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奶奶

        我的奶奶，是典型的小脚女人，是最后一代缠小脚的中国妇女之一。她的小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头发不留刘海，全部向后梳拢 ，挽成圆的发髻，用一个黑线络子束紧，低垂在脑后 。常年不洗头发，只用篦梳梳，梳几下，给梳子吐点唾沫，往头发上梳梳。这样梳完，头发紧贴贴的，光亮光亮的。夏天

穿件有大襟的蓝布夹袄，冬天穿件有大襟的羊皮袄，毛向里，皮朝外。个子矮小，脚小，走路看似不稳，重心落在脚后跟上，左一脚右一脚，深一 脚浅一脚，身子晃悠着，却是腰板直挺  ，精神矍铄。 家里院里，田间地头，不住忙活，很少闲着。八十六七高龄，还和爷爷种田，秋天打下五谷杂粮，给在外工作的四个儿子每家一份。

        别看奶奶脚小，却很能走路。父亲在外工作，工作调遣到那里，我们随同搬家到那里。那时，可没有什么公共汽车，私家车恐怕连梦都不曾想着做过吧。父亲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带我们回过几次奶奶家。初次搬家到那个地方，距奶奶家七十多里路，得走大半天。人多，一次不能全载下。总是往返轮回。前梁后座载几个，先走一程，放下这几个叫等着，再返回去，把剩下的几个再载上，重走一程。

        但是六十多岁的奶奶，曾经全程步走，来看望我们。我们喜出望外，惊呼‘‘奶奶’’。现在想想，她一个人以一双小脚是怎么蹬出那么远的路来。后来我们家越搬越远，都有一二百里。奶奶也不曾停息她的一双小脚。七十多岁的时候，她又一次来探望我们，路上不知怎么搭乘了一辆拖拉机。人家到了目的地

不走了。剩下还有三十多里路。那路当地人叫九梁十八洼，可见地势高低不平，多不好走。奶奶又从未走过，沿路打探，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拎着个包袱进家。现在想想，她那么大岁数，一路够劳顿，再走那种路，一双小脚跟踩高桥似的，摇来晃去，多受折磨。那几十里的路，是她的小脚一寸一寸地挪移过来的啊。我们现在逛街都不愿穿高跟鞋呢。

        有一年妈妈外出工作，奶奶来陪我们。那年的夏天，院里的花开得灿烂。奶奶在院里干活，顺手摘下一朵粉艳的花儿，插在了一边的鬓发上。我们都笑奶奶，说，奶奶都这么老了，还戴花！奶奶笑着说，好看。我不晓得奶奶说花儿好看，还是奶奶戴上花儿人好看。一整天，奶奶步着小脚，出去进来戴着这

花儿，乐呵呵的。我只觉着奶奶有意思，没觉得她戴了花儿好看。

        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回去看奶奶。奶奶高兴地领我走亲戚。我们步行了十几里路，远远看到一个村子。奶奶说，好像走错了，不对。我说，要不问问人。奶奶，你看前面那块田里有锄地的人呢。“喂——”奶奶即刻大声喊那人，“同志——这是不是某某村啊？”那人停下挥舞的锄头，两手拄着锄柄，朝我们这边张望，大声答道，就是。奶奶又大声说，“谢谢啦”。奶奶唤同志的时候，我就吃了一惊，笑了，心 想，奶奶太跟时代了。“同志’’是那个时代特定的称谓，可在偏远农村，人们害羞，说不出口。何况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我又因此赞许奶奶。走近那人，不料，却正是要访的亲戚，大家笑的，都说没认出

对方。奶奶人老，脚小却不落伍。

        奶奶四个儿子都在外工作，谁家需要帮忙，奶奶二话不说，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这家几十天，那家几个月，从无怨言。

        奶奶一生豁达、开朗、聪敏，记忆特好。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生日，属相，她全记得准确。

        奶奶喜抽烟，爱喝酒。在世的最后几年才出来与儿孙们同住，享受到特别的天伦之乐——大家族，大团圆，四世同堂。

        奶奶无论在那个儿子家，既随意，又知趣。夏天，在院里洗她的小脚，剪指甲。孩子们喜欢看她的小脚。尖尖的像个萝卜，脚面高高地隆起，脚腕却是细的很。大拇指就是脚尖，其它四个趾头顺次折回脚底，脚心凹陷的厉害，脚后跟发达。指甲经常修剪，要不然脚底不平整，会疼。我因为当时不懂，拒

绝了奶奶的一次要求，都悔到现在，自责到现在。那次，看见奶奶的脚指甲不长，可以说是很短，我就说等长长了再剪。但是，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奶奶89岁高龄与世长辞。给我留下对她小脚的念想！对她小脚犯下的过错，再也不能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