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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钱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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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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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树

 

算起来,已有近二十年没有回去看过老屋。

尚读小学,父亲外出,老屋便少了些欢乐。初中进了学校住宿,母亲随父亲去了远方,老屋也就从此荒废。高中毕业时,因为办理户口迁移,回去过一次。不过也仅仅是站在屋前,环视四周,便在夕阳的金光中挥挥手匆匆离去。哪知,这一离别,竟已是这么多年。二十年,自己从一个懵懂不谙世事的少年,渐渐在城市里落了脚安了家。二十年,家是安了,脚是落了,可总是觉得生活中有某种东西失去了,是那种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的失去。于是我便常常想到老屋,想到那条虽不大但却永远清澈的小河,想到那片虽不茂密但却永远绿意盎然的树林,想到那捉过的泥鳅,逮过的蜻蜓……

有时候,也很不解。幼时的农村生活,并没有陶渊明的那种悠然,也不是某些作家笔下那样的诗意。那时常常吃不上米饭,肉更是难得一见,大多数时候,只有土豆和南瓜。贫穷,便多了些邻里争端。一个院子里,一个大家族,另有一家单姓。通常,单姓是会受到歧视和欺凌的。我家便是那个大家族院子里的单姓。所以,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是饥饿和愤怒。到如今,挣扎了这多年,终于走出了那个地方。或许应是一种解脱,那我魂牵梦萦的,到底是什么?

许是那棵桃树。

老屋灶房前约十步,便是那棵桃树。据母亲说,那棵桃树是她和爸结婚时,外公特意从几十公里外带来种上的,还有老屋前后密密麻麻的柑橘树。到我能记事的时候,桃树已有大碗粗。逢三四月,煦阳暖风,粉红色桃花便开满枝头,引各种蝴蝶上下飞舞。那时梨花也开了,洁白洁白的。记忆中,鲜艳的映山红也常常在那个时段盛开,漫山遍野。于是,坐在老屋门前,看着粉色桃花,看着桃花上忙碌的蝴蝶,然后那一片洁白,满山鲜红,最后是青绿的山林,以及山林之上的蓝天白云……多么优美的春日山居图。当然,那时年幼,不会有此闲情。折一把映山红,满山疯跑,或是树上树下,蹦蹦跳跳,摘桃花,抓蝴蝶。抓蝴蝶和抓蜻蜓一个道理,选一根长竹竿,弯一篾条插进竹竿一头,便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然后屋里屋外的墙角边,卷上几层蜘蛛网,一个简易的捕获工具就做好了。待蝴蝶或蜻蜓停在枝头或石头上时,慢慢地罩住,也就使得很多的蝴蝶、蜻蜓成为了儿时的玩偶。

乡村的童年,自有其乐趣。

 

记得那棵桃树,倒不是因为桃花,也与蝴蝶无关。

碗口粗的桃树,在高约一米的位置,自然分成了三股。三股树枝粗细相仿,只是方向不同,也都长得茂盛。小时候,父母便说,这桃树长得好,刚好代表你们三姊妹,都枝繁叶茂。时至今日,父母也还常挂念桃树,也还常常这么给我们说。想起桃树,便总是想起姐和哥。贫穷的日子终于逼迫父母背井离乡,自然而然,我们也就成为了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虽然奶奶和母亲后来才随父亲外出,但在家也忙于劳作,鲜有时间照管我们,更甭提城里那样的关怀、宠爱和教育了。记忆中,母亲嘴边的话总是:“人穷志不穷”。当然,这句话是伟大的,至少对于我是这样,它改变了我的命运。

排行老幺,应是幸运的,我在姐的怀抱中在哥的保护中长大。记得姐上了高中,我和哥尚在村小。每次姐月末假回来,我和哥会估时间跑二三公里到村丫口去等候。一般是黄昏,在夕阳、晚霞甚至月亮星辰时,远远看到姐的身影,便一路狂奔呼喊而去。一般也是两天后,仍然太阳偏西的时候,姐拎着家里准备的咸菜、土菜等,我和哥或牵着姐的手,或跟在姐的后边,又一起往村丫口走。只是这一次的步伐,明显不比前日轻快。照例,姐会说很快又会放月末假,上学要认真,读书才能走出山沟沟。很快就会走到村丫口,姐停下来,不准我们再送,怕回去天黑了,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这时我们就强压住泪水,红着鼻头,姐也一样。待姐一转身,走上几米,我和哥就嚎啕大哭起来:姐姐,姐姐,不要走,回来回来回来……。姐有时候走回再嘱咐,有时候也哭着继续走。但总是走几步又停下,回头向我们挥手,喊我们回去。走几步,回头,走几步,回头……短短的下山那条路,姐就从日头偏西走到了晚霞满天。走到只剩下一个黑点,我们还哭着在喊,姐也会使尽了力气大喊:毛二,毛二,快回去……。

乡里的土话,喊弟弟为毛二。多年以后,姐很少这么喊我们了。许是到了城市,许多人听起来觉得比较土吧。多年以后的一个午夜,我曾从梦中醒来,写过一首叫做《山丫口》的诗。只是,写完之后,读着总感觉差了许多。诗已弃之,记得的有几句:

 

父亲走过了山丫口

山的皱纹陡然间像沟壑一样纵横

父亲的皱纹像极了山的皱纹

走过多少次的山路

竟飘渺得如一缕烟尘

……

姐姐走过了山丫口

阳光被拽回了山后

红霞望着,风跑着

这头是脚印,那头是哭声

姐姐说,她要去一个阳光盛开的地方

 

《山丫口》,是姐高中时写的一篇文章的题目。那时的姐有写作的天赋,得过全国作文比赛的一等奖。我后来爱上文学,走上文学研究的道路,其实是受了姐的影响。姐的《山丫口》,也写我们的离别。姐的文字,因为与自己相关,因为其中真挚的情感,成为了文学作品对我最初也最深刻的感动。读着读着,便梦想着有一天能像姐一样写出让人感动的文章。

 

终于,我们都长大了,成熟了,成家了,终于走出了那个穷山沟。

然而,我们却不在一个城市,各自为生活奔波,走动少了,甚至电话也少了。我叫姐叫哥的机会少了,他们叫毛二的机会也少了。前日姑姑七十大寿,全家一起去庆生。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可是,除了寒暄,似乎说不了太多的话了。走进大姑家的时候,看到了大姑家客厅墙上的正中间,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照片,一眼看出那是奶奶。奶奶望着我,微笑,似乎想说什么。我愣住了,很久没有想起过奶奶,很久没有给奶奶上坟。想起奶奶,也就想起了少时时光,不止是回忆,更多的是感伤和愧疚。我默默地走了出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遥望远方灰蒙蒙的城市。

后来,姐看到一个亲戚家的几个姊妹对我说:“他们好像越来越疏远了,你说我们三姊妹以后会不会这样?”我无言以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不会,感觉太无力太敷衍;说会,又太残酷太冷漠。心里顿时忐忑不是滋味,我想说:“姐,我多久没叫你姐了?你多久没叫我毛二了?不是以后会不会,而是已经开始这样了!”我当然不能说,有的真相,不说更好。饭后,打麻将的打麻将,陪小孩的陪小孩,打瞌睡的打瞌睡。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逢年过节,麻将就成为了相聚的中心。碰碰碰,胡胡胡,一圈又一圈,话却一句又少一句。

幼时乡村的新年,通常是在雪天。那时奶奶还在,爸爸妈妈也都在家。一早起来,雪花尚轻盈飞舞如白云洒落,不畏冷的麻雀早已在枝头喜跃,我们会踩在咯吱咯吱响的雪地上,捡木材,或者盛水回家。乡里的习俗,年初一早上捡回的材是金材,盛回的水是银水,来年会享财运。穿着父亲去县城卖春联赚回的新衣服,我们绽放着笑容,在雪地上欢快地奔跑,就像那些麻雀。早饭前,照例得去给爷爷上坟,清理一下坟前坟后的杂草,点响几串鞭炮,说上几句祝福保佑的话,虔诚地跪下磕头。爷爷去世很早,虽从未见过,但那一刻总相信爷爷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我们这个家,保佑我们以后能够走出山沟不被人欺。饭菜端上桌,不敢动筷,还得由父亲召请先辈。一家人默默站着,父亲点上香烛,给先辈摆好碗筷,斟上酒,邀请众先辈前来。几分钟后,估计先辈已就位,我们便按次序恭恭敬敬磕头。

多年以后,这些仪式已变得简单。父亲不再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福纸,我们和我们的小孩也很少磕头。即使偶尔跪下磕头,也只是当作完成一个仪式,不再恭恭敬敬,不再觉得庄严肃穆。想到这些,看着此刻麻将桌忙碌的大家,我心里很想说,爸妈呀,姐呀,哥呀,我们坐一起聊聊天吧。

可是,我终于未开口。真的坐下来,你看我,我看你,又聊什么呢?桃树分三股,各股不同向。我们,恰如桃树三支,各自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路不同,积淀不同,阅历不同,眼光不同,思维也不同。聊,又能聊到哪里?无非就是家里长家里短,然后气氛也就尴尬起来,然后各自都拿出手机。或许,各玩各的,少了那份尴尬。

道别,回家吧,各自的家,家呀!

浓厚的乌云遮盖着天空,也有小雨不断在下,或有一场暴雨。播放器里恰好放起了王杰的《手足情深》:“无情的雨,无情的风,掠走我和你的手足情深。细雨的黎明,孤单的背影,你的故事划下休止符。想起你流浪在异乡,你的眼忍着多少哀怨的泪,你的心有多少的思念,想起时我的心儿有多伤……”听着听着,便泪湿眼眶,鼻酸哽咽。

 

那时,我们很小。

那时,家也很小。

走出穷山沟,我们一家曾经为之奋斗的目标。目标终于实现了,我们终于长大了,终于懂得了世事的艰辛,终于明白了汗水才能换得未来。成熟,意味着人在变化,环境也在变化,得到和失去如影随形。那个时候,除了父母,姐姐就只有弟弟,弟弟就只有姐姐;现在,除了父母,除了姐姐、弟弟,还有爱人,还有小孩。那个时候,生活简单,只有玩耍;现在,家庭、工作,琐事像锁链一样把我们五花大绑。挣脱不出去。即便是真能挣脱出去,心境也变了。那个时候,因为贫穷和被欺凌我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有共同的目标;现在,我们都有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贫穷,逼迫我们长大,逼迫我们成熟;贫穷时的认知,也终于逼迫我们失去了许多。

或许,不仅仅是我们,不仅仅是贫穷,成熟必然是一种孤独,人的社会化不可避免地会经历这样的失去。我们都在单向道上奋力前进着,失去童年,失去少年,失去青年,慢慢子女离家,亲人离去,直至最后自己也离去。但理论并不能宽慰心灵,失去真的如此痛苦。惟愿,慢一点脚步,闭一下眼睛,多一些回忆,多一些体验。纵使人生注定是失去,也得让人生的过程充满爱意,满怀温情。

写到这里,突然记起了那首《山丫口》后半部分的一些片段:

 

弟弟走过了山丫口

牵着奶奶的手

瓦屋的灰烬早已冷却

山路

隐没在油菜花中

 

孙呀,有一年油菜花开的时候

你爷爷走过山丫口来娶我

孙呀,有一年油菜花还没来得及开

你爷爷走过山丫口

就再也,没能走——回来

 

孙呀,你这是带我去哪里

让奶奶再看一眼油菜花

奶奶颤抖着脚步

爷爷的坟在山头

在奶奶的心头

 

奶奶的记忆填得满那河

奶奶,走吧,慢慢走吧

爸爸说了,姐姐说了

走出山丫口

走到一个阳光盛开的地方

 

……

弟弟终于走回了山丫口

瓦屋早已崩塌

小鱼儿,小螃蟹早已不知去向

山头乱草间,还有爷爷的怅望

 

弟弟拉着妻子的手

弟弟拉着孩子的手

奶奶的手

在弟弟的心头

 

……

弟弟再一次走过山丫口

走过树林,走过油菜地

走过河流,走过小桥

寻找,那个阳光盛开的地方

 

听说老屋几年前早已坍塌,剩下一片废墟,估计已是乱草丛生,各种昆虫放肆爬走。只是,不知道老屋门前的桃树现今如何,是否还在春日花枝招展,秋日硕果连枝。想回去,哪怕是站在废墟前,哪怕是看着枯死的桃树。回去,看着,便是一种姿态。

好吧,桃树,我长大了,我该回来了,我还欠你一声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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