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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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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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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打五昌》

 

大年初七的夜晚七点起,就是我们象嘴村下方屋盛大的打五昌了。

“打五昌”具体是什么意思,就连老人们也不太清楚。自从几十年前村里修了堂先,请了菩萨,每年这个时候就会有八个壮丁抬着两座菩萨:王老爷和杨老爷,前面走着五个五昌兵,再加上六个敲花锣鼓的男子,走进每家每户的小院和房子里带去福祉。轮到自家的都会以烟花鞭炮相迎,没轮到的,则一路追随着两个被颠颠地抬着的木偶“老爷”,组成浩大的游行队伍。


打五昌的起点在堂先。

还没到打五昌正式开始的时候,这就里里外外围着许多村民了。外面是排练花锣的男子们,被陆续前来的村民围着,在敲锣打鼓。他们的手法极轻快有力,棒槌在手中就像飘带一样,在空中可以划出优美的花纹来。这个排练少有半小时,紧接着的游行则要连续两小时,可花锣声从不减弱也不变质,乐声直冲夜空,充斥方圆百米。就像乡亲们永不枯竭的活力和热情那样,从厚重的土壤,百年的墙垣,炸开的群星间膨胀、撕裂、迸射而出。

至于堂内,在两座菩萨前,大人们忙着打扮五昌兵——走在两位“老爷”前面的五人,全都由村里的小男孩扮演。他们头戴红巾,身披黄袍,脸上画着简洁的脸谱花样,有的项上戴铁链,有的手握伸缩宝剑。虽然不懂打五昌的意义,但他们都笑意盎然,为即将来临的奇特体验而激动不已。一边与围观的小孩吹水,一边不时甩甩黄披肩,整理下粗铁链,炫耀着自己的“宝贝”。在这场游行中,真正的人类主角都是孩子——故乡最年轻、充满希望的血脉。固然他们都不解其中义,但这独特的回忆将积淀到他们的生命里,在他们往后的年月间成为一声声故土的呼唤,成为回忆的金龛安放他们永远的乡愁。这也将是他们的成长礼,赐予他们故乡的重量,在这忽然要肩负起一村乡民们来年的幸福与期许的耀眼之夜。这耀眼、繁华之夜,将一村的祝福赐予他们,也将一村的希冀寄托予他们。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的队伍就像条黝黑的长龙般在黄灯点点的村庄出发了。我挤在攘攘的人群中,口罩下是停不住的笑容。许许多多的村民看向我,询问我是谁,对我的回答回之以亲切的问候,我这个五年未归的游子由是沉入醉人的乡音中,游荡赐我的生涩,随着潜没而消失。在无数个陌生的脸庞组成的潮中我在城市里养出的不安与畏惧渐渐褪去,像帝企鹅从海浪中寻到归属。

五昌兵和“老爷”终于进到了第一个人家,立马那个人家的院子里鞭炮炸响,烟花腾飞。人群就围在院子边,探着头目送他们进去,又探着头目送他们穿过火光出来,然后队伍再次前进,去往下一家。如果在队伍后面,五昌兵和打花锣的人都很难看见,光看到人潮汹涌中两个菩萨坐在轿子上晃晃悠悠。木头做成的菩萨,头戴精致的天冠,披着红披巾,脸上是慈悲为怀的笑容,气定神闲地俯视着我们这些欢欣雀跃的乡民们。菩萨是几十年前才请进来的,那时生活稍微好了一点,大家集资建了堂先请了菩萨来保佑,才有了打五昌。而现在村民的生活都够好了,好到菩萨仿佛是生活中多余的附庸。然而每一年的初七,大家仍然会打五昌。即使已没有太多的愿望,只是像过节一样加入到这个打五昌的队伍的乐趣,就足以让它永永远远地留存下来。

那是数不尽的烟花和爆竹,数不尽的欢声和笑语,数不尽的锣鼓喧天,数不尽的月色下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连成了流动的金波,像是烙印在我们的土地上一个巨大的倒福。这家的烟花没结束,那家的烟花又已升入了高空。烟花冲着月亮奔去,在每一声“嘭”之后开出颜色、样式、姿态各异的花,让月亮成为花芯,成为停歇的蜜蜂,成为被风吹出的花粉。天上在地球的夜晚时分迎来春天,它的花朵都耀眼夺目转瞬即逝,热烈而滚烫,让一切渺小跟着战栗,在热泪盈眶的边缘担心这过分的欢乐下一刻化为泡影。我们抬着头直到脖颈酸痛,在菩萨深深地凝视里东张西望,烟花盛开,热闹的人间,所有村民在菩萨洒下的福光中兴高采烈地活着。我们不用担心烟花爆竹和东张西望会触怒神圣的菩萨,因为可爱的乡村已然收到她母亲般宽容地庇护,包容一切孩子气或无害的人类真实的爱好。


我们的队伍像只夜行动物那样不知疲惫地前行着,它被夜色染黑的每一片羽毛都化自不同的呼吸:婴儿被抱在怀里,少年们聚在一起在队伍最前到最尾窜来窜去,大人们一边跟有段时间没串门的邻里寒暄一边晃悠着前进,佝偻的老阿婆让她的媳妇搀扶着也向前迈着她抖动的脚步。我先是和堂弟一起,一边互相扣帽子打架一边勾肩搭背地跟着大部队,后来我俩走散后,我又遇见了小舅奶一起继续前行。小舅奶有一对儿女,虽然辈份上是我姑姑和表叔,实际却并没有大我特别多。我们开始时只是静静地欣赏烟花和打五昌,舅奶不时拉着我避开穿过人群的汽车,领我去更前面看菩萨。后来我们聊上了几句,说起她在法国留学的女儿,我的小姑。她讲起小姑四年都不会回国了,因为飞机票一趟就要上万,太贵。我的小舅奶小舅爹靠在广州卖包子养家糊口,他们的包子卖的很好,不过我去过他们在广州的家,是极其窄小简陋,油污四壁的小屋。今年小姑就是在法国过的年,吃着一欧的年夜饭。我回着“啊,是好贵啊......”然后我们都静静地仰头去看烟花。

礼花弹、喷花、组合烟花、电光花......热闹的烟花炸满天空,美丽的烟花炸满天空,关于它苦苦地被烈火烧制,关于它耗尽后落下的纸屑,关于孤单的、冷却的那些年月,都被掩埋在这光彩夺目的极乐时刻后。菩萨的微笑十年如一日,望着我们,她灰尘那样渺小的孩子,努力地过生活,努力地追寻快乐。我们人人都有不顺意,人人都在今天将它力图忘却,来加入这春宵最后的狂欢。我心中顿生一点孤单,好像自己现在是隔着手机屏看打五昌的小姑,或是此刻站在烟火下的小舅奶。 “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小舅奶戴着黑口罩,底下笑意与哀愁都属于今夜。

打五昌的队伍到快结束时才会经过小舅奶家和我家。黑色的巨龙在灯火通明的村子里兜兜转转又回了头,我俩就离开了队伍抄近路回去准备迎接菩萨到我们家来。我已经看了这么多次菩萨在别人的家进进出出,轮到我家的时候站在一边,竟然更特别的欢喜和激动都没有了。我望着他们敲锣打鼓的穿过院门,走进大厅,再进入通往厨房的黝黑过道,最后再敲锣打鼓的出来。心里还是一股和站在所有家院门外时一样的暖融融的欢喜,看着慈眉善目的菩萨跟在他蹦蹦跳跳的五昌兵后,进入“我们村”的又一个角落,而不是“我们家”。打五昌就像一根绳那样灵巧地左右穿梭,将一块又一块的土地,一户又一户的人家串在一起,融汇成了和和美美的欢乐一大家,走在打五昌的队伍里,我们的乡亲们是那样一条血脉连通的巨龙,那样一根紧紧拧在一起的绳。


打五昌最后的一个环节,就是将菩萨重新送回堂先。乌压压的人群跟着菩萨一起涌进堂先,在菩萨的宝座落在桌上稳住的那一刻,大家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以头叩地,对菩萨许愿。我是第一次参加打五昌,不明情况,突然之间我就变成了人群中唯一站着的,眼前的障碍一下不见,在跪倒的人海中,我与两位菩萨平行。一种野性的、纯洁的气息,像那已经停下的花锣鼓声般在我的心底升起。这并不是什么宗教意味的时刻,他们的仪式简洁又不统一,每个人完全按照自己的那一套去跪拜,因为人群太拥挤,有的连俯身的位置都没有,还在那弯着腰笨拙地从人群间挤开缝隙。激发他们信仰的不过是那些最淳朴的愿望和单纯的相信,因为这简洁的仪式来自祖先的传说,无所谓毫无规范和说法不一,他们愿意相信和守护的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传统。五昌的写法究竟是五仓、武昌、五常还是其他什么几乎没人能确凿,就连菩萨宝座下小小的“五昌兵”三个字也有可能是乡民的笔误,但这永远辨不清的真相不会耽误这个传统代代相传。我们热爱着祖先赐予我们的独特传统就像热爱着母亲赐予我们的胎记,胎记印刻着我们的身份,即使在我们走出了乡村,在外头出人头地,身着锦衣华服,即使我们穷愁潦倒,只剩下了一身布衣,我们仍将借这胎记看清自己。即使我们迷失了,它也将永远指引我们,怎样的走向归家的路。打花锣和抬“老爷”的年轻壮汉,扮演五昌兵的小男孩,挤在人群中、呆在家里等、隔着万水千山从手机屏幕观赏这胜景的村民,我的舅奶、小姑、弟弟、爷爷奶奶,我们所有人;开启新的奇遇,思念一个在海外的女儿,漂泊异乡,五年未归家终于归来碰上打五昌,这样种种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绪,都属于打五昌的夜晚。

在喧天的花锣鼓声中,故土的呼唤指引我们这些受过赐福的孩子,循声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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