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禾玉曼怀着渴望见到故人的极大热情,在平原制革厂原有地盘上新建成的商品楼底层的福缘酒楼举办了一场老同事聚会。
她驱车来到这里,再也找不到从前的一点影子。高耸密集的楼群淹没了往日的繁荣与衰败,拓宽街道的繁华替代了昔日的荒凉与杂乱。如今这里商铺饭馆云集,热闹非凡。曾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制革人已被时代的潮流冲得七零八落,四海为家。
她神情哀伤地眨了眨眼睛,直接来到二楼的预定包间。那天,来饭馆的人不是很多。她刚一坐定,正要吩咐服务员上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包间门口。他就是技术娴熟的片皮工-陈师傅。
“还在外面干着?”她边说边让座。
“闲不住呀!趁着身体还可以……”陈师傅的嘴角闪动着欢快与满足的喜悦。
他虽说没多少文化,却精于钻研,能将整张牛皮的厚度误差控制在0.01mm,实属难得。他为人朴实正直,依然是从前胖乎乎的样子,只是岁月磨砺,头发已经半白。退休后,许多私企争着聘请他,行业需要他,他也离不开这个行业。如今他的家从铁道旁的低矮茅屋搬进宽敞明亮的楼房,过上幸福日子。尽管并不缺钱花,但他觉得与其呆在家里看电视或是打麻将混日子,不如在外面继续发挥余热。
接着,家住城郊的韩师傅按照电话通知的地址找来了。禾玉曼握住师傅的手连说几个欢迎!“老韩现在变得又白又胖,越活越年轻了。”一旁的陈师傅却打趣地说。韩师傅一脸笑容,额上变浅的皱纹表达着生活的安逸和幸福。以前他每天坚持去地里种菜,现在土地全被开发商征用了,他的家也搬进小区楼房,每个月有两千多块的退休金,他感到知足了。
“您还记得不?刚进厂那会儿,我在车间实习,有次你说吃过晚饭没事儿就别来了,结果那天偏偏出了问题,”说完,禾玉曼淡淡一笑,笑自己那时天真单纯。而韩师傅似乎不大记得了,在他看来,或许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于禾玉曼来说却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他们边喝茶边聊天。
身穿棕色羊皮夹克的郑正开车来了,他笑着从手里提的尼龙袋子掏出两瓶西凤酒蹲在面前的饭桌上,随即坐在韩师傅身旁。他们以前是老关系,一见面就絮叨起从前的日子。爱喝酒的人望着未开封的酒瓶连连赞叹:“这酒不错!”
自那次招聘事件后,禾玉曼就再也没有见过郑正。她邀请他来,或许正是为了化解过往微不足道的别扭或不愉悦,重建同事间的信任,包容和理解。她还邀请过贾晓丽,她说家里有事,脱不开身。从电话传过来的语气判断:她对以前发生的事情仍然有所顾忌,特别是在老同事面前。
禾玉曼见过她一面。贾晓丽表示自己从过往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新生活的幕布已重新开启。但说到动情处,她还会伤心落泪。曾经阳光开朗的性格变得多愁善感,仿佛被一种自卑的情绪缠绕。她始终觉得靠不光明磊落的方式发财致富,和强盗掠夺几乎没什么区别。
“放下伤痛朝前看,生活还得继续,”禾玉曼如此安慰说,也是在安慰自己。说起她的弟弟-贾小强,她又一次长吁短叹。尽管由于表现突出,他提前获释。然而心灵的孤独又如何让他面对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又能去哪里寻找自己的梦想?他的梦想早已被无情的命运所撕碎,只能圆寂在荒凉的南山脚下。他决心褪掉沾满伤痕的职业旧壳,努力转换角色,重新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被命运无情作弄的方建华和姜丽珍夫妇因接待儿子一家人的归来也未能到场。方嘉已经接管岳父的生意,成为企业不可多得的管理人才。自安原鞋业倒闭后,方欣怡和林旌旗去了台湾,很少回家。方建华夫妇每天除了去环城公园散步打太极拳外,还坚持练习书法和绘画。
禾玉曼的两位小师弟来了。他们分进单位不到一年就面临合资,现已年届四旬。其中一个曾做过保险,由于性格原因,接连几个月没有一点业绩,现在南方某企业做废水处理。另一个做过干洗,尽管能说会道,但还是没能成功,最后不得不转向皮革贸易。
蒋玉如因打理生意上的事情,最后一个到场。她的父亲蒋师傅已离世,经营多年的作坊也关门了,母亲和她住在一起。“迟到了,”禾玉曼一见面就开玩笑地说。她俩见面次数最多,说话自然比较随意,少了许多客套。一进门,她脱下长款红色羽绒服,和大家一一问好。 多年职场生涯磨炼,她对真皮皮鞋流行趋势的把控驾轻就熟,对职员管理井然有序。她精明强干,却疏于家务。尽管物质极大丰富,但内心也有一番不为外人而知的苦衷。从早到晚的忙生意,商场的柜台管理,外出订货,开发新客户,都要她亲力亲为。有一次,她苦笑着对禾玉曼说:“我这一年到头地挣钱,却没有时间去花钱。每次买衣服都是在商场快要关门的时候,匆忙赶过去挑选一两件。”
“玉如的生意做大咧!”韩师傅笑呵呵地赞美道。
“现在干啥都不容易,生意不好做,欠账太厉害,”她快言快语,毫无拘束。
“郑正现在可以了!”门牙脱落的陈师傅说。
“咱这辈子就是打工的命,不像人家当老板的,”郑正用眼睛斜睨了一下身边就坐的蒋玉如。
能从配料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技术人员与他的勤奋,吃苦耐牢
的品质是分不开的。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以前坐办公室没有什么特长的脱产干部,在企业合资重新面临职业选择时大多遭遇困境,再就业非常困难。
曹远家住郊县,未能到场。自蓝岭皮厂倒闭后,他跟着蓝宏轩
在琉璃巷做起皮革贸易。尚小妹虽不在邀请之列,却有人说起了她。自从出了那起质量事故,她就在家做起皮衣翻新生意。随着皮革服装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她又在城墙脚下干起为游客拍快照的行当。
服务人员进来倒茶时,禾玉曼吩咐可以上菜了。年长的韩师傅和陈师傅被请到上座。健谈的蒋玉如一度成为谈话中心,她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孩子,交往的邻居同事,和在坐的每一位都有一番贴心话。她说话抑扬顿挫,幽默风趣,也毫无顾忌,与贾嫂颇有相似。
“听说韩师傅的儿子当村长咧,看把他高兴的一直都合不拢嘴,”韩师傅听到这番夸赞笑得更开心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陈师傅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她说。
“我这是没事儿找事,”陈师傅笑呵呵地说。
“跳舞王子,‘气管炎’给你放假了,”
“妻管严是男子汉的一项美德,”郑正一本正经地回敬道。
为人父为人夫的郑正变得更加稳重成熟。好的婚姻,就像一门好的课堂,能使两个人取长补短。
荤素搭配的菜肴端上桌时,他打开酒瓶,给各位一一斟酒。“十五年了,难得一聚,干了!”老同事们频频举杯庆贺佳节,庆贺这难得的重逢时光。禾玉曼招呼大家动筷子,蒋玉如为各位续茶。
饭桌上涉猎最多的还是那些共同经历的难忘岁月,工厂生活的点点滴滴,人与人关系的真诚与简单。
“那时的生活简单快乐,上班下班,经常还有集体活动……”一个说。
“没啥思想负担,”另一个用纸巾擦了擦嘴说。
“方建华真是太可惜了,硬是让人从厂长的位置给逼下来,”
“人太实在,就会遭人暗算,”
说起方厂长,自然就会让人联想到肖永年。“搞合资,最后还是倒闭了,包袋厂没建成也垮掉了,职工四处谋生,他却富得流油,”韩师傅的眼睛闪过一道愤恨的光芒。郑正却一脸平静地说:“听说肖永年后来开了几个加油站,”禾玉曼不由想起有次在加油站看到他时的情景。
那天,她正要去屋里开具发票,猛然间一抬头,玻璃门上的铜色方形牌匾赫然写着法人代表:肖永年。当时,她的心里微微一颤,该不会是他吧?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门里闪了出来。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果然是他!看起来苍老了,但精神还不错。“这是你开的?”她想进一步确认。他笑了笑,算是作答……
强权压制下的管理,硬将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窃取国家和集体利益为自己谋幸福,这样的人与老鼠有何区别?
“陆国雄现在咋样?”郑正点了一支烟,浅浅吸了一口,问道。
“自儿子出事后,他就搬了家,平时很少与大家来往。”陈师傅略带遗憾地说。
“皮革人真是不容易,来,大家举杯!”
……
正月初七的早上,刚一上班,禾玉曼在办公室用电子邮电向鑫辉公司总经理周密提交了辞呈。那年,正直台海关系最为紧张的一年。
我抱着极大的热情和期望加盟到这个团队中来,然而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始终有一种不信任的雾霾笼罩在合作的时空里,盘绕,蔓延,久久不能散去,左右着事件发展。我坚信真诚与努力定能驱开那团迷雾,让合作在信任友善的氛围中轻松前行。尽管时光走过四个年头,不仅未出现任何转机,反而愈演愈烈。
值得庆幸的是,北方皮革工业的技术水平在众多业内人士的合力围攻下,已经走上一个相当高的台阶。这里要真诚感谢BAB及国内外皮化公司为此做出的努力……
每一程的合作,无不包含着风雨兼程的阅历,时光汇聚而成的默契,还有无法言说的无奈与郁闷。离职入职,就是从一个熟悉的人群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团体,茫然交织在一次次的职业接缝中,就像不断延伸的铁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