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志红
春日与友人相聚,年龄最小的朋友带来一小捆香椿。嫩生生的淡紫色枝叶一下就吸引了我,叶片在手中微微颤动着,像羽毛,蓬松、轻盈,淡淡而独特的清香是记忆深处久违了的熟悉感觉。时光就在这一刹那飞速倒流,香椿叶的味道带我回到过去的温暖岁月。
那时,姥姥家有一棵老香椿树,就在院子的西南角。灰色、粗糙的树干和纵横交错的枝桠像一把大伞,庇护着小半个院子。每当春风温柔、丝柳飘飞的季节,香椿树那数不清的枝丫上就冒出密密麻麻紫红色的嫩芽。一转眼的功夫,那些嫩芽就舒展开来,风吹过,像一簇簇紫色的火焰在枝头上燃烧、跳跃。这时,姥爷就会用绳子把一支铁丝钩牢牢固定在细竹杆的一头,那细竹杆就像纤长的臂膀,那铁丝钩就像灵巧的手指,抓住香椿芽的底部,一扭一掰,一棵完整的香椿芽就像降落伞一样飘飘荡荡落下来。那时幼小的我总是飞快地跑过去,拾起那如小鸟羽翼一样轻盈的香椿芽,跑着交到姥姥手里。然后乖乖等着姥姥把鲜嫩的香椿芽用滚烫的开水焯一下,切得细细碎碎和鸡蛋搅匀,炒的两面金黄,异香扑鼻。小时候的我馋得很,总等不及。姥姥就微笑着,不慌不忙用筷子夹起一块,另一只手小心地在下面保护着,轻轻地一口气一口气的吹凉,然后喂入我的口中,叮咛着:“细细嚼,慢慢咽。”香椿炒鸡蛋落入口中,又松软又有嚼劲,香椿叶独特的香味萦绕在舌尖上,从此幼小的我就记住了香椿叶的清香,也记住了姥姥身上香椿叶一样的味道。
应是香椿炒鸡蛋的香味太诱人了吧,随后的几天里,姥姥的左邻右舍都会来采摘香椿叶。我很担心,偷偷问姥姥,他们会不会把香椿叶都拽完呀?姥姥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放心吧,拽得越多,长得越欢,拽得越多,长得越大。过了这几天,长大的叶就不好吃了,趁现在,都尝尝,咋能光咱自己吃类。”我偎在姥姥怀里,想着自己自私的小心思,不由得脸就红了。
越长大我越喜欢香椿树,越长大我越依恋姥姥。我的每一点小心思姥姥都能了解,我的每一丝小委屈姥姥都能洞察。每当我闹别扭、不高兴时,姥姥就抱着我念:“椿树爹、椿树娘,你长粗来俺长长,俺红快点长长。”姥姥的怀抱于我来说是多么温暖呀!在姥姥怀抱里摇晃着,在姥姥反复地念叨里陶醉着,我希冀着自己快快长大、快快长大,要像香椿树一样。
当我从卫校毕业回来时,姥姥的院子已经修缮一新了。瓦房变成了二层小楼,空地上的果蔬被名贵的牡丹、碧绿的草皮替代,香椿树的位置已经变成入户的主要通道。从此香椿树和香椿炒鸡蛋就留在我越来越淡的记忆里了。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依稀记得是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姥姥惊喜地发现,在一片蒲公英的缝隙里,有一抹淡淡的紫色。姥姥慌忙地催我去看看。我扒开蒲公英碧绿的叶子,小心地摸着那熟悉的、锯齿状的叶脉,看着那耀眼的淡紫色,嗅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香,我也不敢相信——真的、这真的是一棵香椿树。也许还不能叫它是一棵树,因为它太柔弱、太渺小,只有一根纤细的根茎,顶端分开二三片淡紫色的嫩叶,小小的、绒绒的,在微风里摇曳。这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我和姥姥仿佛又回到了和姥爷一起折香椿芽的时光,心头都涌起分外的欢乐和希望。
它是怎么在这里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呢?没有人播种,没有人移栽,这个位置距离当年香椿树的位置也是很远很远,远到我根本不能相信,这是那棵香椿树残存在地底深处的一点点根脉,在坚硬的砖石下,在阴暗的尘土中,十几年地蔓延、伸展,于生命中的这一刻,穿出地面,绽出枝芽,来和我们相逢。但又何必纠结于它来自那里哪?重要的是它来到了我和姥姥的生命中。
从此,香椿树又一次走进我和姥姥的世界。而在我心里,它更像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和我一起守护着渐渐老去的姥姥。在我和姥姥的精心浇灌施肥下,香椿树长得真快呀!只一年,就超过了我的个头。我和香椿树都长大了,姥姥却老了,记忆中从不知道疲累的姥姥倦了、乏了。每天和街边等我下班的姥姥一起走回家,在长长的窄巷子里,不再是姥姥牵着我的手,而是我挽着姥姥瘦弱的臂膀。我细心地为姥姥篦头,那曾经的灰白头发已根根如雪。我用热毛巾给姥姥擦脸,舒展姥姥的眉眼、嘴角,却怎么也抚不平岁月在姥姥脸上留下的深深皱纹。姥姥的背越来越佝偻,姥姥的身躯越来越嬴弱,但姥姥望向我的慈爱目光和温暖笑容始终都没有变过。
很偶然的,我从一个亲戚那里学了点按摩方法。于是,每天下班后,姥姥或在阳台上坐着,或于卧室里躺着,我用双手为她按摩。我的手已不再稚嫩,经过生活的漂洗,它稳定而有力。我的手抚摸姥姥的每寸肌肤、揉捏姥姥的每块肌肉,摩挲姥姥多皱的面部、肩胛、脊柱、髋、腿,还有那双裹缠过、又放开了的小脚,直到我手上的肌肤和姥姥的肌肤都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我和姥姥总是说起这棵香椿树,我们总是一起默默、长久地凝视这棵香椿树,就像望着朋友、家人,也像望着我们自己。它越折长得越欢、越折长得越大,它已溶入了我和姥姥的血脉里、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