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哭坟

文/郑永涛

我的故乡冀南平原有着久远的上坟习俗。

上坟，就是在特定的节令，为祖人和逝去的亲人烧去纸钱，祭祀祖先，缅怀故人。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年中，我的故乡有四个上坟的节令，分别是春节、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在这四个节令上坟，也有上午和下午之分，春节在大年三十的下午上坟，清明节在清明前几天的上午上坟，中元节在七月十五的上午上坟，寒衣节在十月初一的下午上坟。其实在多年以前，春节时上坟是在大年初一的拂晓时分进行的，等上完坟，告慰完逝者，天亮了才开始拜年。后来，这次上坟的时间就慢慢提前到了大年三十的下午。

上坟，也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春节时上坟只准男人去，其他三个节令男人女人都可以去。另外，上坟还有辈分的区别，春节时上坟家族中的男人都去，其他三个节令则只有儿女去，孙子辈的不去。此外，在四个节令上坟，带的祭品也是不一样的，中元节上坟时是不带纸衣、纸布的，其他三个节令则都需要带。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春节时上坟是要点鞭炮、点烟花的，其他三个节令都不点。刚刚逝去的亲人，都还要烧“七纸”，就是从去世当天开始算起，每过七日便要上一次坟，逢“单七”儿女都去，“双七”只有儿子两口子去，一直上完十个“七”。

上坟是一个庄重的仪式，这里边也有不少的说法。上坟的时候，来上坟的人需要站在逝者棺材尾部的位置，以示尊重。祭品要认真地在坟头上一一摆放好，给男性逝者带来的白酒，要用三个酒盅倒上放在祭品前。烧纸钱的时候，要先在地上画个圆圈，然后将纸钱放到圆圈中点燃，后面还要用树枝翻几下，以使纸钱能够烧透。上完坟临走的时候，还要拿些祭品放入纸灰中，把酒也倒进纸灰中。上坟少不了哭坟。哭坟通常是在点燃纸钱后开始的。哭坟时，通常哭的都是相处过的亲人，久远的祖人未曾谋面，自然也不会流下悲痛的眼泪，为的是通过上坟，寻根问祖，缅怀先人，寄托哀思。上坟时哭坟的，女人居多，男人较少。随时逝者离世的时间远去，上坟的人也便从最初的悲痛欲绝，慢慢变成了掉下几行热泪，再慢慢变成深沉的悼念。岁月变迁，时光轮回，时间可以改变许多许多，但却永远冲不淡对先人的缅怀，对亲人的怀念。

上坟，是故乡一种独特的乡俗，一幅凄惶的风俗画。在乍暖还寒的清明或是寂寥荒凉的清秋，三三两两或者独自前往的上坟人来到祖坟前，放上祭品，点上纸钱，留下一阵凄然的哭声，落下几行悲伤的泪水，仿佛与故去的亲人见上了一次面，说上了一会话。放眼苍茫的原野，一堆堆坟茔散落在原野间，一个个削瘦的身影或立或蹲于坟茔间，一缕缕细细的青烟伴着凄楚的哭声从坟茔间升腾起来，翻卷着片片的纸灰随风飘零，是一幅令人心酸慨叹的乡野风俗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等烧完纸钱上完坟，上坟的人仍然要抹去眼角的泪水，继续回去过自己的生活。只是这伤感的愁绪，恐怕还要在心头延续一些个时日吧。

哭坟，是一种怀亲之情的表达，一种浓烈情感的宣泄。哭坟的时候，哭出声音，流出眼泪，时而与故人对话，时而自言自语，回忆了过去，诉说了怀念。哭完坟，上坟的人往往能够释然，能够放下，进而获得慰藉和平静。从这一角度来说，能哭坟其实是一种幸福。我们村有一个老哑巴，却是连哭坟的福分也没有的。说起他，就不能不提他那悲苦的命运。

老哑巴叫郑福生，村里人都叫他老生。老生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命运从来没有公平与不公平之说，他生下来就是一个聋哑人。因为聋哑，他没上过一天学，还常常被别的顽皮孩子取笑、欺负。顽皮孩子们都叫他哑巴，从不喊他名字。因为村里就他一个哑巴，因而哑巴这个名字也就慢慢叫开了。哑巴残疾，又受人欺负，因而很少与别的孩子们来往，十二三岁便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了。在生产队里，因为他是哑巴，性格又孤僻，交流不便，于是队里便将饲养员的活给了他。他以为这辈子一家人就会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可命运却在这个时候又跟他开了个玩笑。那是一九六三年的夏天，在那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灾中，老生家的土坯房没能经得住雨水浸泡，半夜里轰然倒塌，将老生父母砸死了。老生因为在生产队场院里看牲口，侥幸躲过一劫。但是，从此，一家人里就剩了老生一人活在这人世上。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生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一个光棍。哑巴的苦，丧亲的苦，光棍的苦，都让老生一个人吃尽了。再后来，到了一九八四年，生产队解散了，老生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因为家里就他一个人，因此只能分到几分田地。无奈，种地之余，他不得不靠放羊来补贴家用。因为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愁苦，正值青壮年的老生便有了未老先衰迹象。由于整天低着头、弓着腰，老生的脊背很早就变成了月牙形，这是独属于他的身形特征。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天天辛酸的日子里，平凡卑微的老生渐渐从一个青壮年变成了一个老年人。

关于老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上坟时的情景。曾经有好几次，我见到了孤苦无依的老生独自上坟时的情景。老生用胳膊挎一只破旧的竹篮，揣着手，低着头，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家的祖坟上。等放上祭品，点燃纸钱，他便要跪在地上开始哭坟了。作为哑巴的老生，哭起坟来是格外悲戚的。哑巴痛哭起来，哭不出伤心的话，只能“呜呜”、“啊啊”地干嚎，伴着脸上两行浑浊的老泪。他那“呜呜”、“啊啊”的干嚎，没有一字一词，却听得人格外心酸苦楚。通常情况下，对于故去已久的亲人，男人很少有哭坟的，但老生却是每年都要哭，每次上坟都要哭，也不知道是在哭他早死的父母，还是在哭自己凄惨的命运。他那“呜呜”、“啊啊”的干嚎，在荒凉的原野上，传得格外的远，格外的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