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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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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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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玩伴阿良和阿珍

立秋过去,“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秋天悄然登场。历经几个月汗流浃背的炎夏,迎来天高云淡的凉秋,人们欢喜雀跃,仿佛劫后重生,根本不理会什么“万里悲秋常作客”,连对春天的美好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我却始终记挂着故乡的春天。每当春天来临,总会勾起我对故乡春天、对童年伙伴阿良和阿珍的美好回忆和思念。

我的故乡在宁波镇海,村子四周群山环抱碧水缭绕。每当春天来临,路边田头艳黄的迎春花抢先开放,随后是漫山遍野的各色杜鹃花。小河旁的垂柳吐出嫩绿的枝芽,在微风吹拂下曼妙飘舞。接着,院子里桃花、杏花、梨花次第盛开,门前屋后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叽叽喳喳欢叫的小鸟,飞落在繁花满枝的树上,它们在为春天的到来欢呼喝彩。

在春天晴朗的日子,我会拉着隔壁玩伴阿良往田间山头跑。他妹阿珍总是缠着我们要跟去,我们嫌她累赘,想方设法把她甩掉。阿珍眼泪鼻涕哭爹喊娘去搬救兵,她妈便会跟她一路赶来,一叠声叱骂阿良,随后堆满笑容向我求情:

“达林啊,你们就带她一块儿玩吧,她很乖,不会碍你们事的。”

真扫兴。达林是我小名,那时我是小学一年级的小毛孩。

我们在小河边抓蝌蚪,运气好时还会逮到小鱼小虾,把它们养在玻璃瓶里。折下嫩绿的柳条弯成圈,套在头上当头盔,拗断树枝夹在胯下当馬骑,挥舞着长满绿芽的柳枝,声嘶力竭地喊叫:“杀啊、杀啊……”,在田埂上狂奔。

有时去山上掐荠菜、挖野笋,回家可以向母亲邀功,晚饭还可吃到美味的荠菜豆腐羹、油焖笋。在梅雨时节,还常常带着阿良、阿珍,跟两个姐姐去小溪逮鱼。鱼儿们总是逆着湍急的溪水往上窜,在齐膝深的清澈溪水中,它们无处隐身,很容易被我们用竹编的围筒罩住,成为我们的战利品,自然,这几天家里伙食离不开清蒸鱼、红烧鱼、雪菜鱼汤了。

拖着阿珍虽有些碍事,不过也有好处。这小丫头眼尖,哪儿有荠菜、哪儿有野笋,总是她第一个发现。而且踢毽子、跳绳也是她最在行,身手灵巧姿势优美。我和阿良要笨拙难看多了,于是我渐渐不讨厌带她一起玩了。

日子在故乡的温馨环境中悄悄过去,我们也在无忧无虑的嬉戏中渐渐长大。1949年浙江解放,我们迎来了新的生活。 第二年燕子归来时,漫山遍野的杜鹃和迎风摇曳的绿柳,把春天的故乡装扮成风姿绰约的新娘。我却要告别故乡,辞别朝夕相处的小伙伴阿良和阿珍,返回我的出生地上海了。一方面是对大人们啧啧夸赞的繁华大上海的向往,另一方面是对故乡春天的眷恋和对阿良、阿珍的不舍,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述说的惆怅。日后读了唐后主李煜的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方知那种感觉就是所谓的离情别愁。

离开故乡那天,天气阴沉,烂漫的山花不如往日娇艳,阿良和阿珍一直送我到村口。阿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阿珍紧紧攥着我的衣衫嚎啕大哭。她娘也感动得一边抹泪,一边使劲把阿珍的手掰开。我送给阿良、阿珍一人一本小人书,那是我爸从上海带来给我的生日礼物,是我最珍爱的宝贝,另给阿良几颗玻璃弹珠,阿良送我一只他用草编织的蚂蚱。自此一别,足足几十年没有见过他们兄妹俩。

离开故乡宁波后,我在上海念小学、中学,到北京读大学、工作,后来又调到江苏常州,已有近三十年没去过宁波了。家乡的景色已经淡忘,阿良、阿珍的面容也渐渐模糊,最终彻底遗忘了。父母相继过世,都葬在宁波镇海老家村边的山上。因为我在外地,父母的安葬都是两个在上海的姐姐操办。为了工作和生计东奔西跑,一直抽不出时间去乡下给父母扫墓。直到1979年清明节,我才得空约上二姐,到宁波乡下去给双亲上坟。

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但清明节也是家乡春意盎然的时候。我们一行提前一天住到宁波表姐家里,第二天乘汽车到乡下老家村边的林峰山下,在表姐引领下来到父母墓前。由于时间久远,坟前墓碑的字迹已经斑驳难辨。未等摆好祭品,二姐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忍住悲痛安置好一切,燃上香烛,在地上铺块塑料布,和二姐一起给父母亡灵叩头行礼。待一炷香烧尽,收拾好物品下山和表姐汇合。途中,我和二姐商议要给父母重建墓碑,于是把想法告诉了表姐。

“这个好办。”表姐信心满满地说。

“我去找阿良,他时常帮人家修墓,他家还是你们方家大屋的邻居呢!”

阿良这两个字一跳进我耳朵,记忆被刹那间唤醒。

“阿良?是勿是我小晨光的那个玩伴?”

“是啊,你还记得他?”

表姐小时候也住在我们同一村,长大后嫁到宁波市里,她每年都要来村里走走亲戚,对老家乡亲情况了如指掌。很快她把阿良领来,大概已经通报过我们的情况,阿良径直走到我跟前,说:

“达林?糯金是(你真是)达林啊?佛认见(不认得)了。”他操着浓重的宁波乡音说。

我死死盯着他瞧,尽力希望从这张脸上寻觅儿时玩伴的影子,但我失望了。搜索枯肠,压根儿找不到跟这张焦黄的脸有丝毫关联的印象。他佝偻着高高的身躯,戴一顶有点破损的草帽,穿一件腌臜的灰色上衣,一条退了色的军绿色长裤,卷着裤腿,脚上套一双旧塑料凉鞋。我们面对面站着,沉默许久不知说啥好。

“你……你好阿良,几十年不见,我……我一点都认不出你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平时伶牙俐齿的我,说话变得有点结巴。

“好、好,额糯一甲蛮好(我一直很好)。”他憨厚地笑了。

我们一起上山,来到我父母墓前。我说了要请他重做父母墓碑的事,随手把钱塞给他。重做墓碑要多少钱,是表姐帮我问了告诉我的。他慌忙把我的手推开:

“宿细嘎要紧(干吗那么急),碑筑好再把我(碑做好再给我)好了。”

“你要买石材的,再说下次什么时候我能来还说不准哪。”我把钱硬塞到他裤兜里。

下山后,他请我们去他家坐坐,他家还在我家老房子旁边,很近的。

一进门,看见院落里有个怀抱孩子的中年妇人,阿良指指她说,这就是他妹妹阿珍。听到阿珍这两个字,我心头一震,记忆中那个长着一双亮晶晶大眼、红扑扑脸蛋,梳两条拨浪鼓小辫,动不动就哭的小女孩,就是眼前这位梳短发、瘦长脸、高颧骨,开始有些许皱纹的黄脸大婶?再丰富的想象也无法把这两张脸扯在一起。

我摇摇头。阿良转身跟阿珍说,这就是小晨光一道白相的达林,方家大屋里的。

“达林?”这回轮到阿珍吃惊了,黯淡无光的眼睛流露出疑惑,紧蹙的眉头似乎在极力思索,好一阵之后她摇摇头:。

“佛认见(不认得),金佛认见(真不认得)了”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尴尬的沉默,我们终于聊起了家常。阿良告诉我,阿珍嫁到隔壁林家村,今天正巧来他家玩,并告诉我他自己老婆也是林家村人。我提到小晨光一起捉蝌蚪、挖野笋、踢毽子、跳绳的往事,他们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他们提到小时候一些玩耍的事,我也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于是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我从提包里摸出报纸包着的一条三五牌香烟递给阿良,看到是老牌子香烟,阿良的眼睛放出兴奋的光亮,他迟疑一会终于收下了。我拿出两包饼干递给阿珍,她大大方方接过饼干,拍拍抱着的女儿,叫她说谢谢阿,还抓住孩子双手,朝我打打躬。我赶紧过去摸摸孩子的小脑袋,连声说:

“不用谢、不用谢!囡囡乖,伯伯欢喜。啥晨光同阿姆(妈妈)、阿爸一道来上海伯伯家里白相!”

我们起身告辞,阿良定要留我们吃了早夜饭再走。我说来不及了,今天还要乘火车赶回上海,以后有机会的。阿良叫他老婆从米缸里掏出一些橘子,用报纸包好塞给我,说是去年他自家院子里那颗大橘树结的果子,让我带给在上海的孩子吃白相。汽车开动了,我朝阿良、阿珍兄妹挥手告别,心头泛起阵阵酸楚和莫名的惆怅。

回到上海两年后的又一个春天,突然从表姐那儿传来消息:阿良因患肝癌。不久前过世了,这消息如晴天霹雳让我目瞪口呆。我儿时最要好的玩伴,就这样在四十岁壮年时期,抛下妻儿撒手人寰,让我感叹生命之脆弱、人生之苦短!

行文至此,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明年春天再回一趟宁波老家吧,除了给父母扫墓,还想去阿良坟上祭拜,再去探望阿珍,偿还一份童年的情谊。也想再去看一眼故乡的春天,它应该依然那样美丽,依然那样让我魂牵梦绕,依然会勾起我对往事的无穷思念。

在沉思默想中,脑海里渐渐响起彝族歌手沙玛拉且《故乡的春天》的歌声,这恍若隔世的声音,让我的思绪飞越到几百里外的故乡,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

也许春天来临,

我将回归故里,

带上所有亏欠的爱与祝福,

等到春天来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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