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祖辈种下的根

小时候，不管我们搬离故乡有多远，爸爸妈妈总要带着我们回故乡，与爷爷奶奶一起过中秋，去团圆。爸爸妈妈张罗带些猪肉、水果、月饼。我们呢，个个带着满怀的兴奋。想着见到爷爷奶奶的情景，想着奶奶蹬着小脚，屋里屋外走来走去，我也跟着她走来走去，缠磨着她寻找一些吃的、玩的。想着她炒得热乎乎的大黑豆子，那个香呢。想着爷爷披着羊皮袄，弓着个大祸子，背抄着手老是沉默的样子。想着他五更半夜就起来，到队里牲口圈里去切草添料的劳苦。想着见到一个大院里其他叔伯爷爷奶奶们的情景。想着四奶奶四爷爷都是和气的样子，想着有一年回去过大年，碰到挑了一桶豆腐的四爷爷，放下担子，给我掰了热乎乎的一块吃。还想着那年冬天，他让我坐在小毛驴的背上，自己牵着小毛驴，步走了六七十里夜路，把我捎回了奶奶家。想着一回去就找她的女儿和我要好的小二姑玩耍。还想着她家院门外的那间黑咕隆咚的碾盘房子。想着低矮的六奶奶做得油香诱人的蒿子面拌土豆给我们吃。想着她经常背着一大捆庄稼柴草之类的走着，几乎看不见她整个人。想看看大高个六爷爷举起双手凑近眯起的眼睛织毛线袜子的样子。想着他是个男人怎么会做女人的活呢。想着妈妈本家的妯娌，可怜的人儿，我叫大妈的。想着她备受小四奶奶的欺压。总是穿着油污的大襟衣服，趿拉着一双家做的露脚趾的烂鞋子，无奈地出现在街头巷口。想着小四奶奶，为护着她的孙女桃儿，拄着拐杖，假装跺着三寸小脚，一边呵斥一边追赶吓得掉头逃跑的我们。想着与同年上下本家的叔叔姑姑们怎么玩，我们见了面一定都很开心。想着去看姥姥。想着姥姥家的院子，院子里长得高高的葵花，还有姥姥笑咪咪的慈祥的面容，以及姥姥家炕头席子底下的葵花籽，还有，小木格窗户专给抓鼠的猫儿留的一个进出的猫洞……

每逢接近故乡地界的时候，我就激动起来。故乡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故乡亲切的味道与外面寡淡的味道截然不同，那么鲜明，就像两种鲜明的颜色对比。它们中间就像有一个无形的界碑，就像有一条天然的分界线。进入故乡地界，亲切的味道愈来愈浓，她仿佛张开了双臂正要拥抱我，它的温暖的气息到处升腾，浸润着我，流贯全身，我感到很踏实，特别放松，安全感十足。

看到的一切都是亲切的。天空是亲切的，大地是亲切的，路是亲切的。路两边肥沃的农田，茂盛的庄稼是亲切的。感觉满田里的西瓜、香瓜又大又甜，真想吃。不是吗，那次回去，想向老乡买几个，老乡得知我们是家乡的人，说什么也不收钱，还多摘几个送我们。家乡的南山是亲切的，虽然从来没有上过，可是小时候爬在土炕的窗台上，隔着窗户总是望见它，望见它上面一条白色的小路，小路上偶尔走着背着柴禾的村人。家乡村头的那片树林是亲切的，又高又大又密的通天杨树，是爷爷他们栽种的。

即使多年不回来，家乡的味道从不陌生，永远熟悉，恒久亲切。她的气息，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遇到的每一个人，连遇到的牧羊人和那群在羊背上染了红的、兰的颜色做标记的羊群都是格外地亲切。

别说其他的乡亲们看见你回来，纷纷过来，一个个满腔热情，围着我们问长问短，热热呼呼唠嗑。即使隔了辈，未曾见过面，也显得非常熟络，家乡人的情怎么也剪不断。回故乡，我们有被宠爱的感觉，全身心放松，不需要有迎合的做派，不必小心谨慎，提防什么伤害。大家自然而然地亲近，就像根系紧紧相连的亲人。

家乡的天与地仿佛很近，天低，地高。天接地，地连天，天地四面合笼四起来，看世界也显得小，显得温暖安全。地高，天低，月亮近。仿佛一抬头，一踮脚尖，一伸手就能触着月亮。月亮比别处又大有圆，又亲切很多，好像溢满了温情，热烈、深情而又恬静地望着你，好像母亲望着我们的眼神。月光倾泻下来，好像柔柔的白纱，笼着家乡最美的梦，笼着我的头发，笼着我的肩背，笼着我的心。

八月十五的月亮，悬在奶奶庭院的上空。那是奶奶家的月亮，照得土院里亮堂堂的。妈妈她们妯娌几个和奶奶帮厨，炕上的，地下的，她们忙完别的活计，都坐在炕上，围在一起捏饺子，少不了逗趣说笑。孩子们家里院里跑出跑进，欢蹦乱跳，盼着吃饺子，盼着分月牙，盼着吃红红的果子，圆溜溜的葡萄。最喜欢跟着端盘子的叔叔屁股后头，看他把摆好的月饼果子放到靠墙的鸡窝顶上供给天上的月亮吃。小时候总想，月亮没有嘴巴，就有鼻子，所谓吃，就是闻闻味儿罢了，要不端出去供完的和原来一个样呢？生怕月亮吃完那些月饼果子它们失去了味道，结果我们抢着一吃，还是特别香甜。那个时候，明月之下，奶奶的小屋里面，阖家团圆，欢颜笑语，其乐融融……

奶奶爷爷不在了多年，那辈的人不在了多年。故乡还在，故乡的月还在。现在，虽然偶尔回去一次二次给爷爷奶奶上上坟，到底是没有了落脚之处，别说看十五的月亮了。不过，故乡终究是祖辈种下的根，我心头永远会悬着家乡一轮又大又圆又亮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