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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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香港一见，宋天佑与禾玉曼的联系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他给她发邮电，打越洋电话，共同回眸难忘的大学生活，诉说现实的酸甜苦辣。有次回国还专程去新州看她。
那是深秋的一个日子。寒风瑟瑟。两人吃过午饭，漫步来到这条绿化带。草木枯黄，落叶飘飞，真可谓风冷叶落气萧萧，日短夜长雾朦胧。当年被时空搁置的柔情蜜意在这个秋风起落的日子，就像池塘里刚刚绽放的荷花，虽然迟到，却依然芬芳。两人像恋人般向前走去。他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腰际，她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温暖。
“德国的基础化工世界领先，试验条件也要比国内优越很多，能一起去发展吗？”他再次发出真诚的邀请。“自己的外语多年不用了，怕不能适应那里的工作。另外父母年迈，姐姐又离家那么远。”再三思量，她向他说明了自己的顾虑。而宋天佑却说：“外语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问题，”
回到德国后，宋天佑再次打来电话说：“人生苦短，难道你就想这么着一个人生活下去吗？”他的话又一次触动她内心深处那个最敏感部位。是啊！人生应该有个归属，总不能孤独到死。一想到要远离父母姐妹，远离孩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有些畏怯不前。毕竟年龄不一样了，那里的气候，周围环境，饮食习惯，自己能适应吗？如果早十年，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个遥远的国度。但是一想到在天一方有颗跳动的心正翘首以待，她的心萌生了飞翔的渴望。一边是亲情的羁绊，一边是钟情相爱的召唤，让她左右为难，最终她选择了后者。等所有的手续办理完毕，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出租屋内到处都是打包好的行李，一片凌乱。那天上午，正在联系货物托运事宜的禾玉曼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前夫曾子凡的工作单位打来的。一个不期而遇的电话，彻底打碎了她的出国梦。
就在一年半前。身为某计算机研究所副所长的曾子凡被单位公派去美国做高访，他费尽心机地争取到这个机会与他的家庭的微妙关系不无关联。他的第二次婚姻因时间推移，激情消退，双方渐渐暴露出各自性格中的弱点。成长背景造就的价值观、消费观差异，时常引发新的家庭矛盾。一个不讲卫生但勤俭节约，另一个大手大脚却不善家务，时常碰撞出愤怒的火花。
倍感烦闷时，他会重新审视自己的二度婚姻。从前为了逃避两地生活，违背良知地开启另一种生活。原以为跨进豪门，一切皆万事大吉。然而，胡家严苛的家规让大山里成长起来的曾子凡感到一种无法适从的茫然。岳父越来越表现出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简慢态度，让他感到非常压抑，郁闷和自卑。更有甚之，有次给岳父过生日，一家人去看戏，竟把他的座位安排在他们的后一排，这种做法明显就是嫌弃他轻视他。他想逃离那种富足生活，却又碍于自己的颜面，单位的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怎么议论？周围的人又会怎么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面对国家公派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他想出去透透气，也许距离能使某种间隙得到修复，思念能够拉近人的精神距离。再说去美国学习，对他的专业也会有一个较大的提升。
留美期间，曾子凡的生活过得非常艰苦。由于居住地较为偏僻，上班又在曼哈顿市中心，他每天上下班开车来回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一天两头几乎见不到太阳。由于物价高昂，为了节省生活费用，一日三餐都是他前一天晚上回到租住的公寓里准备好的，更别说逛街买衣服之类的事情。怀揣着美好的梦想而来，没想到这里的生活如此单调与枯燥。有时他真希望能早一天离开这个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地方。
夜晚，倍感孤寂时，他时常会想起孩子和前妻，想起从前的日子。千辛万苦组建的家庭硬是被他亲手毁掉，企图用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来摆脱一时的困境，最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吧！
远离故乡，他的思维越发的清晰敞亮，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也更加理性而明澈。但如何面对一桩颓废的婚姻，却又是一头雾水。不被世人称颂祝福的婚姻，由于内在架构的矛盾性最终因一件不光彩事件的发生而仓皇收场。
就在曾子凡日思夜盼准备回国的前夕，他意外收到一个令他痛不欲生的消息。他的现任妻子胡小梅在他出国不久就与一位煤老板厮混。他想打电话求证，转念一想，算了。自他到美国后，妻子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问候，他在心里已经猜出了几份。无颜归国的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浪迹天涯，走到哪儿，那儿就是家！”
日本在软件方面的超前发展一直深深吸引着他。他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在东京谋求一份工作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第二天，他就用Skype和旅居日本的大学同学说了自己的想法，并将自己的工作简历及在物联网方面取得的卓著成绩一并发了过去。有老同学帮忙，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东京一家研究所很快向他发出了邀请函。
一个月后，结束旅美访问的曾子凡怀着失落与激动的复杂心情从曼哈顿直接飞越太平洋抵达东京。秋日的东京，处处都是美景。不一样的土地，生长着不一样的植物，漫山遍野的红叶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来观赏，彩虹般绚丽的秋叶尽情装扮东亚秋日的天空。曾子凡为了站稳脚跟，无暇领略大自然的良辰美景，而是每日骑着单车匆忙穿梭在东京的大街小巷。
出乎他预料的是：国际通用的英语在日本严重受阻（他们的英语都很烂）。不懂日语的他日常生活受到严重的影响，更别说工作。他在那家研究机构勉强撑持了一个月。后来别无选择的报名参加了一个日语培训班。他一边打零工，一边学日语。如果过了语言关，找一份好工作就应不难了，他非常自信的这么想着。然而，以他的年龄和记忆力，重新学习一门外语绝非易事。漫长数月的紧张、不安和极度焦虑，加上格外昂贵的消费支出，他的神经就像紧绷的橡皮筋，最终到达极值。
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天空飘着冰冷的雪花。曾子凡像往常一样，天刚亮就起床。可是记忆出现可怕的空洞，他非常吃力的用大脑存储的模糊影像去填补那些丢失的部分。披头散发的曾子凡行走在摩天大楼夹击下阴冷潮湿的街道上，快乐地喊着：“白糖！面粉！”他一边跑，一边还用手去接，偶尔还会伸出干涩的舌头去舔，就像儿时与小伙伴玩耍的样子。但是却找不到自家的窑洞和父母，他一面寻找，一面恍恍惚惚地乱喊。路边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一扭头又都走掉了。
日本大使馆依照曾子凡护照所提供的信息，给原工作单位发了封电报。电文上多次出现“精神”二字。外事办人员首先联系到胡小梅，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后来，他们又设法联系到他的前妻禾玉曼。
北方大地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接到电话的禾玉曼不禁想起那些令人伤心欲绝的艰难岁月。尽管时间化解了曾经的怨恨；化解了过往的是是非非。年轻铸就的错误终将变成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留存在经历者的内心深处。而当生活再次揭开令人伤痛的一页时，伤疤还在那个黯淡的岬角剧烈起伏。
尽管CAC的环保型材料已经取得明显成效，但要达到零排放，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她是多么想投身到这场新的技术革命中去，然而偏偏却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档子事情，让她进退两难。
依照婚姻法，他们早已分道扬镳。唯一的牵连就是：他是儿子的父亲，仅此而已。她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去照顾他，完全可以弃而不顾，然而内心的善良却在一边摇旗呐喊：“应该去拉他一把，要不然他就无法生存！”无奈之下，她征求两位要好同事的意见。
“他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还要去体谅他？这种人不值得怜惜，这是罪有应得！”一个建议说。
“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毕竟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另一位同事如是说。
一筹莫展的禾玉曼打开笔记本电脑的QQ，给蒋玉如发了张哭脸。她知道蒋玉如每天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到晚上九点以后才会有时间。见对方没有回复，她又在键盘上敲出自己遇到的麻烦事儿，没想到一行字很快跳到界面，“可以考虑，”她说。
“人生本该是一场寻找爱，享受爱的旅程，可是到最后却令人遗憾 地变成伤痕累累的战场，”禾玉曼在键盘上敲出自己的人生感悟。
“缘于人的利己性吧！？”对方回复说。
“如果说我还有一点潜能的话，那么很遗憾，在人生的路上我没遇到相应的引发剂，而是碰到了一支阻燃剂，它消磨了我的能量，”
“这么多年过去了，为啥你没有再找，是没有合适的吗？不是，是心灵的标杆杵在那儿。当初你选择他，一定是外在的内在的某些东西吸引了你，这也是你个人某些主观意志的真实反映，”
“如果按你说的去做，别人会以为我的脑子出了毛病，”
“他已经不全是从前的他了，还是听从心灵的召唤吧！”
禾玉曼关了电脑，她感到屋里的空气有些憋闷，想下楼透透气儿，就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黑色水貂皮短大衣套在身上，戴了一顶宽檐深蓝色毛呢礼帽，走出家门。
午后，风向转为偏北风且风力有所加强，还变本加厉地拉起狂野的调子。路边新植的女贞树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强劲的气流仿佛要把地面上所有的负载全都推倒才肯罢休。她被狂风推着，两腿不由自主地往前跑去，帽子差点被风吹掉，她从头上卸下拿在手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她停下脚步，凝望着田野里随风晃动的麦苗。一只喜鹊喳喳叫着从空中飞过。不远处火爆的房地产催生出一大片在建楼盘。
太阳快落山时，风停了。村庄，麦田，道路融入一种如梦似幻的暮色中。路灯亮起。她依然没有想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便朝回走去。行人稀疏的道路上迎面走来两位身着银灰色短大衣的女道士，她赶紧躲向一旁。曾在旅游景点多次遇到以测字算卦为由而上当受骗的她再也不相信此类人的骗局。然而，其中一位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有意向她挥了挥手，她没搭理，头也不抬地直往向前走去。“送你两个口字！”另一位向她喊道，她装作没听见，却在用脑子悄悄回味这两个字的寓意，不懂易经八卦的她脑子里又想到皮革行业的冲高回落。按照谜语的解释，两个口可以组合为“回”和“吕”，吕是姓氏。回到家，她赶紧打开电脑。“回”网上给出的第一个解释是：还，走向原来的地方，回家。吃过晚饭，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才想起给儿子拨个电话。
“铸星，下班了吧？”
“刚参加完一个记者招待会，妈，您最近还好吧？”
母亲用颤巍巍的声音向儿子诉说心中的彷徨与犹豫，线路的另一端出现片刻的寂静。军校毕业已成长为一名随军记者的儿子深知母亲身心所遭受的创伤，便给出一个折中而平和的答复。
“其实，我也憎恨过他给这个家制造的不幸，但是念及他目前的特殊处境，就请原谅他吧！”他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还是由您自己决定吧！”
《启明灯》中那些闪耀着智慧与光芒的深邃哲理，再次照亮她此刻的迷茫。一切过往，仿佛都是上帝设定好的轨道。年过半百的禾玉曼笃信命运的轨道早已按照个人意志并在出生之前已在后台打印完毕，仅凭个人力量无可更改，就像皮革的生产流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按部就班地去完成。每一个个体所遇到的人，发生的事，经受的磨难和欢乐，都是按照编排好的剧本去演绎而已。
多少年来，她紧紧抓住不放的自以为是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是一条自食其力的信念支配的执着，到头来才发现家在一个女人心中真正的地位和分量。最终是那缕扯不断的情丝，残存的旧爱牵引着心底的善良与惦念走出梦幻般的过往，踌躇满志地向那个幻影靠近。
在命运设定的轨道上不断掘进的寻梦人曾经发誓永远……此刻却违背自己用血泪凝结而成的誓言，并决定用宽恕和善良诠释生命的真谛。她的心一下子敞亮了。她从整理好的书箱里拿出一本外表有些破旧的工作笔记，斜倚在床头上，无比轻松地翻阅起来。
2000年4月18号，准备去郝州的样品；督促蓝领皮业的回款；联系金鹰的试验……一行行潦草的，整齐的，圈点的或涂改过的笔记，无一不在纪录着自己在祖国巨大的版图上纵行南北，横跨东西的匆忙身影。转鼓旁，喷台前，请客的饭桌上，电话里的交谈，传真机旁的守候……无一不是生命活动一个个跌宕起伏的音符。
生命的足迹，不就像老师课堂上密密麻麻的板书么？她试图用板擦抹去那些晦暗的部分，可是抖落的粉沫四处飘逸，钻入她的眼睛，她的鼻腔，散落得满身都是。那些细碎的尘埃微粒，不就是生命走过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个脚印，不就是生命活动的点点滴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