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的商海锤炼,使他们懂得尽量不在夜间通电话,除非有什么紧急情况。仿佛窗外那填满黑色的空虚,能吞噬或扭曲空中的语音电波。而且每次通话都尽量保持庄重微笑的口吻,能让线路另一端的客户切身感受到来自远方的温暖问候,询问或请求,同时从对方说话的语气和言辞中辨识其意图,捕捉潜在的信息或机会。这种通话往往决定着业务活动的进程。
进入五月份,北方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鑫辉公司应聘面试即将开始。新办公室是一个简约装修的里外套间,外间用于办公,里间是一个小型会议室。周总和主管人事的林主任特地从中州赶来。作为主考官的周密一脸严肃地坐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中间位置,禾工与林主任分坐两侧。
第一位面试者:男性,来自外地一家企业,年龄四十多岁,身体稍胖。他身穿一件白色圆领T恤,脚上的棕色皮鞋有些变型,鞋面上渗出一层细密的白霜(应该是车间废水长期浸泡的结果)。
“胡纸义,请简要介绍一下你的工作经历,”林主任开口说。
他是第一次跳槽,神情有些拘谨。对于面试官误读他的名字,他用大脑积极思索着。纠正吧,感觉有驳领导面子的嫌疑,有错不究吧,人家事后要是知道了,会以为他平时工作也是马马虎虎,想了几秒钟,他还是不顾一切地纠正了。
“我叫胡纸文,没学历,跟师傅学的技术……”说完,他的脚踵习惯性地搭在自己的坐椅边上,紧接着又慌忙退下。
不知为何,周总乜斜应聘者一眼,冷冷地说:“先过。”
第二位:是位学文科的女生。涂着亮丽夺目的唇膏,身着一件淡紫色真织连衣裙,过于柔软的面料使她有些肥胖的身材凸显臃肿。厚重的粉黛被脸上沁出的细汗所浸湿,透出不均匀的白色斑点。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她身上散发的那股浓烈呛鼻的香水味道,还有鼻梁上不合时宜的大镜框墨镜,时而取下,时而戴上。周总瞥了她一眼,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心想:“她的妆扮与公司文化相去甚远。”戴着老花镜的林主任却是饶有兴致,反复打量,耐心提问……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应聘者在自我介绍环节多次强调她的家人在环保部门任职,仿佛这一耀眼的职位能为她的择业增添什么光彩,或是在未来从业的道路上有一道抵挡国家环保法律相关条文的坚实屏障。最终是那娇滴滴的声音,吓退了林主任的兴致,他再也不敢吭声了。
第三位:男性,三十多岁,来自少数民族地区,国字脸,剑眉倒竖,颇有一幅梁山好汉的架势。
“黄工,请介绍一下你的情况,”林主任说。
“我有几家化料公司的销售经验,每个月的销售业绩可以达到x万(无法考证),但对闻名世界的BAB材料不太熟悉……
但凡这种场合,应聘者的说辞免不了夸大其词的成分。也许因为无法验证,才有了试用期这一合作模式,如同当下风行的试婚,倒也不失为一个相互摸底合理用工的良策。
第四位: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伙子,小学毕业,在工厂打工五年,薪水要求几乎超出个人能力预期,只好pass。
第五位:郑正,禾玉曼的同事。他的妻子贾艳丽自从弟弟出事后,就带着孩子回到平原,他一人留在阳州。为了早日结束两地生活,他想到了化料公司,经禾玉曼介绍前来面试。虽说他没有什么学历,但拥有生产一线丰富的实践经验,做技术没有一点问题。禾经理与周总在招聘之前就已经沟通过,他应该是最佳人选。
不料,周总刚提了一个问题,就突感腹部不适准备离开,由于情况特殊,时间紧迫,他仅说了句按照预定的框架进行,就快速逃离现场。不到两分钟,林主任也是同样情形,神色匆忙地离开了,好像是两人提前商量好的。 对人事招聘工作非常陌生的禾经理只能像赶鸭子上架般的生搬硬套。郑正是熟人,按说这种场合她应当回避才是。但招聘的人员将来是她的下属,她必须亲临现场。为了缓解突发状况造成的一时尴尬,她想先聊点别的。
“好久没有联系,贾晓丽近来咋样?”
“她后来想通了,嫁给一名医生,”
禾玉曼顿觉心里轻松多了。她为闺蜜有一个好归宿而由衷的高兴。但对于招聘,她的脑子还是有点乱。技术方面没的说,主要是薪水。这个该怎么张口?自己所能采用的手法恐怕只有多年积累的给客户报价的那点经验。
“郑工,看你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我主要考虑离家近……”
“工作方面,生活方面都可以提出来,”她略显紧张地笑着说。
谙熟此道的郑正并没有立刻说出双方心里都在期待的话题,而是像围着一个中心点在做等距离的圆周运动。眼看中午时间已到,禾玉曼只好直截了当。
“看你在待遇上有什么要求?”她貌似轻松地笑着问道,内心已经极度的不平静,生怕因为哪里措辞不当造成什么失误。
“你们的薪水制度是?”
话题最终切入中心点,也是双方认为最敏感最难为情的事情。她瞬间想起某个电影画面,买卖双方在一个灰布长衣的前襟下用手指掐捏价格的情景,差点没笑出声来。她最终道出这个自行设计,对公司与个体双方均有一定约束和保障的薪酬制度-“绩效年薪制”。然而,对于不熟悉规则的人能接受吗?没过一分钟,面色变得难堪的郑正有些失落地从对面座位上站起来,伸出一只与季节气温不相适宜的冰凉手指,说了声:“再见!”就大踏步走出会议室。禾玉曼顿时感到非常遗憾。
下午。周总从医院打来电话说:“鉴于目前人力不足,可以把胡纸义和黄工先招进来试试。”她才得知:早上他们在外面吃了不洁食物,导致严重腹泻,去医院输液了。禾经理在翻看胡纸文所填写的履历表时,发现其歪歪扭扭的字迹中竟把‘文’写成了‘义’,还在其名‘纸’的下面蹲了一点。这样的文化程度,如何能够胜任公司各种总结报告的文字要求?
不出她所料,入职一个月后,胡纸文在报账单上重复出现一系列多次强调的填写错误,总结报告的字迹更是无法辨认。对BAB材料不熟悉的黄工入职三个月后,销售业绩与预期承诺相差甚远,最终也被淘汰。
一个炎热的午后。禾玉曼在办公室准备带老外去金鹰皮厂试验的相关事宜,虚掩的门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头都没抬地说了声:“请进!”一个人影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她猛然间抬头一看,“蒋叔,是您?”她有些吃惊地连忙迎了过去,接过前辈手中的塑料桶。多年不见,老人眼眶下陷,头上的银发愈加稀落,干瘦的身板更加弯曲了。
“还在坚守岗位呀!”她用一种无法理解的口吻说道。
“是啊!我想要些复鞣剂,”
“该歇歇了!”她一边倒水,一边指着沙发说。
“还能动,就继续干吧。”老人乐呵呵地接过茶杯,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
春节期间。蒋志平和弟弟妹妹就已经商议过,决定不让父亲再干了。可是性格固执的老人就是闲不住,放不下,舍不得。当他得知禾玉曼在做进口化工,还听说有两只鞣剂的效果不错时,就想在自己的作坊里试试,这么着就来了。(作坊早已搬离市区。)
望着老人沧桑的面孔,翕动的嘴唇。她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雪后的天空阳光灿烂。位处城市边缘白雪覆盖的菜地里有几间孤零零的房子,融雪的小路到处都是泥泞。听见有陌生人靠近,院子里的黑狗一阵狂吠。一个年轻小伙出门接应,她才放心大胆地走进靠近大门的低矮房屋。蒋师傅和老伴正坐在一个两面靠着墙壁的大土炕上吃饭,见有熟人来,他连忙放下碗筷,一边招呼一边挪到炕边穿鞋。
靠阳的小窗户透进一道耀眼的光幕,洒在几个泡着牛头皮的大瓷缸上,屋里弥漫着多种化学品的混合味道……
她那时的目的是想了解小作坊是如何实现大机器所进行的全部操作,如有可能的话,她想用自己的知识为某家私企的产品提供有价值的建议或帮助。然而现实并非她所期待的那样如愿以偿。
短暂的回溯之后,她和老人聊起从前工厂的人和事,聊起他的子女。
“唉!好端端的企业没了,如今变成开发商建造房地产的舞台……”蒋师傅有些抱怨地说起从前的平原制革厂。
“改革的浪潮,谁也阻挡不了,”
“把职工的饭碗都弄丢了,自己却发财啦!……”他在暗指肖永年,说完轻轻叹了一声气。
“国企改革势在必行,即使不走合资这条路,也是死路一条。”对此禾玉曼不愿多说什么,“天热,多喝水!”她连说了两遍。
“我的三个儿子都漂到了南方,不知是不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南方发展的快,”她安慰老人说。
他歇了一会儿,手里捏着提货单就要走。禾玉曼送到大门外,望着蒋师傅跨上一辆旧式28自行车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和苦涩。 这么热的天,去仓库还有十几公里的距离,这一来一回得要消耗老人多少体力啊!现代皮革早已进入规模化生产,质量已与国际接轨。老骥伏枥的蒋师傅还想学习使用新材料,执拗地坚守一生挚爱的皮革事业,不肯放弃,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