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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初秋,江西九江市庐山西海风景名胜区巾口乡政府组织了一次“魅力巾口”笔会,我有幸受邀参加了这次活动。
成行那天恰逢周末。我们一行三十多人大早驱车来到巾口乡政府,刚下车便感受到了主办方浓厚的热情:会议室早早开放了空调并摆上了矿泉水;食堂里在忙着为我们准备午餐。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女干部。她告诉我们,原定一起参加活动的领导临时有事抽不开身,委托她负责全程陪同。她在笔会临时微信群里叫“虾米”,让我们叫她“虾导”就好,她风趣地表示,虾导保证不“瞎导”。稍事休息,在虾导的引领下我们开始了“魅力巾口”观光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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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文学圈二十多年,我对同行的大多数文友不熟悉,加之本人平素喜欢独处,因而整个行程有种离群感。好处就是可以从自己独立的视角去领略去思考。
巾口原属赣北山区武宁县一个乡,地处庐山西海景区中心。为了整合旅游资源,2019年划归庐山西海风景名胜区管理。巾口由原来偏居一隅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华丽转型成为如今西海风景区的一颗璀璨明珠——网红打卡地,我认为在于她的清新自然。整个景点浑然天成,没有半点矫揉造作、附庸风雅的成分,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不媚俗、不嚣张,恬淡悠然之间让我每一个毛孔都得到尽情放松。
如今,很多地方在打造景点时,都爱趋之若鹜去挖祖坟,弄些历史名人来充当门面。有名人的地方根本不用挖,早已是声名远播。所谓挖祖坟,就是原本没有名人,硬是生生的弄出一些连本地都没有几个人知晓的历史人物出来糊弄人,甚至全然不顾基本史实,将方志里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故事牵强附会到自己身上。张冠李戴的结果就是不伦不类,贻笑大方,俗不可耐。所幸巾口不落俗套。
巾口之美美在水天。蓝天碧水,风烟俱净,置身其间,流连忘返。
巾口之美美在花海。鲜花绿草,争妍斗奇,徜徉欣赏,心旷神怡。
巾口之美美在田园。湖光山色,渔舟唱晚,落霞孤鹜,相映成趣。
山呢?我不无遗憾的喃喃自语。
有,棺材山。一旁的虾导回答我。
棺材山?我为之一振,蓦然想起今天是8月15日——日本投降日;蓦然想起今年是中华民族抗日胜利75周年;蓦然想起棺材山抗战;蓦然想起去世多年的老胡和他那支二十响的驳壳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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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和我同在一个村,关于他的记忆停留在我的少年。
在我的记忆中老胡是四川人,身体佝偻,满脸络腮胡子,左眼角至颈部有道长长的疤痕,走路一瘸一拐,模样很吓人,村里孩子都怕他。大集体时他和我祖父是生产队里负责放牛的搭档,小时候我经常骑在牛背上跟随他们去放牛,和老胡相处多了,觉得他并不可怕。
听老班辈讲,老胡是一名出川抗战的士兵,参加过武宁巾口棺材山战役。后来因伤与部队失联,辗转来到我们村给一家大户佬(地主)打长工。解放后,老胡在我们村落了户口,和邻村一个姓韩的寡妇成了家,此前俩人都无儿无女,婚后也一直没有生育。村里人对他知之甚少,连名字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姓胡,大大小小都叫他老胡,生产队工分登记表姓名栏上写的都是“老胡”。
老胡平时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沟通。原因有二,一是和当地人存在语言差异,二是负伤的位置靠近声带,严重影响发音。他说话咿咿呀呀的含糊不清,对方听不明白时他就折根树枝在地上写。村里人多不识字,老胡干脆就不说话。他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我祖父。两人年纪相仿,又都因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划为“四类分子”,放牛时老哥俩就凑在一起摆龙门阵。
从祖父那里我了解到了老胡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老胡老家在重庆綦江,是一名袍哥,当过小学教员,性格耿直爱打抱不平。因代理一桩民告官的官司得罪了权贵,逃到成都当了兵。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不久,老胡就随军出川,义无反顾地汇入波澜壮阔的抗战洪流。老胡的部队驻扎在赣北山区武宁。当时赣北地区是江西抗战的主战场之一,起到拱卫武汉、长沙、南昌等城市的关键作用。而武宁地处幕阜山脉和九岭山脉中间,是日军向武汉、长沙增援的必经之地,战略地位非常重要。老胡所在的川军部队布防武宁的任务就是阻击和迟滞日军向武汉、长沙增兵。
巾口属丘陵地貌,无险可据,境内最高的一座山海拔不到600米,因貌似棺材,故名棺材山。抗日战争史上著名的南昌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均涉及此山。棺材山从此走进了历史。
一语成谶,棺材山竟然真的成为了埋葬日寇的大棺材。
老胡就是在棺材山上一次战斗中身体多处被炸伤,以致昏死。掩埋时发现还有气,后由乡亲抬到邻村一座破庙里救治,居然奇迹般活了下来。伤愈后落下了严重残疾,完全失去了战斗力,便流落到民间。
解放后,由于没有任何关于老胡的档案资料,只知道他当过国民党兵,老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听我祖父说,1968年一队红卫兵冲进他家将他五花大绑吊在村头的枫杨树上,说他是国民党逃兵一定藏有枪支以备反攻倒算,逼他交枪。他始终没有承认。红卫兵在他家掘地三尺还是没有找到,只好悻悻离开。
上个世纪80年代初,老胡住的土巴房倒塌了。重建时挖地基挖到了一个油布包裹,一层层打开赫然出现一支腐蚀不堪的枪。人们喊来我祖父问他是什么枪,我祖父看了一眼,说是一把快慢机,俗称驳壳枪。这种枪火力猛、射程远,满匣装二十发子弹,可以快射、点射,抗战时期多为中国军队下级指挥员配枪。当时此事还惊动了乡政府,派公安员来调查。老胡依然否认是他藏的。这把驳壳枪埋在地下多年导致严重腐蚀,只剩下模型。由于完全失去了作为枪的功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随着电影《血战台儿庄》公映,国民党正面战场抗战的历史在民间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肯定。此时的老胡已无力放牛,一门心思地伺弄他多年前从山上移栽到家门口的一棵花椒树,将收获的花椒用来炒菜、泡茶。
我想这棵花椒树应该就是他乡愁的全部寄托。
正在念中学的我始终对那支驳壳枪耿耿于怀,认为其中一定隐藏有故事。就到老胡面前软磨硬泡。不知道是被我感动还是不想把秘密带到棺材,也许两者兼而有之,老胡用树枝——因为眼睛不好用不了笔——连说带画告诉我关于枪的故事。
记不清这是棺材山上第多少次战斗了。老胡所在的连队剩下不到一个班,带他出川同为袍哥的连长腹部被弹片拉开,流出白花花的肠子。连长握着老胡的手用最后的力气交待他,没死就用这把枪替他继续杀敌,如果侥幸活着回四川就把枪作为遗物交给他父母,算是魂归故里。正是为了这个承诺,老胡一直保存着这把枪,面对红卫兵的拷问都没有说出来。
时隔不久老胡就辞世了。老伴一年前就走了,因为无儿无女,又是异乡人,不能进家族坟场。村里为他买了一口薄棺草草地把他埋在他的花椒树下,没有墓碑只起了个小坟包。此后多年,花椒树长势茂盛,郁郁葱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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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山抗战坚持了整整7年。在一块弹丸之地,敌我双方对峙时间之长、阵地易手次数之多、血战烈度之惨,在抗战史上都属罕见。用老胡的话说,棺材山抗战惨烈在于它不是游击战,而是阵地战、争夺战、肉搏战、绞杀战,根本没有回旋的空间和休整的时间,双方都是你来我往,直接面对。我想,如果没有为国捐躯、血战到底的坚强意志和民族气节,防线恐怕早就溃败。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关于棺材山抗战的系统性、完整性的史料不多,既没有纪念性的建筑和文学、影视作品,也没有专门的人去考证研究,关于它的故事依然停留在民间流传,只是山上犬牙交错长满茅草的战壕和时常被雨水冲出地面的锈迹斑斑的弹壳让人联想到早已散去的硝烟。如果还不采取必要的措施进行保护性发掘,这段弥足珍贵可歌可泣的武宁(巾口)人的集体记忆就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巾口不仅仅只有一碧万顷的梦幻西海;
巾口不仅仅只有常开不败的旖旎鲜花;
巾口不仅仅只有美不胜收的田园风光。
巾口还有有铮铮铁骨的棺材山,但它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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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虾导”介绍,巾口目前正在开发新的旅游资源,打造5A级景区。我想,发掘当地实实在在的棺材山抗战资源就是最理想的大主题,要比把远在辽北的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丁令威绑架过来或挖出籍籍无名的清朝什么大将更具有影响力,更具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完全可以打造出一个主题公园,建立棺材山抗战纪念馆,利用多媒体再现当年军民勠力同心、同仇敌忾的抗日情景(川军在此死守7年不退一步,必定与当地人民群众的支持密不可分),使之成为远近闻名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同时还可以通过媒体,开展川军后代寻亲之旅、祭奠之旅之类的活动,形成景点、川、渝三地互动,扩大景区知名度。
此举一旦实现,整个景区的格局远不止上一个台阶。同时,更是对川军袍泽兄弟战死他乡的英灵最好的告慰、对棺材山最好的告慰、对那一支始终没能回家的二十响驳壳枪最好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