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在城市的东边,太阳升起来的方向。不过他乘坐的那班飞机不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飞,而是往相反的方向飞。东边相反的方向是西边,那是他家乡的方向。年底的时候,他该回家了。那是他第一次乘坐飞机。
从查票来看,他所在的大都市飞往家乡的航班一天只有两趟,早一趟,晚一趟。他买票不看早晚,看的是票价。对于那些经常乘坐飞机的旅客来说,在购票时,会根据出行的安排和行程来购票。票价往往不是首要选择。对他来说,这却是首要之选。在那几天里,他每天认真地盯着手机上票价的变化,希望能抢到低价的机票。
夜晚,他在睡前查看票价,一个很低的价格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细查看,再三确认后,把票买了下来。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他买的票是早一趟的。按时间看来,这座城市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人们还未迈出门去工作的时候。那么早,飞机就要起飞了,它睡醒了吗?他这样想到。要赶在飞机起飞前一个小时到达机场,是有难度的。那时候这座城市的交通工具还未运作。公交,地铁都还在沉睡中,没人操控,它们就不可能动起来。他想到了另外一种交通工具:出租车。又一想,所在地方偏僻,那个时候很难能打到出租车。就算打到了,车费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几乎接近那张机票一半的费用,他不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事情。他多么想乘坐公交地铁在飞机起飞之前到达机场。
他住在这座城市的郊区,跟机场恰恰是相反的方向,好比一个圆形中间直径最长的距离。从到机场的距离和出行的时间来看,那个时间点确实有些尴尬,虽然票价是那几天里最低的,可他怎么在飞机起飞之前就能从自己的住处到达机场呢?他有些为难了。这实际上不是一个太难的问题,如果他不在意车费的话。可是对他来说,从时间,地点,和花费看来,每一个都是难题。
他躺在竹板床上思索了一阵,连续抽掉几根香烟。在按灭最后一个烟头时,他终于决定,在头一天下午公交地铁还在运行的时候就出发。这样既能在飞机起飞之前做好充足准备,出行费用还能降到最低,不用愁打不打得到车,也避免打车之后产生的高额费用。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就这样决定了,在飞机起飞之前的头天下午就动身赶往机场。
那天下午,天还未黑的时候,他和单位的几位同事一一告了别,未过多留恋就离开了。他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一边看着到达机场的路线图,一边往公交站台走去。那里早已等候了一群乘客。他挤在候车的人群里,走到站牌下,看到了那路公交的数字,心里踏实了些。再看向路线指向的方位和地点,从里面找到了下一趟车要换乘的位置。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认真地看了一遍,确认这个站台和乘车的方向没有问题,便心满意足挤出人群站在路边候车。
一辆又一辆庞大的车身往站台这边驶来,车辆还未走近,他抬头看向车头上方的红色数字,有些数字和他要等的那路车很像,等离近了一看,却不是。他觉得站着有些无聊,就蹲了下去。
他蹲在路边,朝着车辆有可能驶来的方向紧紧盯着。
公交站台前设了两处座位。有一处坐了两位老人在说话,从体面的衣着和在这里听了两年怎么也听不懂的口音来判断,这是本地老太太。还有一处座位空着没人坐,跟前站满了人。他蹲了一会儿,腿有些麻了,捏了捏膝盖站起来。旁边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刚点了烟,呼出的烟雾团团向他飘过来。他往另一边挪动了几步,烟雾还未挨到他就散开了。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一部分乘客纷纷往马路边走动了几步,欲要上车。随后乘客从前门依次上去。紧接着又驶来一辆公交车,有乘客很快地跑过去,等车门打开。前车慢慢移动,后车紧跟着驶走。
他在马路边轻轻跺着脚。长时间的等待让他有些焦躁不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揉皱了的香烟,抽出一支嵌在嘴上点燃,慢慢吸着。一辆公交车向这边驶来,他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等的那路车,赶紧丢下烟头,用脚踩熄。
这路车下来的乘客很多,上去的乘客也不少。他跟在人群后面,慢慢移动着,上了车便往后排走去,找个空位坐下了。前面的乘客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的,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觉得这个位置好极了。
公交车在城市道路上快速行驶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商铺,高楼,都慢慢地往身后去了。车辆走走停停,遇到站台靠边停下。他坐在后排摇摇晃晃。过了很久,换乘的地点到了。他背着背包从车后门快速地下了车,继续守候在站台等着下一趟公交车的到来。
他很快坐上了第二趟车,到站后,换乘了最后一趟地铁。下到了地铁站,地下一层是一个很宽敞的大厅,通过安检,跟随着人流往地铁走去。地下二层,两边是地铁轨道,地铁到来时分别往相反的方向停靠。
轰隆隆一阵风声,一长溜白色的车身缓缓在面前的轨道上停下。他看了看路线指向,正是通往机场的那一趟地铁,便快速地走了上去。
车厢内长长一个通道,地铁运转起来时,通道微微地颤抖微曲着,两边座椅上几乎坐满了人,各自低着头,或东张西望。乘客之间互不认识,也互不理睬。他手扶着吊环摇摇晃晃,车厢内哐当哐当响,地铁在轨道上快速移动着,很快就到了机场。
他下了地铁,一边看向指示牌一边跟随着人流走到了机场的大厅。外面天已经黑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模模糊糊在闪烁。机场大厅内很空旷,中文夹杂着英文的广播声在大厅里一阵阵回响。四处零零散散走动着一些人。
机票上显示离起飞时间还有七个小时。在夜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寻一处地方睡觉。机场周围很难找到住宿点,就算找到了,住宿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大厅的椅子上也躺不下一个人,没人在那里睡觉,大家这个时候都是坐着的,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
他以前乘坐火车去往了不同地方的火车站。在一些大型火车站的站外或站内,都纷纷拥满了人,大多都是外地人。他们通常很早就赶到车站。在人满为患的车站里,由于座位早已占满,他们只得找一处空地,把行李箱,背包,或者用大麻袋装好的铺盖卷放好,靠在上面打盹,消磨时间。
他此时想到了过去在车站的自己,看看周边坐在地上的乘客,旁边放着行李箱,没有铺盖卷,只有漂亮的行李箱,立在那里。他们稳稳地靠在墙边,看起来是那样的安逸舒适。只是姿势看起来不太雅观,颇有一副落魄的无力感。
他把背包放到墙边,靠在上面,像是坐在那里背着背包,随时准备起身走掉一样。他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太舒适,于是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滑,只剩下脑袋留在了背包上,他终于躺下了,不久后,就睡着了。
一阵一阵的嘈杂声传来,不过这并不能使他睁开眼睛,在半醒半睡中似乎看到眼前有不明物体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接连不断传来的广播声还有说话声以及零零碎碎碰的撞声都混杂在一起,他感到了一种喧闹中的宁静,也同时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全,他彻底睡过去了,睡得更深沉了。
在安全又舒适的环境下,当然要做一个好梦了。他开始做梦了,梦很短,这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梦。他梦到自己登上了飞机,坐在软软的沙发椅上,飞机慢慢起飞,他隔着窗户望向外面的云朵,俯瞰脚下的大地,那么模糊,那么渺小,又很抽象了。
身边隐隐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模糊,又慢慢听清谈话的内容。他醒了,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半夜了。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时间只过去了一半。他坐起身,用手穿过背包的背带挂到肩膀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双脚踩实站起身来。他觉得有些昏沉。
大厅的座椅上坐满了人。有些歪着头睡着了,有些在低着头看手机,有些空位置上放了东西。经过一排排座椅,那些人都在各自沉默着,大厅内安静了许多。他随着指示牌找到了洗手间,在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往脸上不停地浇水,好使自己不再昏沉。他望向面前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有些陌生,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干脸上的水渍,准备往外走。这时,他听到男士区域内有人在咳嗽,他走了进去。小便池旁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手里夹着一根香烟在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雾在他头顶周围缭绕。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严肃,他转过身拨开帘子往外走去。
大厅内显得很空旷,有些区域已经闭了灯,黑乎乎的一片,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他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一张空座椅,旁边的座椅上放着东西。他慢慢往过走,在洗手间的中年男人快速走了过去在空座椅上坐下了,随即打开放在一旁的背包,从里面取出来耳机戴在头上,靠在座椅上双臂交叉抱着歪着头闭上了眼睛。座椅上的大部分乘客都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睡着了,少数几个乘客的脸上被手机屏幕照的发亮,时而露出一些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找到座位,在大厅内转了一圈后发现一个圆形柱子后面正是落脚的好地方。他走了过去,将背包脱下来放在一旁,背靠着圆形柱子坐在地面上。
地板上光滑冰凉,他坐在上面,背靠着柱子松了一口气。发现不远处有人平躺着,头枕背包睡着了,隐隐传来一阵阵呼声。他觉得自己还算体面,只是有些疲乏。距离圆柱不远处的一个墙角,有两个女孩在地上垫了一张类似毯子的折叠物,席地而坐,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在细声细语的说话。他坐直了,将一旁的背包拿起来,放在面前的地上,以此来遮挡自己有些狼狈的姿势。两个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他了,不时望向圆柱这边。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往圆柱的另一边挪动了一下,侧身对着两位女孩所在的方向。他把脑袋斜靠在圆柱上,慢慢觉出自己的侧面有些尴尬,索性又往圆柱的另一边挪了挪。这时,他看见不远处正对面的墙边,有一个女孩把视线从面前的手机上移开,正向他看过来。他感到无处可动,就抱着背包,把头枕在上面,竟有些踏实,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后,广播声响起,机场大厅内乘客们开始四处走动,四周开始嘈杂起来。看时间,离登机只剩下半个钟头了。他赶忙起身去检票,排队过安检,穿过一个又一个通道去往候机室,透过玻璃墙,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机身。随后走到登机口,在队列中依次上了飞机。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机身往高空中冲去,隐在云中慢慢飞行。机窗外,白云漂浮在半空中,团团簇拥着起伏不定。透过云间的缝隙,他看到地面上密密麻麻一片,随即变得模糊,有些抽象,就像梦中看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