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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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灵隐寺》中描写桂花的诗句，和李清照的“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有异曲同工之妙。
桂花盈盈轻柔之美，幽幽沁人之香，是历朝历代文人雅士不吝笔墨赞颂的对象。比如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李贺的“ 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李商隐的“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甚至屈原在《九歌•东君》中，也一改忧国忧民之心，率性浪漫了一把，高唱“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想象自己手持天弓星这把巨弓，回身箭射西沉的太阳，抡起北斗星这柄大勺，去舀桂花酒喝呢。毛泽东《蝶恋花 答李淑一》的词句“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也有着类似的浪漫情怀。
那年国庆节后回了一趟常州，办完事抽空去小区花园转转。突然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抬眼看到一颗硕大的桂花树横亘在眼前。
“嗬，好香啊！” 我忍不住失声惊呼。
粗壮的枝干，深绿的叶子，树叶间隐藏着一丛丛金黄色小花，在丝丝清凉的秋风中，伴随绿叶轻盈起舞。三三两两飘落水中的桂花，引来群鱼争食，水面顿时硝烟四起浪花飞溅，原来鱼儿也爱桂花啊！
往林荫深处走去，一颗接一颗的桂花树，让香气弥漫满园。此刻，石榴花、茉莉花和芙蓉花，已是美人迟暮。怒放的木槿花、夹竹桃、美人蕉，甚至秋日新宠菊花，都吸引不了你驻足观望，你的心只属意于不很美丽、却醇香扑鼻的桂花了。原来色不敌香，难怪乾隆帝会专宠异域女子和卓•伊帕尔罕（香妃）。
突然间一阵强风刮过，枝叶摇晃，淋淋拉拉下起一阵桂花雨。金黄色的桂花飞舞着飘落，犹如黄金雨。眼花缭乱过后，地上铺满星星点点的桂花，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几十年前在杭州满觉陇的一桩往事。
那时候我还没有家庭拖累，喜欢四处游荡。国内景区中最爱的是杭州，几乎每年要去几次。西湖十景、钱塘八景早已烂熟于心，甚至已经审美疲劳。有一年中秋刚过只身去杭州公干，事毕忽发雅兴，想去逛逛以桂花名闻天下的满觉陇。此前曾和老友徐先生去过一次，不过是在深秋时节，桂花多已凋零，未曾领略名闻遐迩的满觉陇桂雨。这次正值桂花盛开季节，不知这条鼎鼎大名的满觉陇，会给我怎样的惊喜。
满觉陇其实是杭州南高峰南麓的一条山谷，亦称满陇、满家弄。明代高濂在《满家弄看桂花》中写道：
“桂花最盛处唯南山、龙井为多，而地名满家弄者，其林若墉栉。一村以市花为业，各省取给于此。秋时，策骞入山看花，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快赏幽深，恍入灵鹫金粟世界”。可见早在明代，满觉陇就因桂花而名满天下。
这个大名鼎鼎的满觉陇，当年我去看桂花时，只不过是一条狭长的乡间道路，两侧栽种着一颗颗桂花树，夹杂着一栋栋乡居民宅，有些辟为店铺开茶室、饭庄、商铺、旅店，售卖的食品大多与桂花有关：桂花糕、桂花酒、糖桂花等等。此地尽管名气大，但当时商业旅游不发达，所以游人并不很多。
一进入满觉陇，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幽香，地面铺满一层飘落的金色桂花，踩上去软绵绵的。待久了，身上也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花香，仿佛在浸泡桂花的水中沐浴过一般。
我在一家茶室临窗位置坐下，泡一壶桂花茶，要几块桂花糕，时不时呷一口喷香的桂花茶，嚼一口糯甜的桂花糕，望一眼窗外明净天空下摇曳的桂花树，享受难得的闲适。
忽然，天渐渐昏暗下来，山谷里刮起了一阵风。风势越来越大，桂花树的枝叶在狂风吹拂下剧烈摇摆，纷纷扬扬飘下金黄色的桂花雨。我赶紧跑出门，站在屋檐下观看这难得一见的情景。整个满觉陇，空中翻飞飘舞着桂花，矮房子顶上集聚起薄薄一层桂花，就像涂了斑驳的金粉。地面上的桂花越积越厚，让满觉陇看上去像是一条烟雾弥漫的金色桂花河。
没多久风小了，桂花树的枝叶摇晃得不那么剧烈了，仍有不少飘洒在空中的桂花，在慢腾腾往下落，天空渐次变得明亮起来。我便回到座位，喝我的桂花茶，嚼我的桂花糕。
“桂花！桂花！”一位村妇打扮的女人急吼吼地叫着冲进茶室。
“哎！妈，我在这儿哪！”
随着银铃般的悦耳声音，从屏风后转出一个年轻姑娘。这个被称作“桂花”的女子，一点不像她妈那般村姑打扮。约莫十八岁的花季年龄，穿一件缀着蓝色细碎花的白底衬衣，套一条米黄色斑点泡泡纱的确良黑长裙，粉面黛眉鹅蛋脸，扎一双乌黑小辫儿，一对滴溜溜转的明眸十分传神。
“死丫头，风儿把晒着的衣服全刮到地上，又得重洗。你到会偷闲，跑这儿磕牙来了！”
那丫头被她妈拖着出门时，还不情愿地扭转头，朝屏风方向抛去一个明媚的微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皓齿，不晓得屏风后面躲着的是她什么人。直到日头西沉我结账离开，再没见那姑娘回来。
时近黄昏，山谷里升腾起氤氲的薄雾。隐约的远山，朦胧的桂花树，沁人心脾的花香，极富诗情画意。踩着满地金黄的落英，嘴里轻轻吟诵元代画家诗人倪瓒咏桂花的诗句：
“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心中怅然若失。
过了二十来年，也是一个金秋时节，我去杭州开会，顺道再去了一趟满觉陇。经历了商业化大潮洗礼，满觉陇变得华贵靓丽，迷人的乡土味淡薄了，记忆中的茶室早已荡然无存。望着满地飘落的金粟，痴痴回忆往昔的情景，思忖那位“桂花”姑娘今安在。是在杭州城深宅大院里，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在哪个村子里过着男耕女织的悠闲日子？是漂泊异国他乡，靠洗碗打工糊口度日？也或许，会不会已经“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静静长眠在满觉陇附近某个荒僻处，年复一年默默看着桂花开了又谢去？
在感叹时代变迁、人事难料的胡思乱想中，耳际时断时续响起电视剧《八月桂花香》的主题曲《尘缘》：
尘缘如梦
几番起伏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雨
幽幽一缕香
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花落尽
一身憔悴在风里
满腹花香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 暗飘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