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叫达仁的地方,方圆不过二百多平方公里,人口不过一两万人,既没有物可产,也无景可观,便只好夹在秦岭深处默默无闻。又因为交通不便,来往的人极少,就更不为外地人所知。即使是本地人,走出去的再羞于提起这个丝毫不会给自己添彩的家乡;走不出去的也不知道有“达仁”这个地名,他们一生所称呼的只是“狮子口”这个小名。是的,秦岭是座很大的山,达仁却是个很小的地方,她在秦岭南麓里藏着。有许多藏不住的水从秦岭中流了出来,流过一个地方便有了自己的一个名字。其中一条细细的带子般的小河从秦岭的深山中流了出来,不知其名,过木王坪时,还是小溪,再下,就到达仁了,就叫达仁河。水以镇名为名,镇却不知其名之所名。因这水过旬阳,汇旬河,入汉水,进长江,前途很是远大,人们便叫镇子为达仁河,既是河,又是镇。这个“达仁”更多的就像一个人的官名,在书面上和各种文件上露面而已,而民间,都以“狮子口”称谓。
我是1970年代冬天的一个早晨出生在达仁河的。关于我的出生,我自己当然没有任何记忆,也不可能有任何记忆。但是我能想像得到,我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看到的一定是达仁河的天空。我无数次想像过当时的场景:天还是要亮欲亮的样子,一个灰蒙蒙的冬晨,哈气都会结成冰凌子的天气。场子外面细小的达仁河因为结冰,已经听不到潺潺的水声。瓦场的院子里除了两棵树什么都没有,笔直的红椿树高远挺拔,虬劲的拐枣树张牙舞爪。木门“吱呀”一声,一束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随即有人影在院子里晃动,各种响声惊动了拐枣树上的麻雀,抑或是别的什么鸟儿,它们丢下正在啄食的拐枣,“嗖”“嗖”“嗖”地飞走了,停在不远处的红椿树上、房檐上,唧唧喳喳地交流着心得。主人抱着柴火走进了屋子,“吱呀”一声,黄色的光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种模糊的灰白。鸟儿又“嗖”“嗖”“嗖”地飞回到拐枣树上,继续在遗留的食物上寻找着快乐,还不时扑棱一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觉得太冷,但快乐是显而易见的。天开始放亮了,由灰白到了亮白,河对面的公路上开始有人了,杂乱的踢踢踏踏的跑步声,那一定是中学的学生早操了。屋子后面的山路上有急促的走路声,那是迟到学生惶恐的心情。屋子是土屋,面河靠山而建,只有三间,而且中间一间还只盖了半边石板,另半边空着,此时,炊烟就从那空着的半边升起,先是徐徐的直直的,当高过拐枣树的高度时,便向东南弯过去,随着河流的方向飘散。随着烟雾而来的,还有“哇”的一声长哭,尖锐、刺耳,把一早的宁静瞬间打破了,鸟儿又“扑腾”“扑腾”欲飞,路人有驻足侧耳,然后自言自语:这小子好声音,方家添丁了。是的,那刺耳的长哭是我发出来的。我,就在这个冬天的早晨出生了。其时,母亲刚20岁,嫁到方家一年多,第一胎怀的就是我,既没有谁为她接生,她也没有生产的经验,她只知道自己怀孕了,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产。而这天早晨,她还起床出门抱柴火,然后生活做饭。也许就在她抱柴火的时候发作了,但只是略微感觉肚子疼而已,但仍挣扎着烧了火,烧开了水,然后她敲奶奶的房门,说自己肚子疼,是不是要生了。当奶奶爬起来后,我已经出生了,并且对着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嚎叫。
以上的场景与其说是我的想像,不如说是母亲对我的讲述。但母亲是不是对我描述过这些,我已经没有记忆了,可是每当我回想起过去时,奇怪的是这个场面总是第一个出现。也许冥冥之中,有种天生的印迹刻在大脑的某个部位吧。我能有记忆的,可以肯定是母亲或者别的亲人给我讲的,应该是我出生三天以后的事了。从出生第三天起,我就高烧不退。爷爷自己就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但他用尽了方法也没有办法,只好请别的医生。医生来了又走了,留下的是叹息和摇头。没人把这个小孩当回事。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不行了。是呀,小孩一出生就有病,大哭不止,浑身热得像火炭。许许多多的人都对这个小孩不抱希望了,劝母亲放弃。但是,母亲坚决的摇头,她不相信苍天这么无情,会这么无情的收走她的第一个孩子。已经三天了,孩子已经高烧三天了。母亲的心在流血。没有人再来看一眼这对母子了。但是母亲依然不放弃。当所有的药物都失败后,刚生过孩子三天的母亲,突然将自己的身子浸进冰凉的水中,那可是十冬腊月的凉水呀,然后,她又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儿子。她没想过会发生什么奇迹,她只是觉得自己给了儿子的生命,那自己的一切都是儿子的。奇迹就突然发生了:儿子的高烧突然退了,也清醒了,开始吃奶了。这不是我编的故事,而是真实的,我在达仁河的邻居和亲戚都知道的事情。直到今天,若有人看到我,还提起我的母亲的话,第一个话题就是这事。我就这样出生了,我也就这样活下来了。在那样的家庭,在那样的环境,我就如同一粒自生自灭的种子,不敢说有多么顽强,但总算在这贫瘠的达仁河找到了生存下去的土地。
客观地讲,我只是达仁河的过客。我虽然出生在这儿,但我们家却是这之前的十几年从镇安县城的另一边一个叫西口的地方迁徙而来的,那是1958年的事,我的父亲已经好大了。而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的出生,到八十年到中后期的离开,达仁河与我的生命相逢相交也不过十六七年的时间。在那些年里,我的前途没有任何希望,不仅我的目力无法翻过小镇四周的大山,就是我的父辈也无法用他们的经验,替我看到我的未来。但是,我的心里有一个的秘密,那就是:即使讨米(当地的说法,要饭当乞丐的意思),也不会留在这个名叫“狮子口”的地方。这是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因为在当时看来,即使是讨米,我也无法离开达仁河的。
当我终于离开达仁河以后,我却开始了慢慢思念和回忆。人的一生,很多事是无法选择和自己决定的,譬如自己的父母和出生地,但同时,我以为思念和回忆也是无法自己做决定的。当你认为很多事非常重要,一定要留住,留着将来慢慢回忆和思念,殊不知,转瞬间,也许就忘了精光,别说回忆和思念,你就是使劲去想,也不一定能有一个清晰的记忆了;而有些东西,看似无足轻重,但当有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以后,它却是那样地一次次触动你的神经,让你不停地回到那个场景和时间。达仁河的十几年光阴于我就是这样。当我在远方的天空下绽放的时候,我的记忆却如同宣纸上的墨滴,不经意间就浸润了一大片。
真的,于我而言,达仁既是一条河,也是一座镇;达仁既是一个记忆,也是一次回忆;达仁既是一种印迹,也是一种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