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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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刚过，天空便立即展现出季节的寒意。禾玉曼走出火车站，不禁打了几个寒噤。城市还沉浸在灯火明灭的睡梦中，显出朦朦胧胧的黑色轮廓。车站背后的山峦影影绰绰，隐约可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快餐的叫卖声，行人车辆的喧嚣声刺破黎明前的黑暗。火车站广场上有人手提热水壶，洗脸盆，大声吆喝：“谁洗脸？
得先找个地方吃饭，为接下来三个多小时的旅途补充必要的能量。
她边走边寻找，在一家昼夜营业的牛肉面馆吃了一碗面，也没见到一片牛肉，不过感觉身上暖和多了。当她来到长途汽车站，天空刚刚泛出一丝灰白。密闭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羊膻味。她环顾四周，发现几位头戴小白帽，身穿藏蓝色长风衣的回族同胞正在谈论皮革生意。
“最近皮价又涨了，”一位蓄着花白长髯的老人手扶前面座位的靠背说。
“国家限制原皮进口，国内的皮价自然而然就上涨，再说也到季节了，”坐在过道旁的一个中年人说。
“听说阳州有人走私进口蓝皮，被抓了，”前面座位上的一个人说。
一提到阳州，禾玉曼就想起了蒋志平。自阳州一别，她再也没见过他。虽说和他妹妹情同姐妹，但每次相聚逛街她们大多聊着各自的事情，偶尔也会过问一下他的近况。唉！人与人如果平时不太联系，慢慢就会疏远。
太阳出来的时候，汽车沿着一条蜿蜒起伏的灰色公路向西南方向快速移动。连绵的沟壑，一块块形状不一高低起伏的山地，庄稼已经收割完毕，褐色的柴禾还堆在原地。前方半山腰的地方，有几台挖掘机正在施工，腾起一大片烟尘，不远处有几顶帐篷。默默无闻的筑路工人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陪伴他们的似乎只有机器的隆隆声响，经久不息的尘土和尖利的风声，等到新筑公路全线贯通，他们又该奔赴下一个战场。
远处，光秃秃的大山连绵起伏，雨水好的时候，能看到团团黛色。近处的河水在路旁湍湍流过，田野呈现出一片绿油油的喜悦景象。汽车行驶在一座高架桥公路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几百米深的谷底高倍缩小的庄稼及庄稼人，令人生畏。
汽车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即将到达金州县城。路旁低矮的平房树木，终年蒙尘。一辆满载黄牛的大卡车呼啸而过，旋起一溜黄色烟尘。金州大地上，颧骨平坦的妇女脸上仿佛覆有一层秋日成熟的果霜，是地域风尘留下的岁月痕迹，还是来自顽固的遗传？不得而知。
禾玉曼提着行李下车，站在陌生公路的边缘四下张望。那时她只感到头晕脑胀，腿脚麻木，一身疲惫。当她站在县城一家国营旅馆的阴冷大厅时，禁不住全身瑟抖。前台服务员正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一台小屏电视机。她说了声：“住宿！”年轻小伙儿才从高高的柜台下面抬起头来，履行职责。
当她手提行李费劲地爬到楼梯的拐弯处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声音：“住哪个房间？”吓她一跳。禾玉曼有些恼火地抬起头寻觅声音的来源，同时不情愿地说了声：“204！”登上二楼走廊，她才发现正对楼梯口的玻璃窗里有颗脑袋在晃动。她就是服务人员，中年妇女提着热水壶毫无表情地走出来，用钥匙打开房门就很快离开了。
禾玉曼环视屋里的陈旧家什，缀满烟火黑洞脏兮兮的地毯，布满油渍的不洁床单，心里有些不悦。屋里的空气有一股奇怪发霉的味道。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街道上乱哄哄的声音迅速灌了进来。
稍作休息，她先后拜访了附近的两家工厂。回到宾馆，已是晚上。这才想起给蒋志平打了个电话……
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有条峡谷，矗立着高耸的烟囱，那里就是颇具规模的金鹰皮革厂。接待室里坐着几位客人，有做化工的，有做皮革经销的。身兼技术，生产和销售重任于一身的高工同他们边喝茶边交谈。对面墙上挂满颜色不同，风格各异的皮革样板。如此高规格的产品不仅代表他们的技术水平，也记录着企业走过的艰难与辉煌。
盘踞在工厂对面土丘上的灰色鹁鸪，不分季节日夜鸣叫。哀婉的声音在荒凉寂寞的山谷间回荡，像似唤雨，又像是心情忧郁地诉说。它们时常掠过低谷，越过围墙，在办公楼前的院子着陆。一拨儿飞离，另一拨儿又缓缓降落。
禾工匆匆走进接待室，和高工及几位客人打过招呼，就在一旁看皮革样板。
高工，工农兵学员，身板魁梧，平时架着一副白色边框的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待人热忱随和，办事成熟稳重，在众多化料商你来我往的拜访过程中，能巧妙处理来访者的各种诉求。他的举手投足，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清晰表达拒绝，接受，或渐缓等含义。
不大一会儿，邓文婷走进接待室。已经退休的她来这儿上班有一段时间了，昨天禾工和她在电话里联系过，两人说着向车间走去。“如果能解决现在的问题，以后的路就好走了。”邓工再次向她强调这次试验的重要性。
诚然，每家企业每天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质量问题，有些问题可以在生产过程中自行修复或是消除，解决不了的才会抛给经销商。而这些恰恰是材料推广人员一直苦苦寻觅的契机。
两人跨进生产区的侧门，向试验室走去。尽管这已不知是她第几次到来，却和师姐是第一次相遇，甚是欢喜……
傍晚。她和邓姐并肩走进灯光柔和装潢典雅的二楼餐厅。临窗而望，山坡，河流及秋日田野尽收眼底。
“禾工，欢迎你的到来！”销售部惠经理一走进餐厅，就面带笑容伸出热情的手臂，两人握了握手。这时高工和新加坡化工代理商刘经理走了进来。作为竞争对手的经销商们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实则冤家路窄。接着采购部侯经理和其他管理干部陆续来到餐厅。
邓工看人已到齐，就给大家分别盛了一碗自制的罗宋汤，并对师妹说：“尝尝吧！”她端起碗喝了一口，连声称赞味道不错。
“怎么做的？很像粤海的煲汤，”她有些好奇地问。
“这是从新鲜牛皮上搜到的牛尾，经慢火炖制，再放入土豆和西红柿，味道比饭店里的罗宋汤还要正宗。”邓工很自豪地娓娓道来。
这时，幽默风趣的惠经理从身后的酒柜里拿出一瓶二锅头给每人倒了一小杯。
“禾工，欢迎你，先敬你一杯！”他端起酒杯从桌对面伸过来。
“谢谢！我不会喝酒，”
“做销售的，哪有不喝酒的，干，干了！”其他人趁机起哄，“看看吧，光敬禾工，别有用心！”
平心而论，她跑了多年销售，但大多是在回民企业（回族同胞在皮革行业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碍于宗教习惯，每次请客自然就少了喝酒敬酒的麻烦。为了不负地主之盛情，不胜酒力的禾玉曼面带窘色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顿时感觉有一股热流往头上涌，一丝红晕漫过脸颊。
惠经理乘兴又喝了几杯，还说他们平时不太喝酒，只是偶尔来兴致时，才在晚上喝点小酒。坐在一旁的侯经理却表现出貌似谦逊的样子，他那消瘦的脸颊，阴沉严肃不苟言笑的神情，活像皇宫里的一位酷吏。但在工作上绝对兢兢业业，能从容不迫地将客户的欠款额度一路拉高，让化料商处于进退两难的艰难窘境。
惠经理依然兴奋不已，借机讲了一个段子，将现场气氛进一步推高。“县长有一次带着女秘书下乡视察，路上，县长偷偷摸了摸身旁女秘书的大腿。女秘书说：县长你记得邓小平选集第216页第7段写着什么吗？县长大惊，急忙收手，一路正襟危坐。回到家后，县长迫不及待翻开邓选216页第7段，只见上面写到：胆子要再大点，步子要再快点，该做就做，想干就干……县长一拍大腿直呼：妈呀！理论知识不强，将失去多少机会啊！以后可要加强学习！没文化真可怕！”在座的哄堂大笑。
一直和刘经理小声说话的高工慢条斯理地说：“平时我的应酬多，长期喝酒，肠胃就出了问题，疼痛难忍时，才停下酒杯。后来从一名老中医那儿得到一个偏方，说每天吃7颗花椒就能治好胃病，我坚持了一段时间，果然感觉好多了。”
花椒能治胃病？莫非是花椒里的麻素麻木了胃神经？还是什么成分对胃溃疡有类似的鞣制作用。皮匠用她的专业理论来参悟中医用实践凝结而成的一条治病经验。
在座的他们大多远离家人，汇聚在这片荒僻之地。为了心中的梦想日出而作，日落不息，只有在用餐的时候，才像一家人似的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分享生活的感悟，排遣日常工作的枯燥与单调，放松一下自己。
瞧！他们又兴致盎然地碰起杯。主管销售的惠经理经常外出，是一位爱喝酒，爱醉酒的人。他兴奋得满面红光，话也多了起来。“禾工，你…在大学是…校花吧？”他的吐字发音变得有些吃力和扭曲。“你这话里有话噢！”高工在一旁乐呵呵地打趣道。
禾玉曼听后，惊诧得一笑了之。尽管她不胜酒力，但在这种场合，必要的应酬还得做，她给大家敬了一杯酒，算是答谢。
“别看我…们常年…在外奔波，看似…坚强，我们也…是人那，夜深…人静时，是多么渴望…回到…家里，能在老婆的…怀里撒个…娇？”引得在座的一阵大笑。
这是禾玉曼第二次听到相同的话（第一次是从阳州回家的路上），她的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滋味，原来男人也有如此脆弱柔情的一面。
“为啥都这么爱喝酒？”她有些不解地问道。
“喝酒能烘托气氛，酒喝多了，话就多了，气氛就热闹了。”刘经理说。
原来爱喝酒，是为了得到麻醉后的快乐。人活得多不容易啊！一浪接一浪的欢笑声在温馨的小餐厅里反复回荡。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邓工抬头一看，王总回来了。她赶忙起身在消毒柜里拿了套餐具。
老板，就像某个地盘的国王。他的到来，让刚才有些繁乱热烈的气氛有所收敛与整理。厨师见他归来，忙说要再加两个菜，被他谢绝了。他拿起餐桌上的一根香蕉，就着盘子里的剩菜，毫不在意地吃了起来。
王进雄的创业史，可谓历经波折。改革开放初期，他雄心勃勃地带领几个人去了边疆，在租来的院子里挖了几个水泥地窖，做起羊皮加工。由于地处偏僻，技术落后，产品质量可想而知，最终以亏损告终。他痛定思痛，转变思路，班师回巢，决心要走出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路线。一年后，他在家乡办起了牛皮加工厂。刚开始他聘请两名来自印度的技术人员，不知是文化差异，还是环境因素，他们的能力最终没能在这片土地上得到很好的发挥和施展。后来，他托人从粤海高薪聘请到高工，以开发牛皮鞋面革为主，试验前后共持续了三个多月，最终得到阳州一家客户的认可。
“你们能生产多少，我就要多少。”亲临工厂考察的阳州老板当即表态。现场的人大多持怀疑态度，“恐怕是吹牛吧！”然而沉着冷静的王进雄最后作出一项与众不同的大胆决策：“扩建厂房，购置设备，扩大生产。”尽管船大掉头难是行业古训，但在他的心中已经扬起一张更大的风帆，他要立志把皮革加工当成一项大的事业去做。适逢当地政府大力扶持民营企业之良机，他从银行贷来一大笔资金，一边扩建厂房，一边扩大生产。
王进雄说话惯常是慢悠悠浑厚的男中音，有种宠辱不惊的强大气场，做大事的人或许都具备这种气质吧。
“禾工，今年的生意咋样？”
“托你们的福，比去年有所增长。”
“我准备在南方建两个车间，主要搞涂饰。这里的资讯传递速度太慢，跟不上市场节奏……”他边说边用手在桌子上空比划着。就在他进一步描绘心中的宏图大略时，手机铃声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向走廊另一端的办公室走去。身为一艘皮革航母的掌舵人，还有很多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处理，去决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