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枫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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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听到《灞桥柳》那充满绵绵惆怅、悠悠离愁的旋律,我就会想起故乡的枫杨以及枫杨树下的我的童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杨柳作为寄托离愁别绪的意象,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一座古老的灞桥把折柳赠别定格成为一种亘古不变的永恒。与灞桥相隔万里之遥的我的故乡没有垂杨柳,却生长着一种俗称“水麻柳”、“大叶柳”的枫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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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座落在赣北幕阜山脉向丘陵过渡的地带,一条无名的小溪从村前静静地流过,与之相向而行的是故乡唯一一条与外界沟通的古驿道。古驿道上通湖广下达九江,据方志记载是清朝顺治初年朝廷为了围剿九宫山一带闯王李自成残部而开辟的。小溪流至村头拐了一个弯,冲积出一片肥沃的河洲。河洲水草丰美,一棵参天的枫杨古树屹立在河洲靠近溪边古驿道的位置。枫杨树的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围,树枝汪洋恣肆自由伸展,树冠亭亭如盖遮天蔽日。这棵古枫杨是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唯一的风景,成了故乡的标志。远远望去,故乡低矮的泥土房掩映在枫杨浓密的树荫里,宛如老母鸡羽翼下的小鸡雏。河洲之上、枫杨树下便是我童年的乐园,要比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好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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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没有桃红也没有柳绿的我的贫瘠的故乡,只有枫杨树能让童年的我感觉春天的到来。随着第一声春雷像沉闷的鼓声一样从天边滚来,上屋场的瞎子叔公就会扯着喉咙大声地喊道:“雷公一打鼓,穷人难中出。”
瞎子叔公是十里八乡传奇式的人物,虽然自幼双目失明,却具有许多超乎常人的本领。上山砍柴下地耕作无所不能,他还有一门养蜂的手艺,十来箱蜜蜂足以让他自食其力。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俨然村里的活神仙。乡亲们根据他的预报安排时令节气的农事,按照他的标准确定庄稼的疏密。更为神奇的他还是一位久负盛名的民间歌王,流传于赣北幕阜山区的原生态民谣“锄山鼓”,他能唱三天三夜而无一重复。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是他的忠实粉丝。除了传唱他还能即兴演唱,他所创作的民歌大都围绕枫杨树展开:
枫杨树上叶婆娑
房前屋后我唱歌
姣莲听后睏不着
寡妇听后满床摸
抱起枕头当情哥
......
枫杨树上(哦)叶婆(啊)娑
(我)肩扛斧头去割(啊)禾
上昼看见(呐)牛生(啊)蛋
下昼看见(哦)马抱(啊)窝
松树杪上(啰)鱼产(啊)子
急水滩头(唻)鸟做(啊)窠
(我)从来不唱打讹(啊)歌
......
这就是瞎子叔公的即兴之作,歌声粗犷嘹亮、宛转悠扬。多年以后,一些知名的声乐教授、歌手纷纷慕名前来采访他。是为后话。
雷公一打鼓,穷人难中出。瞎眼叔公的话音刚落,大人们便开始忙着播种红薯、瓜豆之类的农作物了。无忧无虑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迫不及待脱去因打满补丁而显得特别臃肿的棉衣,光着脚嗷嗷叫着向阔别一冬的枫杨树狂奔而去。
此时的枫杨嫩芽初吐,仿佛刻意换上了一袭绿意朦胧的薄纱迎接我们的到来。
河洲上,我们尽情撒着欢,享受着走出寒冬的快感。微风过处,枫杨树枝摇曳,把宛如一枚蛋黄的暖融融的太阳打得稀碎,然后温柔的洒在我们皴裂的小手和红扑扑的脸庞上。似乎是为了不让枫杨树专美于前,河洲地不甘示弱,敞开胸怀把鲜嫩的野菜馈赠给我们。水芹菜、香椿芽、紫云英、苦菜、小蒜、荠菜、黄花地丁......我们把春天采进竹篮带回家交由母亲做成香喷喷的日子。
清明一过,雨水就多了起来。枫杨树上长腿白鹭优雅地翻飞起舞,枫杨树薄如蝉翼的新叶越来越大,一穗一穗的花儿开始绽放,倒垂在叶子下面,一如串起来的千纸鹤,又像是随风摆动的流苏,非常好看。村前的小溪越来越丰满,同样丰满的还有河里的鱼儿,它们按捺不住地急于把躁动于母腹的鱼卵排出来。
斜风细雨,桃花流水,正是捕鱼的最佳时节。此时的鱼儿便慌不择路地顺着枫杨树下那条连接小溪和稻田的排水沟,溯流而上寻找排卵的场所。这注定是鱼儿一次悲壮的旅行,田野里纵横交错的圳沟就是它们有来无回的迷魂阵。白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拿着抄网对误入歧途的鱼儿进行围追堵截;晚上,我们结伴来到枫杨树下,把一种用竹子编制的叫做“籇(hao)”的捕鱼器具嵌入排水沟的水口位置,这是鱼儿洄游产卵的必由之路,一旦进入就无法逃脱。第二天早上必有不错的鱼获。
籇是一种古老的渔具,用竹篾编制而成,口大肚圆脖子细。大口是为了让洄游的鱼儿无障碍进入,细小的脖子处安装有竹篾做的倒须,封锁住鱼的退路,而圆鼓鼓的大肚是让鱼儿有宽敞的游动空间,不至于挣扎致死。这种捕鱼方式是一个我们叫保平叔叔的九江知青教给我们的,籇也是他用溪边的水竹编制的。保平叔叔是村庄里最后一个知青,一口普通话像村头大喇叭里的声音一样好听。他有一支非常漂亮的口琴,两边的不锈钢盖板光可照人,上面镌刻着两个衣袂飘飘的飞天。每到吃完晚饭,小村的夜空便洒满了他那行云流水般的口琴声,而此时上屋场瞎眼叔公的山歌就会戛然而止。村里美丽的红莲姐和我们这群孩子就是追随他的听众。保平叔叔屋里有很多很多的书,懂得很多很多我们前所未闻的道理,经常跟我们讲故事,他是我童年崇拜的偶像。我十岁那年的七月初七晚上,保平叔叔从枫杨树下走了,离开了我们,从此杳无音信。我很怀念他。
保平叔叔离开小村时候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年的七月初七,村里红莲姐嫁给了镇上丧妻不久的食品站站长。七夕的夜空半爿弦月宛如一瓣橘子孤零零的悬在天宇。白天喝醉了酒的保平叔叔趔趔趄趄来到枫杨树下,仰面躺在河洲地柔软的草甸上。初秋的河洲,一种我故乡称为乌鸦蒜的草本植物正蓬蓬勃勃盛开着血红色的花。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了这种花就是《法华经》中的四花之一,有着神奇传说的的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保平叔叔吹着口琴,曲子是民谣《小白菜》,琴声如泣如诉,凄婉动人。
枫杨树下,小溪水微澜幽咽;河洲地上,彼岸花倩影摇红。凄婉的琴声随着溪水流向远方。第二天保平叔叔不见了。晨风中,一朵冷艳的彼岸花静静地躺在河洲中央,失去了花朵的花枝孑然独立,伤口处挂着一珠透明的汁水,像颗欲滴未滴的眼泪,在朝阳的映照下放出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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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炎炎夏日,枫杨树下的童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致。烈日当空,阳光毒辣,枫杨树为故乡撑起了一片荫凉。劳作的父老乡亲、过往的樵夫走卒都爱聚在这里小憩。而作为这片领地的主人,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早已在河洲地上把水牛喂饱,任由它们躺在枫杨树下那一汪潭水里反刍。夏天的水牛必须与水为伍,一是为了消暑散热一是为了躲避牛虻。完成了放牛任务的我们无事一身轻,头戴用枫杨树枝条编织的草帽,心无旁骛地向枫杨树下休憩的大人展示我们的捕蝉绝技。
夏日的枫杨树热闹非凡,成百上千的蝉儿首尾相接连成一线,匍匐在枫杨树的枝干上知了知了的叫着。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蝉联一词由此而来。蝉儿很警觉,有个风吹草动就集体噤声,没等人接近便噗的一声逃之夭夭。大人们捕蝉失败后,我们的捕蝉神器开始粉墨登场了。这种捕蝉神器也是保平叔叔手把手教我们做的——用一个竹圈固定在长长的竹竿上,再将竹圈粘上满满的蛛丝网,用来捕蝉手到擒来。即使有的蝉儿挣脱了蛛网的束缚,也会应声落地,因为蝉翼一旦粘上了蛛丝就根本无法张开。
蝉营养丰富,食蝉的习俗古而有之,《礼记》中就有食蝉的记载。在物质匮乏的童年,饱满肥实的蝉儿就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补充蛋白质的重要来源。处理这种味美香甜的食材我们有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用枫杨树的枯枝生起一堆火,然后把蝉丢进火堆里,不一会枫杨树下便飘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动物蛋白的香味,我们开始大快朵颐了。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剥开蝉壳那一绺绺的精肉简直就是人间极致美味。
小时候,几乎所有的动植物都成了乡亲们果腹充饥的食品,但有一种动物是绝对不允许吃的,那就是鸟儿,至于为什么不让吃,我们不知道因为也不知道所以。
有一次,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饥饿难耐,就爬上高高的枫杨树上把两个盘箕大的鹭鸶鸟巢给掏了。七、八只白鹭在我们头上嘎嘎的叫着,时而盘桓时而俯冲,久久不愿离去。如今想起当时情景,白鹭的叫声是那么的凄厉、那么的无助、那么的绝望。掏下的三十多个鹭鸶蛋被我们放在火堆里煨熟吃了。没想到的是,被我多吃了一个鸟蛋而满肚子委屈的妹妹当了王连举(电影《红灯记》里的叛徒),把一切告诉了大人。晚上,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集体遭到了严厉的惩罚,无一幸免。最惨的是金石,他的双腿自臀部以下被他当队长的父亲用枫杨树的枝条抽得像花蛇一样。
在我的故乡,小孩犯了错,就会受到枫杨枝条的惩戒。别看枫杨枝条细小柔软,但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枫杨树枝伤皮不伤骨,大人把它当做体罚小孩的戒具,有着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扫条”。村里每家每户的土墙裂缝中都插有一根扫条,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威慑与警示,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大人都不会将它派上用场。
那天,我也没有能够逃脱挨抽的厄运,我被祖母狠狠的抽了一顿。因为家境贫困加上姊妹众多,父母无力照顾,我打小是祖母带大的,邻居都说祖母待我就像宠爱自己的晚崽(最小的儿子)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家里墙逢中也有扫条,但祖母从没用过它,此前即使我所犯的错误足够动用扫条,她也只是从茅屋上抽根禾秆(稻草)来打我。关于祖母用稻草打我的故事,至今仍然当作溺爱孩子的笑谈在故乡流传。这是祖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扫条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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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枫杨树第一片转黄的叶子出现在枝头的时候,上屋场瞎子叔公那句“斑鸠咕咕咕,菜油焖豆腐”便伴随着寒露风如期而至。村前的小溪此时已瘦成一线,又到了我们期待已久的闹鱼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爬上枫杨树疯狂捋下它的树叶,枫杨树默默无闻的忍受着我们的蹂躏。枫杨树叶子对鱼有很强的毒性,我们将捋下的树叶放在河里的鹅卵石上捣碎,墨绿色的汁水好像是枫杨树的血液缓缓流到河里扩散开来。顷刻之间,河里的小鱼就被闹翻了,亮出白白的肚皮,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闹鱼是一年之中我们在枫杨树下最后一场狂欢。此后的枫杨树与河洲地褪尽繁华,归于宁静,寒风中,枫杨树落叶萧萧、河洲地一片枯黄,仿佛疲惫不堪的老人在回忆红尘过往。没有了顽童们的打扰,她们相互守望安然地休养生息,以待来年我们再次投入她们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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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知愁滋味。枫杨树下,河洲地上,我度过了我的贫穷而快乐的童年。
我的故乡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实属礼仪之乡。村头的枫杨树下除了是小孩玩耍的乐园外,还是一个迎来送往的场所。村前蜿蜒曲折的古驿道经过枫杨树后,距离另一个山头的拐角处之间是条难得一见的直道,足有千米之遥。每逢有重要的客人到来,都会由德高望重的长者领着一干人带上鞭炮早早来到枫杨树下守望相迎。而贵客离去或亲人远行时,就手挽着手情意绵绵地送至枫杨树下,然后抹泪话别。送者伫立在枫杨树下目送着被送者远去,直至消失在直道尽头的山嘴。
对于枫杨树下肝肠寸断的送别,我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打小从未离开过祖母慈祥的羽翼,十二岁那年,我要到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念中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祖母,走出故乡和故乡的枫杨树。上学那天早晨,父亲挑着一只藤条箱(那还是父亲上中学时祖母为他买的)和一些日用品送我去镇上的中学。祖母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枫杨树下,泪水涟涟的重复着昨晚说过多次的叮咛嘱咐,要我千万必须如何如何,千万不能如何如何。依依不舍间与祖母分手,仿佛是生离死别,我心如刀绞,一步一回头,只见祖母折下一根枫杨树枝不停向我挥手......
漫长的一个星期终于过去了。礼拜六的下午放学回家,镇上与故乡二十多里路程仿佛缩短了许多。一进入故乡的直道路口,映入眼帘的就是枫杨树下的祖母。我连蹦带跳地来到枫杨树下,依偎在祖母怀里。祖母折下一根枫杨枝条为我拂去身上的仆仆风尘。礼拜天下午是返校的时间,祖母又会把我送到枫杨树下挥动枫杨枝条看着我消失在路的尽头。从此以后,祖母对我的迎来送往的场景就宛如一种仪式固定下来,几十年从未改变,直至十年前祖母离我而去。
祖母离世前为自己选择的墓地就在故乡的枫杨树旁边的山坡上,背山面溪、坐北朝南,正对着故乡直道的路口。我的慈祥善良的祖母,您的初衷一定是为了方便迎接我,对吗?
祖母虽然念过几天私塾,但读的都是我们乡下田夫牧子所颂的《三字经》、《弟子规》、《百家姓》之类的村书,我想她终究不会知道灞桥,更不会懂得折柳送别的习俗。她那与灞桥如出一辙的送别方式只是一种历史的契合,与灞桥无关,与柳枝无关,是她的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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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与故乡的联系仅仅存在于几座祖宗的坟茔之间,一年一度的清明祭扫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乡愁之重。今年的清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祭扫完毕,在故乡路口我蓦然回首,仿佛又看见风烛残年的祖母依靠竹杖的支撑,颤巍巍地站在枫杨树下挥动着枫杨树枝向我告别。怀念故乡,怀念故乡的枫杨......
面朝故乡,冬暖夏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