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于祖国大江南北的一家家皮革企业,就像茫茫夜空中熠熠闪烁的璀璨星晨。有的盘踞在繁华闹市的中心;有的分布在穷乡僻壤的乡村;有的隐藏在峡谷;有的矗立在河边,这些携带特殊气味的企业群体每天都吸引着全球各地的化料商、皮革贸易商纷至沓来。
春天到了。寒冷的空气偕同寒冷的心境渐渐飘散。气温回升,晴朗的天气,心情就会好很多。清晨。禾玉曼推开蒙着薄雾的凉台窗户,目光越过晨光初照的树木草坪,沉落在几条无限延伸的铁道线上。一辆火车开过来了,车头喷出一股浓浓白烟,就像一面飘动的白色旗帜。每当听到这种铿锵有力的奔跑声,就会在她心底激起一种奔腾向上的力量。新家址选择在昼夜不息的铁道线旁,缘于儿时对火车萌生的特殊情结。
春天,家乡的田野到处都是翡翠般的绿色。几个孩童提着竹笼蹲在麦田里拔草。偶尔,空中传来一声模糊的火车汽笛声,她就会兴奋得直起身子,循着声音的方向驻足良久。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呼唤,又像是一首引人亢奋的优美旋律,温暖着那颗幼小的心灵,也鼓舞着她逃离那片黄土地的信心与决心。
儿时,每逢春节,父亲都会带着他的几个孩子去城里开开眼界。父亲的单位就位于铁道旁。每当听到火车开过来的声音,她就和姐妹们跑到楼梯顶端的露台,望着一辆接一辆轰隆隆滑过的车厢,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
回到客厅,禾玉曼准备开始用早餐。吴总监这时打来电话,再次肯定平原办事处上一年度取得的优异成绩,并期望能积极拓展业务。曾在禾玉曼脑海里盘旋过多次的念头,此刻变成一项成熟的计划脱口而出:“地广人稀的西北部地区……”
一个炎热的七月午后,寻梦人独自启程去回族聚集地-郝州开拓新的市场。斜阳夕照。她倚窗而坐。干燥的热风有节奏地拍打着车窗,城市建筑从眼前一晃而过。关于回民的饮食习惯,她早有耳闻闻;关于回族的宗教习俗及信仰仅在《穆斯林的葬礼》中略有所知,只要不冲撞他们的忌讳,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这么想着。这时,记忆为她闪现出回族老太太的容貌,她们看起来脸庞丰满,面容慈祥。是遗传,宗教信仰,还是饮食习惯?她仔细琢磨。一个临时关闭的闸道口聚集着等待通行的车辆和行人。一会儿,道路开始拐弯,车厢连接处发出巨大的咯吱声和震动声。接下来,火车开始减速,在第一个站点停靠。
背着大包小包的乘客慌慌张张跑过站台,寻找票面上确定的位置。下车乘客慢悠悠向出站口的方向走去,车站服务人员站在装满花花绿绿食品的推车旁无精打采地吆喝:“矿泉水,方便面,烧饼,烧鸡!”
感觉无聊时,她爬上自己的中铺位置,斜靠着被子,翻开出行计划,再次思索此行将要达成的每一个事项。偶然间一抬头,铁道旁的围墙上‘蓝岭皮衣’醒目的广告一闪而过。蓝领皮业的发展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她默默赞叹道。下铺位有一帮熟人,这会儿拿出烧鸡凉菜,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议论亚洲金融危机对国内经济可能产生的影响。
尽管命运为她的人生重新做了规划,然而旅途的寂寞又使她禁不住想起那些令人伤感的岁月。如今吵吵闹闹的情景已渐行渐远,留下的尽是些幸福美好的画面。挣到第一笔外快时的激动,从筒子楼搬进单元房时的喜悦,去安原鞋业上班前夜的兴奋难眠……忽然从车厢的什么地方传来酷似曾子凡的声音,还让她紧张了一阵子。当她凝神屏气地倾听时,却只有车轮咯噔噔的声音,陌生人交织在一起含混不清的谈话声。是寂寞的思绪贸然搜索到那个相似的音质,还是思念的航标误接了陌生的电波,却是抚慰了旅途的孤单和寂廖。
山涧空气清新凉爽,吹进车厢,让人感觉舒服多了。火车钻进黑乎乎的山洞,巨大的气流声传到车厢里,车灯亮了。禾玉曼不知不觉昏昏入睡。半夜时分。火车‘哐当’一阵震动,像似换车头。她十分疲惫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当东方泛起一抹灰白的时候,她打着哈气走下车厢门口的铁丝网台阶,穿着短袖的裸露胳膊上迅速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灰蒙蒙的天空下,戈壁滩在路基一侧的广袤大地上荒凉延伸。列车丢下一堆人,向前加速跑去。下车人群沿着逼仄的站台向前走去,郝州火车站就位于路基右侧的低洼地带。
一位身着深色外套的中年男士手举禾玉曼名字的牌子在候车室里四处打量。一张纸板,就像一张特别的信用证,成为那个年月联络陌生的唯一纽带。那人一定是司机!禾玉曼毫无顾忌地向那个陌生人走了过去,他接过行李,两人向车站门外的一辆黑色桑塔纳走去。
没走多远,小汽车爬上一座光秃秃仅有几根电线杆的灰色岗峦,蓝色公路在静谧空漠的山坳间蜿蜒伸展。山岗下,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车子穿过一条闪着亮光的河流拱桥,在一片密匝匝的农房街巷间行驶。
“这儿的屋顶没有瓦砾(土坯屋顶),如何挡雨?”
“由于气候干燥,少雨多风沙,形成这种独特的建筑风格。”司机告诉她。
“这里风沙大吗?”
“沙尘暴一来,能见度仅有几米远,皮子放在喷台上,一会儿就落上一层细沙,根本无法操作。”
道路在低矮杂乱的民宅间弯曲延伸,狭窄街道上行人稀少。不时能看到造型别致色彩艳丽的清真寺,尖顶上的弯月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春小麦刚收割上场,准备碾打。谁家孩子坐在沿路的门墩上,看家护院的家犬站在一旁机警注视着街上动静。路边骑自行车的妇女面遮纱巾。成群结队的绵羊簇拥前行,洁白的羊毛已被染上黄土的色调。一只胆儿大的老羊停下来回望,还‘咩…咩…’叫着,像似领队。有只小羔羊向它调皮地撂蹄子,之后连蹦带跳躲进羊群。太阳出来了,刺目的阳光照进车厢。她才感受到一股温暖。小汽车一连穿过几个村庄,拐进一条小巷,停泊在一座小院门外。新近下过雨的沙土路面,清晰残留着潮湿的车辙痕迹,低洼处的水坑倒映着模糊不清的云朵。
一位头戴小白帽的中年男人闻声从屋里走出来。一位女工程师能从八百里以外的地方赶来作技术支持,让身处偏远地区技术力量薄弱的郝老板甚是感动。寒暄过后,他示意司机一起去街上用早餐。禾玉曼坐在车上用心领略回民区不一样的风土人情。男人们戴着雕有镂空的小白帽,女人们裹着不同颜色和款式的丝巾。
走进当地一家有名的牛拉面馆,里面几乎坐满了人。“韭叶还是毛细?”郝老板急切问道。“毛细,”不明其意的禾工随口而答。
“希望我们的产品,能为提高贵厂的产品质量做一些事情……”在拐角的一张餐桌旁刚一坐下,禾工就借机展开宣传。“非常感谢,我们急需要这方面的技术,”他用手指在桌上不明其意地轻轻敲着。“这里皮革厂多吗?”她在寻找未来发展的各种可能。郝老板眨了眨一双浓眉下的黑色眸子,用沙哑低沉的嗓音道出了这片土地上曾经的繁荣与辉煌。
“这里由于距离牧区较近,拥有发达的毛纺业,过去一度成为贯穿内地与西域的物资中转站,是茶叶和农副产品的贸易重地。改革开放后,这里先后建立过十几家蓝皮加工厂,一部分供外贸,大部分皮子都运到南方。那时没有电汇,全部用现金结账。返程时,钞票全部塞进麻袋压在油箱盖上,”说到这里,郝老板的脸上现出一丝得意的神情。“后来国家政策变化,允许蓝皮进口,工厂的产量逐步萎缩,最后停产倒闭。当然也有质量上的原因。唯独我们厂勉强活了下来,没想到问题却是一个接着一个……”
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端上桌。白萝卜片,葱末,辣椒油,少许的牛肉片漂在碗上……
站在工厂门口眺望,不远处的小山岗在阳光下寂静绵延。院里有几间破旧房屋,一栋两层楼房鹤立鸡群般伫立在有别于其它农家小院的门首,二楼像是职工宿舍,护栏上晾着几件衣服,走廊上有一双旧胶靴。尽管不乏有新鲜血液输入这个略显孤单干瘪的企业而有所成长,仍然无法使它走向真正的丰满和健硕。车间后面的铁色烟囱有气无力地冒着团团烟云,就像一位看不到未来的孤独老人泪眼朦胧地打量着这片深爱的土地,抽着充满愁闷的烟卷。
禾工随同郝老板走进光线暗淡的车间,察看原皮,单调的化工原料,略显陈旧的设备。有几位年轻妇女正在刷色。只要外面有人来,她们就会抬头张望,睁大一双渴望了解的眼睛,打探客人来自哪里?外面的世界是啥样的?
在充满潮湿皮革味道的车间里,一位个头矮小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操作机器,看见陌生人走近,睁大好奇的眼睛,似乎想要问什么,却没好意思开口。他来自几十公里外的大山深处,为了给家人换取每月五六百元的微薄收入,独自来这里打工好几年了。
“设备大多是顶帐来的,还有买来的旧设备,组合成现在这个样子,”个头不高,身板健壮的郝老板继续介绍说。这时,工厂的奠基人-郝老板的父亲笑呵呵地从院子里走进来。“欢迎你!”老人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伸出满是粗纹的大手。“想办法把我们的质量搞上去,”狭窄的窗户照进一缕亮光,照在老人刻满睿智与岁月沧桑的脸庞上。禾玉曼紧握住老人坚定有力的大手,感到一种被信任的巨大力量。
“由于设备简陋,条件艰苦,无法请来高手,”老人道出眼下的窘境。 “以前买的全是好牛皮,但是做不好,不仅赚不了钱,还浪费资源。后来改变思路,加工价格低廉的牦牛皮,多少还能赚点钱,”
在另一个车间,禾工看到一堆皱巴巴的牦牛皮半成品,决定尽全力来改变产品的现状。在跟随郝老板多年的郝工的协助下,试验很快开始了。蹲在大转鼓旁的小转鼓,就像依附于大人的顽童,鼓盖儿时常漏水……
中午下班。郝老爷子在简陋的办公室谈起自己的创业经历。他的儿子-郝老板在一旁偶尔补充一句。
改革开放初期,他和几个同乡长年跋涉于山涧,用牧区缺乏的麝香等药材换取廉价皮张,再卖给国营皮革厂。刚开始回款还比较快,皮子送到就能拿到现金。到后来,由于整个行业出现周期性调整,回款变慢,没有现金时,工厂积压的皮革或是旧设备就充当了货币。拉回来的皮革只能降价处理,可设备咋整呢?不想贱卖,就只好留着,慢慢萌发了开办工厂的想法。正是这种以设备抵账的结款方式,在祖国的大江南北不知孕育和催生了多少个私企制革厂。
厨师端来一大盘手抓羊肉,蒸土豆……
“竟有这么大的土豆,简直可以和红薯相媲美。”禾工有些好奇地赞叹道。“这里是全国闻名的土豆主产区,个头大,产量高。”坐在一旁的郝老板介绍说。盘子里的馒头更具特色,个个像裂开嘴的石榴。“是面里加了什么东西吧?”她指着馒头问,“什么也没加,是自然形成的。”厨娘微微笑着说。“经常吃羊肉,用嘴一嚼,就可以知道是羊的哪个部位,甚至还能判断出养的年龄。”郝老板指着羊肉,让禾工用手抓。看来做什么,都可以积累经验。
夜晚,禾工住宿在紧邻公路的一家招待所。路上的喧嚣,屋外的蟋蟀长鸣,屋内的蚊虫叮咬,都让她难以入眠。天色未亮。从清真寺的塔楼频频传出呼唤信众充满神秘的祷告声,悠扬浑厚的音调在寂静村庄的晨空徐徐扩散开来,惊醒了沉睡中的禾玉曼。她侧耳倾听,仔细分辨,却始终难辩其意。
清晨。她在烤炉旁买了个油香黄亮的烤饼,迈着谨慎而探寻的脚步,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向工厂方向走去。随意鸣笛乱跑的小型卡车,农用三轮车,摩托车掀起县城白昼川流不息的嘈杂。政府机关,餐馆,商业店铺沿街分布。落满尘埃的农用家具,一箱箱茶叶,各种杂货堆在门外,赤条条的裸全羊整齐挂在钢铁支架上。她边走边打量,期望从中了解一些当地的民族文化。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堆头戴小白帽的男人聚在公路边缘谈论着,他们刚从清真寺做完晨礼。她继续往前走,偶然发现一个个擦肩而过疑似波斯后裔的妇女,她们个个深眼眶,大眼睛,肌肤洁白细腻,头上裹着银光闪亮的丝巾。在这个飞沙走石漫天黄土的地方竟能生长出如此丽质的人种?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她想起车间里的那些女工,她们大多裹着普通的丝巾或是戴着黑色帽子,肌肤长相也不尽相同。每天的几个时段,她们还会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活计,面朝麦加的方向举手合掌,虔诚跪拜,低声念叨着什么。
“客户为什么愿意同我们打交道?看重的是我们做事诚实守信,从不欺骗人,”郝老爷子十分自豪地向禾玉曼诉说。而最让老人发愁的是他们做不出好产品。
几天过后,试验并没有取得让郝老板一家人满意的结果。禾工为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而感到愧疚和抱歉。但郝老爷子却要引进她们两只材料,让她感到莫大的安慰和感动。就在临走之前,老人还要将攥在手里的几张大团结塞给她,说让她买车票。禾工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惊诧和感动的神情,这怎么行?她几乎反应不过来,慌忙伸开双手去阻挡。
几天的辛勤劳作,老人觉得应该酬谢远道而来的客人。但她觉得技术推广是自己的职责,不应当接受任何馈赠。老人一再执意坚持,禾工坚决反对。代表两种不同理念的手在车间门口一推一让,来来回回僵持了几分钟,周围的空气也跟着温柔传动起来。
“我的车票,可以报帐,”她用非常感动和感激的声音最终谢绝了老人的一番心意。
这一推一让的过程,浓缩着真诚回馈与甘愿付出的人间真情。皱皱巴巴的几张百元钞票,传递着人性的善良和关爱,表达着人间最美的大爱。商业贸易到底该怎么做?这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微微露出一线感动人心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