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侠海
网站用户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改革开放大潮冲击下，汪雨工作的苏南一家全国闻名地方国营企业，生产的产品竞争不过进口产品，企业处于半停工状态。工厂从众星捧月，沦落到濒临倒闭，汪雨一家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于是和许多身处困境的职工一样，这位名牌大学毕业生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开始寻找兼职工作补贴家用。经一位市科委老朋友推荐，中港合资冠达电子公司想聘请他去工作。
冠达公司中方副总经理张先生，约汪雨在双桂坊一家著名点心店吃早茶。张副总中等身材慈眉善目，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绝顶聪明，靠自学钻研，搞成十几项发明并取得知识产权。冠达公司准备生产的热水器水气联动组件，就是他发明的。
和汪雨握手、寒暄后，张副总开门见山地说，合资企业的香港方面总经理陈先生，看了汪雨的简历甚是满意，欢迎他从国企辞职，到冠达公司担任总工程师，主持技术工作。那时合资企业还是新生事物，汪雨担心一旦企业倒闭自己生计无着，甚至劳保都要丢掉，便以“厂里工作离不开不让辞职”为由，答应每日半天兼职到冠达公司上班，以副总工程师的身份主持技术工作。张副总同意汪雨暂时兼职工作，等公司发展走上轨道后再商议辞职事宜。还介绍了合资企业领导层情况，说陈总经理管理着香港总公司旗下在大陆的多家企业，因为事情头绪多，每个月只来冠达公司几天。他不在期间，由港方财务副总经理章先生代行总经理职务。他还介绍了公司背景、港方总公司概况以及产品情况。
到冠达公司报到那天，汪雨第一个见到的是人事经理小芳。她芳龄二十八，是本地培养的大专生。此小芳和李春波歌曲《小芳》中那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的姑娘不一样。她穿着一身职业装，身材瘦削，长尖脸，短发齐肩打扮干练。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就像苍穹中的一对上弦月，颇有些妩媚动人。她咯咯的笑声，既很别致，也颇引人入胜。
公司开业不久，张副总就和章副总发生剧烈冲突。因为资金主要来自港方，有钱乃大，张副总便被逐出公司管理层，成为一名普通董事。不过汪雨和他已成了好朋友。
彼时，公司产品只给几家小厂供货，养活不了二、三百人，更别说发展了。于是公司把目标瞄准合肥一家台资企业，该企业和全国著名的家电公司联营，热水器产销量很大。为了产品能打入这家公司，章副总几乎每周都要去那儿“公关”。章副总是山东人，人高马大，长方脸小眼睛，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他出身财务，对技术和生产一窍不通。台企老总来自台湾，理工科硕士，和章副总的专业南辕北辙谈不到一块儿。章副总介绍产品技术性能时，让听者如坠云里雾里，加上他满口山东腔的口头禅：“那什么、那什么……”，使得台企老总很厌烦。
知道情况后，陈总让汪雨跟张副总一起去台企公关。汪雨也是理工科出身，和台企老总有共同语言，谈得比较投机。尽管相谈甚欢，也尽管冠达公司产品性能确实优于当地配套厂，但台企管理部门一直以种种理由拒绝使用。根本原因是当地供货厂和他们有“利益输送”关系，管理人员得了好处，当然不肯使用其它企业的产品。台企老总其实清楚个中奥妙，但他千里迢迢空降到这家公司，势单力薄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
后来汪雨发现，合肥当地企业配套的组件存在 “爆燃”隐患，这让公司领导层喜出望外。“爆燃”是热水器最忌讳的质量问题，只要发现必遭一票否决。找到了对手软肋，汪雨把问题捅给台企老总。那位老总听完后尽管将信将疑，还是极为重视，要汪雨做试验证明给他看，并把相关部门经理和技术人员全都叫来看试验。当爆燃发生那一刻，这位老总被彻底震惊了，他脸色煞白大发雷霆，把手下相关经理和技术人员训斥一顿，下令立即整改，暂停产品生产销售，即日起所有产品改用冠达配件。汪雨他们高兴极了，以为咸鱼终于翻身，出头有望了。可往后的发展证明，“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老话一点不错，冠达公司依然打不开“利益输送”这个死结，结局只是一场空欢喜。
一开始，这家台企的确改用了冠达公司配件，但供货几百只后便嘎然而止。原因是配套厂家重金请来技术专家，对两家产品进行解剖分析，很快找出问题所在，改进后不但解决了爆燃，性能也有所提高。台资企业进货部门有了底气，重新坚持只使用当地配件企业产品。汪雨再去找那位老总，手下工作人员以“回台湾”、“出差”为由挡驾，这使冠达公司彻底陷入了困境。
一边是公司困难重重，一边却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九十年代初，全国兴起卡拉OK热，歌舞厅如雨后春笋遍布大江南北。几乎所有上点档次的饭馆酒家，包厢里都有卡拉OK音响。陪客户吃饭、开联欢会、亲朋好友小聚都要唱歌，一时间唱歌似乎成为企业公关的头等大事。冠达公司同样不能免俗，尤其是章副总，她的妻儿老小都在山东，孤身一人来此地闯荡，生活确实寂寞无聊。于是他以“吸引客户”为由，在公司会议室装了一套卡拉OK音响。每当饭后休息时间，包括小芳在内一群年轻人都会去那儿唱歌。汪雨与小芳工作联系多比较熟，每当他经过会议室，她常常招手叫他进去一起唱，汪雨总是笑笑摆摆手说：
“不会、不会！”
一个偶然场合，汪雨和几位部门负责人及技术骨干，陪一位香港老客户在饭店包厢吃饭。这位港商对唱歌十分着迷，唱了好几首歌依然雅兴不减。在多数陪同人员都唱过歌之后，香港客人便将矛头对准汪雨：
“荒（汪）先生，内（你）也来呛（唱）一首啦！”
“不会、不会”汪雨急忙推辞。
“希（什）么会不会啦，均（重）在参与啦！”
众人拍手起哄。或许是一时兴起，也或许是喝了啤酒壮的胆，汪雨生平第一次拿起话筒唱起歌来：
带走一盏渔火 让他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 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
因为时常听，旋律已烂熟于心。歌词不大记得，好在屏幕上有提示，因此唱的还算流畅，一曲终了举座击掌鼓励。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每当饭后休息，小芳及同事们总会拉汪雨去一起“练唱”。汪雨此前只喜欢古典音乐，对流行歌曲嗤之以鼻，认为古典音乐高雅优美，流行歌曲低俗浅薄。可能是潜移默化的缘故，久而久之汪雨也喜欢上了流行歌曲，觉得流行音乐旋律也挺优美，歌词虽然直白，却能打动人心，甚至很有哲理。
这样的日子当然持久不了，随着对台资企业公关失败，公司已亏损累累难以为继，陈总决定公司转行。他通过关系找来纺机厂一位朱姓工程师，朱工程师愿意带自己设计的纺织机械过来，陈总答应委任他当副总经理兼总工程师。汪雨理解陈总的处境，但对转行搞纺机并不看好，因为那时全国纺织企业一片萧条。汪雨向陈总陈述了自己看法，并向陈总建议，可以通过自己在南京邮电学院当系主任的同学，弄些通信产品来做，通信产品前景广阔。听完汪雨建议，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陈总摇摇头，诚恳地说：
“老汪啊，公司没时间拿大学研究成果来开发试制了。跟你说实话吧，董事会已决定，只给我六个月时间，不能扭亏为盈就关门歇业，我只能拿现成产品死马当活马医了。”
恰在此时，“海南龙华置业公司”老板徐先生找到汪雨，邀请汪雨去他的公司。徐老板原先是做材料设备生意的，汪雨曾在他那儿帮过忙，徐老板对汪雨的学识和能力一直非常欣赏。现今徐老板生意做大了，想更上一层楼跨入房地产行业，在海南岛注册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急需高层次管理人才，于是想到了汪雨。
这位徐老板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国字脸大眼睛十分帅气。他像当年新晋土豪那样，手腕佩戴劳力士表，手指带着硕大的珠宝戒，穿着一身名牌，腋下夹一只名贵皮包。和汪雨一见面，他就爽快地说：
“汪工啊，你的本事我知道，别再窝在国企了。我有个八千万大项目在海南岛，跟我去那儿干吧，不会亏待你的。项目如果成功，你就从国企辞职，到我这儿做副总经理兼办公室主任，我给你十万元买断工龄。另外，这个项目建造时，我再顺带造三套别墅，我、你还有老蒋一人一套，怎么样？”那时候的八千万，相当于现今十多个亿，确实是个庞然大物的项目。
老蒋是他公司里兼职的副总经理，此兄人高马大，文化不高但社会资源丰富，徐总请他来公司兼职，主要是看上他的社会关系，生意场上需要老蒋这样的人来摆平方方面面的关系，否则会寸步难行。
在当时，万元户已属富人阶层，有十万元此生衣食无忧，何况还能给一套别墅房子。于是汪雨毫不犹豫决定跳槽去徐总的公司。他向陈总提出辞职，陈总再三挽留，希望他能在电气方面发挥作用，因为带产品过来的朱工精通机械但不懂电。然而汪雨去意已决，陈总也只得同意。
在离开公司前夕的一次迎春联欢会上，汪雨生平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唱了毛宁的《晚秋》，表达他即将告别冠达公司的复杂心情。冠达公司并非汪雨一生所求，还有更高远的目标在等着他。但毕竟度过了近两年的宝贵时光，倾注过汪雨的努力和辛劳，如今要离开，心中难免有些失落、遗憾和留恋：
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
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蓦然又回首
是牵强的笑容
那多少往事飘散在风中
……
汪雨离开冠达公司去海南岛不久，这家中港合资企业坚持不下去，在剧烈的市场竞争中失败，终于倒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