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一座城市的一家收容所的办公室里,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办公桌后面的旋转椅上。他对面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左边肩膀倾斜,半靠着墙壁,一脸怯生。
中年男人从抽屉里拿山一盒“红双喜”抽出一支点上,印有“中华”字样的红色塑胶打火机顺手丢在了桌面上,男孩抖了一下。中年男人夹着香烟从容的吸了一口。烟雾在他的手间脑袋旁缭绕迟迟不肯散去。他看了一眼男孩,随后站起来转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烟雾像是找到了归宿一样迫不及待的向窗外缕缕飘去了。阳光从窗户外洒进来,办公室变得明亮。男孩瘦弱的身体一览无余,他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的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把头转向了一边。
“邓所长,我是小杨。”门外一个姑娘的声音伴着敲门声。
“请进!”邓来转过身,小杨走到了桌前,将一份文件轻轻的放到桌上。“邓所长,这是上个星期的收容人员名单,你看看。”
邓来拿起文件回到椅子上坐下,注视着男孩许久,又看向小杨。“他也在这上面?”邓来问道。
“这是到昨天的,今天的还没统计。”小杨转头看了一眼男孩又回过头看着邓来。“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小杨点了点头,走出了办公室。
邓来一边翻着文件一边开始打量起男孩。
这是夏末秋初的季节,气温逐渐下降。男孩穿了一件印有时下流行卡通动漫人物图案的短袖,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帆布裤和一双带有透明质感的深黄色塑胶鞋。十个脚趾头均露在外面,像两块棕色的姜块各自缩在一起。男孩斜靠着墙壁,双手背在身后做着小动作。他缓缓抬起头怯色的看了一眼邓来,又快速把头转向一边。
邓来忘了手中的香烟,一大截烟灰即将掉落,一愣神忽然反应过来,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
“你叫什么名字?”邓来吹了吹不小心掉落在桌面的烟灰看向男孩。
“王言。”声音不像是从男孩的嘴里发出,倒像是从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发出来的。
“多大了?”
“十二了”
“我看着不像。”邓来摆弄着一只笔,屡屡掉在桌面上。
“是十二,大人们说今年是马年。”王言双手在肚子前摆弄着手指头。“就算十二了,你还没身份证,你到这干嘛来了?”王言低下头没有说话。
“说吧!完事还要送你们回去。
“来挣钱了。”王言抬起头看了邓来一眼又低下头去。
“你才多大就出来挣钱了,你该回家去好好读书。”
“我没有家,只上到小学三年级。”
“你父母呢?”邓来对此不感到好奇,淡淡的问。
“没有。”王言摇了摇头。“其它亲人呢?”
“也没有。”王言继续摇头。
这是王言第一次出现这座城市里,我回想着最后一次见他时候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有一年,跟同样认识王言的老同学一起驾车回家去的高速公路上交谈时,王言的模样才渐渐的浮现了出来。
车站是极熟悉的地方,站内站外都拥了极陌生的一些面孔。从一个小山沟去往大城市,你须得经过这里。或者说你需要从这里出发。站内的广播报响多班车次,从中寻找到自己乘坐的那一班,心中算是踏实下来。可是对于要去的地方心里还是没底,可想想能挣钱养活自己,也就向往着要去。
终于也就不往离家太远的大城市去了,在那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是有些难的。是金子总会发光,教书先生以前是爱说这句话的。后来才知道自己并非金子,所以在哪待着也就没有太大的苛求了。
这些年对车站又极其陌生了,不去往太远的大城市,也就不再去车站费劲的乘车了。在离家近的城市要比离家远的大都市心中踏实许多的,也是因为这城中有自己的老同学,也会觉得城市没那么陌生,尽管在某一个角落有让自己不开心甚至极其痛苦的事情,这样的一个老相识对自己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离家了许久,回家要乘车才能做到,不去车站,那只有乘私人或者熟人的车子了。有老同学在,我行了方便,就搭乘他的车子。他的车子也是近二年买下来的,第一次坐他的车子时,我觉得是极不容易,不容易不是坐上车子不容易,而是这车子买下来是不容易的。买车子有什么不容易的,给了钱,办了手续就开走。可这钱挣来是不易的,这就等于是废话了,挣钱哪有容易的。可我第一次坐进他的新车子里,却有这样的感受,因为自己是消耗不起的。在一批的同学里,有同学买过车了,大都有家里经济上的扶持,可凭自己就买下来,怎么想那也是极其不易的。光说不易,其实这不易中也自有喜悦的地方。
这次碰巧两人都有闲功夫,也就结伴着回家了。老实讲,闲工夫是我的。老同学不闲,他回家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相亲,二是参加同学的婚礼。怎么想这都是极重要的事情,算得上人生大事,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自己的事情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别人的已经有一落了。但这八字只有两划,一撇如果有了,这一落想必也是很快的就来了。
早已交秋了,气温降了下来,来到了冷热交替的季节。这个夏天是很热的,想来秋冬也要冷很久。听了这话,老同学向我说起了易经,他说冷热也好比阴阳,夏天热了那么久,冬天要冷很久才合理,听来也倒是有趣。我把车窗摇下来透了气,看着车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马路两边的行人在急匆匆的行走。感到生活在我面前急速的流走了。同学用手机开启了前往回家的导航,把车子开进车流,向高速入口驶去。
高速口的亭子里有工作人员,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手晃了晃。车子停下来,片刻后缓缓往前开。前面也站有工作人员把我们拦下,对我们检查了行程,然后放行,我们把车子开走,加速驶上了高速公路。
一个人开车上高速公路是很无聊的事情,其至枯燥会打瞌睡。这是我后来独自一人驾车驶上高速公路的感受。现在有两个人,就可以闲聊。
“我们以前有一同学叫王言的你还记得吗?”老同学双手扶着方向盘目视着前方急速消失的路面问我。
“记得,长得圆头圆脑的,个子也不高,有点瘦,是他吧?"我坐在旁边侧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着前方。
“是他,你还记的这么清楚。”老同学笑了,嘴里的口香糖停止了嚼动,露出洁白的牙齿。
“那家伙以前上学时很调皮,经常惹祸,跟老师瞎贫,没少挨打挨骂。”我的头脑里马上涌现了王言的模样,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我对他印象是很深的。因为我曾从他的书包里拿过一样东西,是什么忘了,最后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曾试图想起来,但始终无果。
“你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和他关系挺好的。”老同学扶了扶镜框,又把手放到方向盘上握住。
“谈不上好,就是有印象,他很皮的,也很怂。我笑着捏了捏鼻子,然后转过头来,“诶,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你和他还有联系吗?他最近怎么样?”
“听一个同学说,他好像不太好。”老同学说。
“怎么不太好,是生病了吗还是?"我有些好奇,毕业后这些年的确没有听到过关于王言的任何消息了,偶尔还能想起他。
“好像是。”
“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我继续问道。
“听说是精神方面的,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在外面飘着。”
啊,我心中有了疑惑,想到王言那圆头圆脑的模样,始终挂着一副笑脸,虽然调皮,但还是一个乐观活泼的孩子,精神方面怎么会有问题呢?我想再问些什么,但又怕知道的太多,心口无法接受,就闭了嘴。我摇下了一点窗户,冷风马上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冷颤,马上又把窗户摇了上去。
我们在车道上飞速的行驶,看速度老同学已经开到了一百码往上。左侧栅栏外的对面车道有车辆快速驶到我们左侧的身后去,隔壁车道上不时的有车辆加速超过我们飞速往前行驶,只有大货车远远的被甩在后面,直到一辆轿车再次飞速擦过我们时,我们被甩在了后面。老同学也加了速,打了转向灯往左侧快车道驶去。“快毕业时,我在南方的一座城市见到过王言,那时候我们还没成年,大概也就十六七吧。”我回忆起最后一次见王言的样子。
“毕业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没毕业就去了南方城市打工,跟另外一个同学去的,叫李凯,你认得吧?"老同学把口香糖吐在纸上,捏了一小团扔在袋子里,继续看着前面。
“李凯?我有印象,初中时爱逃课,上网,打台球。镇上的台球厅老虎机店他是常客,听说不少同学都跟着他一起逃课出去玩。”我想起了李凯,黢黑的一个少年,因为黑,看一去有些早熟,嘴上早早的就蓄起了软软的胡须,在老师和同学眼里是个坏孩子。
“那李凯我是知道的,带了不少同学,有些回头了,有些已经一去不回头了。在南方的工厂打工,跟人起了口角,犯了事进了局子。后面因为一些小事经常进去。直到有一次跟一个本地的男生争一个女孩,争论之下让对方见了红。这男生家庭在本地有关系,让他进去关了不少年,才放出来。听说现在在老家呆着。
“噢,还有这事。”我毫不知情,但明显我对王言的事情要更关心。
我那次在南方的那座城市实习,在一个夜市的摊位前买夜宵,看到了王言。他坐在摊位后面的凳子上,面前矮桌上放着一碗清汤米线,他歪着头在吸吸溜溜的吃。"“还有这事,后来呢?”老同学问。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感到很惊奇,抽了张桌面上放着的纸巾擦了擦嘴,揉成一团随手扔在地上,一只手从上衣侧边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我,让我也坐下一起吃。我接过烟,挪了凳子坐下,他附过身客气的给我点烟。我也不打算带宵夜回去吃了,就问摊主要了碗米线在这吃。他那时抽的是五块钱的红河,我能看出来他经济上很窘迫。倒不是因为烟便宜。他头发很乱,看上去很油,像是很久没有清洗过了。那是我第一次看他蓄起胡子。在学校时你知道他是很稚嫩的,跟我当时看到的完全是两样。而且脸也不那么圆了,更谈不上稚嫩,有些黑。我觉得那不是黑,应该没洗,积了污垢,显得有些脏了,两腮其至有些陷下去。总之是一副落魄的模样。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苦笑了,说还好,只是没找到工作,一直住在外面。住在外面?我感到好奇,是在外面租的房子吗?他夹起香烟深吸了一口,淡淡的说,有时候住网吧,便宜还有电脑玩,那是身上有钱的时候。没钱了就睡公园,或者其它的场所,因为有时候到了夜里,双吧会撵人。那怎么不去找工作,住宿舍,我问他。这时热气腾腾的米线端上来了,放在桌面上。我把碗移过去,让他吃,我说再叫一碗。他说吃饱了,不用叫了。又硬推给我,让我赶紧趁热吃。我不好推辞,就移到面前吃起来。他说,身份证还是未成年,好多正规的工厂不要他。他去了中介所,中介问他收了介绍费,给他介绍到一些小工厂,从工资里还要扣钱,活很累,条件很差,他就不去了。有一些收了中介费也不给介绍工作,去要钱还被威胁,他身材瘦弱,也不再理论,就吃了哑巴亏。要是实在没钱吃饭了就打临时工,结了工资就不去上班,然后在外面游荡。他说完,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了。我看到他的白鞋已经变成棕色了。这时我的米线也吃完了,我擦了嘴,准备去结账。他赶忙站起来,抢着要结,被我拦下,我说难得遇到,这次我结,等你以后上班了再请我就是。他挤出笑容,站在那,也不再抢了。”
“后来,你们去哪了?”老同学问。
“结了帐,我们一起往我的实习厂房走,他说顺路要送送我。分开的时候他问我要手机号,说有空了联系。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按键手机,键盘被磨的字母有些看不清楚了,屏幕也裂开了一道道纹路。他按亮了屏幕,我给他报手机号,他给我拨过来,我就存下了。我到实习厂房门口的时候,跟他说让他赶紧找份工作先做着,实在不行就回家,在外面挺遭罪的。他点头说好,让我赶紧进去。我说你短时间不去其它地方的话,有空了打电话一起出来吃饭,我们再过两个月就回学校了。他说好,然后转身就走了。我上衣侧边口袋里有二百块钱,一路上在口袋里一直撰着,想掏出来给他,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就这样撰着没掏出来,捏的皱巴巴的,手心的汗弄得潮潮的。他斜着肩膀走远了,我想叫住他,可还是忍住了。“那后来呢,你们联系了吗?”
“后来过了一个月,有一次他突然打电话给我了,说是要用钱,让我借给他。”
“借多少,你借了没有?”
“他就要三百块,我那时刚发了工资,身上有点钱。我问他在哪,给他拿过去,顺便吃顿饭聊聊天。他拒绝了,说给他打到卡上就行,不见面了。我猜他应该去外地了,就不再说,于是问他要了卡号,问他三百够不够,他说够了。我就去银行柜台给他转了五百块。”
“你倒挺大方的。”老同学笑了笑。
“倒也不是大方,我觉得他应该遇到困难了,多转一点,也省得他去问别人开口了。”我感到自己在关心他。
“那后面呢,他还给你了吗?”
“后面过了一个月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要卡号,说要还我钱,我就发了卡号,却迟迟没看到有钱进来,他说转了,我以为他转错了。"
“根本没转。”老同学说道。
“应该吧,后来我回学校了,打电话给他,没想到号码是空号。”我叹了口气。
我倒也不完全是心疼钱,只是后来没联系到他,没了他的音信,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时候会想起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斜着肩膀,慢吞吞的走着。
“这是他的命,家里也省得管他了。”
进入隧道时,天突然黑了。隧道里有些灯光在远远近近的闪烁。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透过车窗看到了家乡大片的房屋,土地。我知道就要到家了。我紧了紧衣服,感到有些冷。同学侧过头问我,你睡着了。我说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你说梦话了,同学说。什么?我有些惊奇,我说什么了?我问同学。不会是说王言还我钱吧?
“不是还你钱,是给他钱。”同学笑了笑。
“给他钱?”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心有些跳动。
“你说记起了当年从他书包里拿的东西,是学费,整整五百。”
王言没了学费之后,没敢跟家里提起,也没再问家里要,就辍学了。他偷偷的跟着李凯去了外面,一直流浪。
我呆呆的望向同学,脸已经发烫,心跳不停的加速。
前面一辆货车忽然停下,他猛的踩了刹车,我的身体急速的向前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