特的一面,每日上班前都会在白皙的肌肤上涂抹一层淡淡的眼影,轻轻的唇膏,顿然间宛若夏日湖面上一株散发着淡雅气息的美丽荷花。
尽管改革开放多年,他们的工艺却一直保持不变。选择进口材料是为了应对这批特殊订单不得已而为之的一项新举措。两人跨进试验室大门。聚集在套间里的试验人员看见领导的身影,笑声戛然而止,嘴角的笑意未来得及收拢,就自动散开了。
试验室云集着历届制革专业的大学毕业生,也囊括拥有一定实践经验的技术工人。整体布局与平原制革厂的相差不多,分上下两层。邓总和试验室负责人孙师傅作了交待,就离开了。
“你怎么想起学皮革?”试验间隙,禾工有些不解地向去年刚分配进来,家在农村看似朴实少言的师弟小王问道。
“我母亲听人家说学皮革,将来很赚钱。”他咧开嘴笑着说。禾玉曼却惊诧得无言以对。行走在皮革这条单行道上,得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试验结束,平铺在台案上的两张白色牛皮,就像一份刚刚完成的答卷,将要接受总工,试验室及车间技术专家的共同点评。历经八年国企磨砺,合资企业,个人创业成长起来的禾玉曼仍像新媳妇见公婆似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在邓总的授意下,试验室的技术人员分别表达了他们各自的看法,接着由车间刘主任发言。他提了几条意见,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成本问题。“既然这样,我们就要另外开会讨论。”说话语气温和,处事成熟稳重的邓总尽管身处要职,但从不显山露水,在一些关键问题的决策上,她总是悉心倾听下属的意见。
几天时间过去,003厂没有任何‘动静’。前后去他们厂做试验的有好几家化料公司,禾经理越想越着急,但还是没好意思给邓总打电话过问此事。对面就坐的张工看出了她的心思,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鼻根轻轻揉搓了几下,一个主意倏地跳入他的脑海。
一天傍晚。平原市某高档酒店的包厢里,邓文婷因临时有事未到,试验室的相关人员,刘主任,采购人员先后到场。酒过三巡,刘主任满面红光,说话语气比之前客气多了。他在酒桌上爽快答应先用两只材料试试。合作看来大有希望,禾玉曼和张凯顿时眉开眼笑。“喝酒!喝酒!”张凯起身为在座的又斟了一杯酒。就在酒足饭饱之时,刘主任歪着脑袋和身旁坐的的张凯悄悄耳语了几句,俩人都咧嘴笑了。没过一分钟,张工就向禾经理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开座位,她跟出去了。
包间门外,张凯重复了刘主任方才没好意思声张的请求-想找一位小姐。禾玉曼听后脸色刷地阴沉起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到她的迟疑与不悦,他用无可奈何的口吻补了一句:“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只怕万一有什么变故,岂不前功尽弃?”她站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整个人就像凝固了似的,张凯继续说,“先打开局面是关键,只要不违法……”尽管她的心里有一百个不同意,但最终还是默许了。她回到包间与满不在乎的刘主任及其他客人打了声招呼,推说有事就先行告辞了。
原本一心要提高北方制革工业的技术水平,没想到跨进这道门竟有这么多的艰辛和无奈。
夜深了。街道上的行人车辆明显变少,路旁洗脚房按摩房的霓虹灯招牌却异常刺眼,在人行道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模糊倒影。她无比烦闷地行走在大街上,乱糟糟的脑袋里不断上演刚才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