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CAC环保型材料呈现出明显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时候,新州一家客户反映他们生产的米色沙发革发往南方后皮子表面出现黄色斑点,直指CAC某只材料引起的染料迁移。
接到电话后,禾总监和高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熊老板一脸阴沉地坐在办公室的黑色牛皮沙发上使劲吸烟,屋里烟雾腾腾,茶几和办公桌上随处放着裁剪过的皮料碎块及缝制好的沙发套子。熊老板坚持说,他们做产品多少年一直没出现过任何问题(这只能是一种及其夸张的说法)。高总则强调,其它工厂都在使用,却没发现类似问题。
“熊总,看这样行不行,按照现行工艺,我们派人跟踪做一批皮,”禾总监的一番建议,得到高总的极力赞同,熊老板却始终不接这个茬儿。不是担心泄露工艺,还是另有企图,不得而知。满屋子乌烟瘴气,禾工真想出去透透气,却被这起重大事故纠缠得不能脱身。高总想尽办法地去说服,熊老板却强调生产很忙,两位老总搞起了拉锯战,分坐两旁的技术人员貌似在助战。
关于这起事故,矛盾双方各执一词,又都拿不出确凿证据。经过前后近一个多月的谈判,依然莫衷一是。
乌云覆盖的六月天空,就像盖着偌大的铁灰色锅盖,已经闷了好几天。上午刚过一半,外面开始起风。院子里的竹林飒飒作响,看来要下雨了,禾玉曼伸手去关窗户。这时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病重。母亲身体一向还好,怎么会突然病重?女儿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父亲却是支支吾吾,让她感到更加的紧张和不安。老人家咳嗽的毛病已基本痊愈,年龄大了就怕再添什么新病,她皱着眉头不禁为母亲的身体担忧起来。
不一会儿,狂风大作。铜钱大的雨点接踵而至,地面腾起一米多高的白色水雾,如柱的雨水被狂风旋转着扭成一股密集的水流泼洒到玻璃窗上,有效削减了久日以来难耐的溽热。
禾玉曼风风火火乘坐高铁赶到家时,却见母亲和妹妹正在院子的樱桃树下洗衣服,一路上的紧张与担忧顷刻一扫而光,被一种欺骗和怨愤取而代之。她气得五官扭曲,未同母亲和妹妹打招呼,直接走进里屋想找父亲问个究竟。坐在凉椅上的父亲连连叹气,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到底是咋回事?”女儿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嗔怪。父亲哆嗦着手指拿起茶几上打火机,‘啪嗒啪嗒’打了好几次,才把铜色烟锅里的烟丝点燃。他心慌意乱地嘬着干燥的嘴唇‘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好让自己定定神。在女儿的厉声责问下,一个隐藏近半个世纪的身世之谜,终于揭开那神秘又令人伤感的面纱。
禾玉曼的养母自从生了女儿,身体一直不大好,十多年未能再生孩子。奶奶便托人打听想抱个孩子。说来也巧,就在禾玉曼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秋天,母亲竟生下一对龙凤胎。
一个月前,禾玉曼的生母被查出肝癌晚期,且病情恶化,生命垂危。可怜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违背多年前的承诺,托人捎话想见亲生闺女一面,善良的养父母答应了。
“玉儿,大对不起你,有件事一直相瞒,你是抱来的,”老人语调低沉,眼睑下垂。
“那是1963年的深秋。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阴冷,地面有些湿滑。一位陌生中年男人怀里抱着刚满一周岁,身穿粗布红白格子衣服的小女孩,臂肘上挎着一个花布包袱,神情凄楚地走到村边一户农家的门楼下。小孩子面颊瘦弱偏黄,眼窝深陷,显示出营养不良的全部征兆。大门口传来几声门环的叩击声,奶奶赶紧扭动起一双小脚从低矮的正厢房里走出来……”
屋内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闷凝滞。禾玉曼听后,从开始的不相信到全身冰冷发凉,再到心中泛起深深的幽怨。她完全沉浸在儿时的记忆中。多少年的时光过去了,随着谜底揭开,儿时郁积在心底的苦闷与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她断断续续呜咽着,低沉压抑的哭声在屋内院落,在炎热街道的上空凄楚回荡。母亲和妹妹闻声回到屋里相劝,她的哭声才渐渐息落。
从小与奶奶睡火炕的她不曾享受姐妹们所拥有的特殊关照-过年添加新衣服或是头巾饰品,而是过早领悟了不同于姊妹不同于伙伴的人间冷暖。漫长的成长岁月,稍有不慎都会遭到母亲格外严厉的训斥与责问,若是与弟弟妹妹闹出点矛盾,母亲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将她摁倒在炕头,拳头像雨点般轮番砸下来。
儿时的小玉曼时常感到自己就像多余的六指一样,总是处于被排挤被忽略的地位。无法诠释此中缘由的幼小心灵只能靠勤劳的小手为家里拾柴添火,为自家的猪羊多割些青草来赢得母亲片刻微薄的赞许或是温暖的目光。儿时的她无时不刻盼望着自己早一天长大,来改变成长的命运。儿时记忆中,母亲那副刻板冷峻的面孔,就像从厨房的祭台上走下来的凶神恶煞的灶王……
“野种!”对于和同伴们闹矛盾时遭受的羞辱或刺耳的言辞,再也无法忍受的小玉儿终于鼓起勇气在母亲面前求得证词,却遭到母亲直截了当的责备和无可质疑的否定。值得庆幸的是:儿时成长的怨恨,早已被漫长岁月的欢乐或是烦恼所洗礼所冲淡,养育之恩盖过成长过程的一切磨难。
第二天。父亲顾了辆面包车,带着她和母亲来到位于平原市郊一栋新建商品楼的二层,这里就是禾玉曼生母的家。三室一厅。母亲躺在主卧的席梦思床上,屋里围了一堆人。老人脸色蜡黄,气息微弱,身板枯瘦如柴。
站在床头的禾玉曼紧握住生母皮包骨头筋脉分明的枯瘦小手时,不由“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那一刻,她的全部神经扭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她的大脑失去思维,竟没说不出一句话。弥留之际的母亲费劲地睁开眼睛,盯着离散多年的女儿,没有言语,只会流泪。在场的亲人们看到这一幕,个个眼圈红润。有人啜泣着说:“见了就好,谁也没有回天之力。”
屋里的空气异常沉闷,仿佛静候死神牵引的那一刻。就在禾玉曼准备同家人离开之际,沉浸在悲伤中的尚小妹缓步走了进来,那张原本黝黑的脸庞更加黝黑。禾玉曼不解地睁大眼睛,“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用不屑的目光向她点了下头,拉起母亲的手就往外走。死寂般的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姐!”禾玉曼被这声音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是在做梦。然而脚步却像听从什么命令似的停下了。
“姐”,这个充满血脉亲情的称呼,竟颇具讽刺意味地连接在两个有多年积怨的人身上,真是可悲啊!
禾玉曼皱着眉头回过身来,用迟疑的目光望着生母,心想:“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从母亲浑浊模糊的眼神中已看不出什么缘由。有位老妇人见状连忙解释说:
“你们可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妹呀!”
早已知道内情缘由的尚小妹同样神情淡漠,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觉得自己争取的每一个目标都是通过自身努力完成的,问心无愧。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临终愿望,她才鼓起勇气从隔壁的屋子走了进来。那么作为姐姐又有什么理由不能为妹妹的行动而做出些许的让步和原谅呢?
这一刻,怨恨与愤怒浸透她的全部血液,她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怨恨父母不该带她来到这里,让自己经受这样的打击;她怨恨生母当年的无情……怨恨与悲伤酿成一肚子的苦水,她非常痛苦地摇了摇头,勉强走过去,轻轻抱了抱这位积怨深重的妹妹,没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以前在工厂时,就有人在她面前说过,从侧面看她和尚小妹的某些神态有着说不清的相似之处。她当时一笑了之,心想:简直是无稽之谈。
如果不是身上流淌着那缕共同的血脉,若是在大街上相遇,她完全可以像陌生人那样一走了之,但残酷的现实却硬是要将没有一丝一毫亲情的人牵引到一起,怎能不让人感到遗憾和悲哀呢?
原来禾玉曼的亲生父亲是一名服役军人,为了仕途,他无情抛弃了生母,与部队一位高干子女组成新的家庭。无法带着女儿一起改嫁的母亲被迫含泪把刚满一岁的女儿送人,才酿出人世间一桩离奇可叹的悲剧。
那天回到家,禾玉曼就病倒了。她发烧腹泻,被家人送进医院。三天后,生母驾鹤西去,她却登上重返新州镇的列车。
出租屋附近的绿化带,成为她闲暇时间的另一种陪伴。冬日刺骨的寒风中;夏日的树荫下;春暖花开的日子;还有秋高气爽的午后,都能看到她林中漫步的身影。
禾玉曼站在带有喷泉的水池旁久久凝视,湖水清晰映出不远处几栋楼房的倒影,遥远的天空变成深邃的蓝色海洋,白云朵朵,真实与倒影在镜子般的湖面上形成如梦似幻的图像。时空倒立,让她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意犹未尽地向前走去。新修的塑胶跑道在脚下延伸。路旁半人高的箭草随风而动,不远处的海棠树缀满即将成熟的果实,有位老人在木板铺砌的空地上舞刀弄剑。一种难以理清的思绪忽然在她的心里翻飞起来。
在她回家探望生母的时候,那起纠缠已久的贸易纠纷案,含最终恨做出让步。禾玉曼得知此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心里都回转不过来,喉咙仿佛塞着一团鸡毛。
在这个没有仲裁的市场,是什么让稳操胜券的一方不去申辩理由而甘愿做出赔偿让步呢?在面对下游客户的时候,又是为什么不能挺起腰杆说声“不”呢?难道为了维护市场大局,宁肯让买方的误断成为左右市场导向的标杆?
诚然,针对每一起质量纠纷案,要想彻底澄清或是验证孰是孰非,将是一场巨大的消耗战,其复杂程度不亚于搞一项科研项目。与其将精力消耗在没有胜负的战场上,不如将功夫用在现有科技攻关的项目上,这就是高总的大局观念,也是一个被动无奈的决定。
她望着满眼的绿色,继续往向前走着。老家一位邻居的闲话忽然从她乱蓬蓬的脑袋里浮现出来。“玉曼,你小时候得过眼疾,流出来的是绿色汁液。”儿时得过麻疹,这个她早已知道。但是怎么会流出绿色液体?难道自己还得过其它什么病?对于学化学的禾玉曼来说实在难以理解。疑惑在她的心中慢慢扩大,她随即拨通了姐姐的远程电话。
“姐:我小时候到底得的啥病?怎么会是绿色……”
1964年的春天,惊蛰刚过。关中东部平原开始进入春耕大忙季节。一种可怕的病毒正在北原镇的村村寨寨大街小巷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刚经历过严重饥荒的国家,对于疾病的防控更是百废待兴,春季多发的可怕病毒到底从何而来?没人能说得清楚,该怎么应对?更是束手无策。
清晨。不满三岁的小玉儿像往常一样,拿着烧火棍子在院子里挖泥玩土。白天从不睡觉的她早饭还没吃完,就爬上与灶台相邻接的火炕上躺下了。
“吃饱了没?”奶奶关切地问。她如有所知地点了点头。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忙完灶间家务的奶奶突然发现小孙女的脸颊通红。她用手一摸,果然发烧,就赶紧加了层被子,心想出点汗就会好的,这是庄稼人应对感冒发烧唯一便捷有效的办法。
第二天。小孙女非但没有出现奶奶所期盼的那样,而且身上还出了许多红色斑疹。凭多年生活经验,奶奶判断:“可能是出麻疹了,只要别见风,过几天自然就会好,”她用热毛巾敷在玉儿的额头上,期望热能退下来。然而,一连几天,小孙女躺在炕头一动不动,不吃不喝,肚子鼓得圆圆的,红肿的眼睛流出一种粘稠的汁液。
姐姐每次放学归来,都要先爬在炕头看看昏迷不醒的妹妹,情急之下,她想出最具诱惑力的话语,期望能给昏迷不醒的妹妹以抗争疾病的动力。
“咱大从城里回来啦!”她有意哄骗妹妹说。
小玉儿果然睁开两只红肿的小眼睛,无力地瞥一下四周,没能见到父亲熟悉的身影,就又失望地闭上疼痛不已的眼睛,回到自己那个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
那年村里总共有三十多个孩子相继感染了麻疹病毒,随后又都陆续自愈。唯独禾玉曼的最为严重,时断时续的高烧共持续了五天,仍不见好转。奶奶这才着急了。她用布单将孩子裹好,吩咐放学归来的大孙女背着一起到有七里多地的村庄去看先生。
“孩子病成这样,再不来就没命了!”老先生看着已经休克的孩子,有些生气地朝奶奶埋怨道,“像她这么严重的症状,在北原镇是罕见的,”姐姐听先生这么一说,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脸色阴沉的大夫,望着躺在奶奶怀里的妹妹,心中涌起无法言语的悲伤。先生赶紧给玉儿灌下两片退烧药,并一再叮嘱说:“回去后,一定要按时服药!”
在那个愚昧无知,贫困又缺医少药的年代,每年不知有多少婴幼儿被这一无情病魔夺走了孱弱的生命。资料显示,1965年我国自制的麻疹减毒活疫苗研制成功,可怕的病毒最终得到了有效控制。
禾玉曼清晰地记得:儿时,每到傍晚,自己的眼睛就感到非常困倦和干涩,但却坚持眯着眼睛坐在邻居家的门墩上,似是而非地听着大人们议论村里的大字报,批斗会之类的政治话题。后来,父亲为了治疗她的眼睛还专门从城里买回羊肝,可她就是不喜欢那股味儿,全给弟弟妹妹争着吃了。
“那时,大人没有文化,”姐姐的话似乎为了化解什么,却让妹妹的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冰凉。她想起自己患过的青光眼,想起厄运的一次次光临,命运与眼睛间的不懈纠缠,泪水如泉涌般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