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采油队,把吸盒好烟叫改善生活。比如每到发薪水,大家就会说,走,改善生活去,然后班里人三五一群,开上车,呼啦啦涌到几十里外的小镇上。这时你会发现,清一色穿石化红工作服的男人像天外来客,出现在小镇不太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他们的到来,使镇上冷清的小超市顿时热闹了许多。男人们和超市女孩大都很熟络,一见这些青春靓丽的女孩,个个兴奋地高喉咙大嗓门的喊了起来,妹妹,哥哥们来了。即使不用看,女孩们也能猜得出这是那些找油汉子的声音(小镇上的人管那些油田上的人统称找油的)。油哥哥呀,女孩们脸上盛开一朵朵花。一边是灿烂得一塌糊徐的女孩,一边是在井上很长日子的大老爷们,在一起难免荤素调侃一番,过过嘴瘾。
牙膏,香皂生活的必需品是少不了的,这些捎带完,男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挤到卖烟的柜台,群英会,群英会,男人们叫着。卖烟的女孩从柜台下取出烟,不用男人再多说一句话,女孩会准确无误地取出男人们要的那种烟。在我们这里常吸的是本地的“群英会"。群英会因白、橙、黄、绿、紫等颜色的不同分成了好几个档次,我们要的自然是大众口味,白颜色的那种。一人一条群英会,当然不能叫改善生活,它也是属于生活必需品之列的。最后一人拿上一盒紫色的群英会,它二十元一盒,生活到这里才算是改善完了。之所以只买一盒,按现在的收入买上一条也不至于就吃糠咽菜,而是觉得二十元的那种不是我们常吸的烟。你想,在我们这个采油队,从班长,到班员差不多都是大烟鬼,一盒烟连发带吸要不了一天就见底了,对于烟鬼们来说没人会狠心天天这么吸的,不够吸呀,偶尔换换口味还是可行的。
我是在这个春天来到采油队的。在这之前我在总部一家化工厂机关搞文字工作。虽然在机关五六年了,但我却始终没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天天忙于文牍案头的工作,重复来,重复去,让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状态。那几年,我觉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后来有一天,在一本书里,我才知道,这种糟糕的心情其实就是抑郁的倾向。终于有一天,我把去一线的申请表放到了上司的办公桌上。从办公楼走出,我猛然看到蓝蓝的天,它在白云的映衬下那样的清爽,透明。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说不出的轻快。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妻子王眉的时候,她连珠炮似的愤怒打得我一阵趔趄。你不知道多少人想回都回不来。我任凭王眉发泄着。我知道她不发泄完,心里是不会舒坦的。等王眉止住,我才低下头。怪我没和你商量。我认错了还不行。我想跟王眉说一下我内心的那些想法,想告诉她我抑郁的情绪,但话到嘴边就止住了,我不想让她心里有压力,我想自己去化解它。那一晚上,我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一个星期后,我到了一线。送我上车时,王眉给我包里装了条烟。听说那挺偏的,烟还是要少抽一点,王眉默默地把包递给我,我看到她的眼圈红红的,我扭过头想笑一下,却没能笑出来。
不能否认当初到一线我是有备而来。我曾经不断设想过这里的各种情形,其中不乏坏的打算,却总有一丝的安慰不断从心头闪过,毕竟油田开发五十多年了,再坏也不至于刀耕火种。正是这点小小的安慰,所以当我猛然看到这里的荒凉,还是感到了意外和惊讶。我们这个采油队是在一个新区块,它远离油田主战场,地方偏僻。无论是勘探开发还是生活环境,一切都还处在建设中。宿舍楼刚破土动工,新式活动板房错落有致地点缀在低矮的土坡上。采油树零零散散像没撒匀的种子生长得稀疏无序。不断的车来车往压出一条丈把宽的土路,赶到下雨天,泥路翻浆,别说车了,连人都进不去。即使穿着胶鞋,黄泥沾着让人也抬不起脚,索性光着脚反倒走得更快些。环境艰苦,甚至有一点点的恶劣。但我还是无端地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简单的生活,和畅快淋漓的人际往来。它和我心目某种世外桃园的情结似乎相吻合。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当我和师傅老莫坐在一个荒凉的土坡上时,老莫对我说出了这句话。老莫其时正望着不远处原野上的麦田,绿油油的麦田在春天的节气中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微风中徐徐散发出一阵阵清爽的气息。老莫似乎陶醉其中,他专注地吸着烟,缭绕的烟雾让他那张消瘦的脸时隐时现。五十多岁的老莫原先在别的采油队,新区勘探时老莫主动报名到了这个采油队。我隐隐听班上的人说起,老莫离婚了,至于因为什么离,老莫却从未和我说起过。有几次单独和老莫在一起,我有过想问的念头,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个人隐私,老莫不说,是不好强问的。老莫一直对我不错,重活,脏活总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抬手就干,很少叫我。老莫常说,你是秀才,这不是你干的活。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老莫说,我不是什么秀才,我是你的徒弟。老莫不听,依旧我行我素,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我只好不断地给老莫发烟,来弥补老莫对我的照顾。老莫烟瘾很大,在我们这个采油队是出了名的。老莫吸烟很少断火,一枝火,半盒烟就下肚,久而久之,班里的人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一枝火”。老莫常吸的是白盒的“群英会”,不超过7块钱,群英会里最廉价的那一种。很少有人见他吸别的烟。每次班里的人去改善生活,只有老莫不去,把钱转给带烟的人,不多不少,刚够一条白盒群英会的价钱,老莫不再多说一句话,带烟的人就心领神会了。
我们这个班七个人,管理着十来口油井。小站是一个简易的平房,独门小院。因为站远地偏,上班时间就有了一定的特殊性,白天班上的人在一起,对抽油机维护保养,晚上两人一组轮流巡井。一个班轮下来有一个星期的休息时间,这样的工作方式让人松弛有度,它使我在几年呆板的机关生涯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了上班的乐趣。跟老莫时间长了,我发现老莫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老莫说话偶尔冒出的一两句幽默,可以看出老莫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老莫之所以变得很少说话,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我猜想大约和他的婚姻有关。老莫现在经常挂在嘴边的是那个叫小莫的儿子,听老莫讲,小莫已经上初中了。老莫嘴里透出的信息,让我还知道,儿子跟了老莫,老莫每次去上班,儿子就被放在老莫的父母那里。老莫一说起儿子,满脸的愧疚。老莫说儿子他管得太少,欠儿子太多了,现在只有多攒点钱,让儿子上个好大学,他也只有这点能力了。老莫叼着烟,显得郁郁寡欢,我明白了老莫那点心思,也明白老莫为什么只吸便宜的白盒“群英会”。
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如果不寂寞那实在是说不过去的。白天小站上人多,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即使干活也是手嘴并用,几个大老爷们在一起,胡乱闲侃一通,一整天的时间便飞快地过去了。到了晚上小站又恢复了平静,钻机在野外轰鸣着,整个小站被浓重的夜色包围着,不远处村庄的灯火星星点点,小站恰如远离陆地的孤岛,给人一种飘渺无依的感觉。虽然是两个人守井,但是长年累月的在一起,即使再有口才的人,也早已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剩下的只有大眼瞪着小眼,在难握的夜中守到天亮。小站里是不能吸烟的。通常我和老莫去巡井的路上,会不约而同找一个土坡,两个人坐在夜色里猛吸一阵子,直吸得舌头发麻,嗓子串出苦味来,我和老莫这才像过足烟瘾,吧嗒一下嘴,呼出浓重的烟气。转转去,老莫说。我拿上手电跟着老莫向井上走去。刚开始,老莫常一个人去,班长王水知道了,对我说,下次别让老莫一个人去了,一个人不安全,等到以后视频监控上来就好了。后来我才知道王水说得不安全的意思。自从新井投产后,附近村民经常会时不时地串到油井上来,稍不留意就让他们转了空子。两个人在一起,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刚到新区时,我和班上一个叫“兔嘴”住在一起。我们这个房子共有四个人,另外两个人是别的班上的。“兔嘴”的上嘴唇上有一道豁,这使得好好的一片嘴唇硬生生地被分成了两半。他说起话来漏风,需仔细听,一不小心哪个字,便会漏到别的地方去。听班上的人说“兔嘴”这张嘴是小时候上学时落下的,并非先天,是和同学打闹磕到桌沿上留下的。“兔嘴”大大咧咧,属于自来熟的那种。“免嘴”是班上唯一的光棍,谈了好几个,都因为他那上不了场面的嘴,而被人“goodbye”了,这成了“兔嘴”的一块心病。“兔嘴”最近又谈了一个女孩,是小镇超市的。那个女孩我见过,长相一般,身材有些胖。不过班上的人都不看好。“兔嘴”却对这场爱情充满信心,用“兔嘴”的话说,屡败屡战,生命不熄,爱情不止。只要一休息,他就往小镇跑,他一跑班上的人就高兴,因为又能吸住他的烟了,“兔嘴”吸烟的颜色现在已经上升到绿色,也就是十五块钱的那种,可见他的爱情还是有进展的。
平时班上的人在宿舍里也就那几样活动,喝酒,打牌,刷手机。宿舍成天酒气、烟雾缭绕着,队上的头们刚开始还睁只眼闭只眼,在这单调枯燥的地方,男人们不喝酒又能干什么呢。后来发现这已经严重影响到工作和健康了,果断下了禁酒令,只要是在上班的地方,即使不在岗也不允许喝酒。禁酒令出来后,让喝酒的热闹暂时消停了下来。但这种消停没维持多久,宿舍里刷手机的声音又此起彼伏。渐渐地我发觉,只要是在宿舍是很难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宿舍里一闹腾便是大半夜,即使你不参与,你也要跟着大家奉陪到都熄灯上床了你才能安静。看来我骨子里终究没脱掉那种孤独的天性,要不然自己也不会放着好好的机关不坐,跑到这类似荒郊野岭的地方来,如果不是为了内心的某种情绪,自已在总部也早就融入进去了,那里的一切不比这更有滋有味。有一天当我无意中对老莫聊起这些,老莫说,那你搬到我这里来吧。我点点头。
“远离油城的繁华和喧嚣,小站寂静地开在荒野上,风吹过荒野,拂过年轻的采油树,采油树和风奏出欢快的鸣唱,在夜与昼的舞台上,老莫成了唯一的听众。但老莫不再年轻,不再年轻的老莫和年轻的采油树成了荒野上一道朴素的风景。”这是我在《荒原守井人》中的一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想写写老莫的冲动,在来之前,我曾经在心里暗暗的发誓,不再去做任何与文字有关的事情,并不是文字本身伤害过我什么,而是曾经的那些文字没带给我任何的冲动,更多的是一种机械的工作,它使我仅存的那点激情消失殆尽。而在这偏远的地方,我好像又重新被什么东西轻轻的打动。它简单平凡,甚至过于渺小,但是这种简单意义的平凡不正是我们尘世生活所忽略和缺乏的吗?我把文章用从家里带的笔记本电脑,连上手机热点,发了出去。
和老莫住到了一个屋,让我暂时远离了热闹,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闷了便到野外散散心,或者给王眉打个微信电话。虽然每次都是那些老掉牙的话语,但挂了电话,我的内心都会涌出暖暖的感觉。老莫和王水像是约好似的,一见我看书,便双双跑到别的宿舍打牌去了,等他们回来时,我早已进入到了梦乡。我怕这种不合时宜,让班里的人会有什么想法。当我把这种担心说给老莫,老莫深深吸了口烟,你呀,老莫摇摇头,半天吐出两个字,成天都想些什么呢,我看你书读得脑子都结蜘蛛网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只要自己觉得舒服就行了。其实,班上的人都挺愿意和你接近的,在这里属你文化高,能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大家还是挺佩服你的。人呀,有时候该简单的时候就要简单,就像在这里,干活挣钱,回家睡觉。老莫的话,句句说到我的心坎里,这是我在机关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但在这里我却终于领悟到了什么。
夏天的原野以势不可挡的热烈,绚丽地在视野中呈现出来。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纷纷踏至而来,它们点缀在原野上,整个原野像被刺绣过的地毯。老莫拿着扳手站在采油树旁,他是去紧盘根上的螺丝,不知怎么老莫在那里出了神,连扳手从手中滑落都没觉察到。这样的失态老莫已经有好几次了。我感觉老莫一定遇到了什么难事,按老莫的性格,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不会愁成这个样子。我几次想张口问问老莫,但看老莫心不在焉的样子,最终没能张开口。那天睡到半夜,我突然看到王眉远远的走来,我喊了声王眉,王眉停下来看看我,你怎么会在这里,王眉一脸的惊讶。你怎么忘了,我在这上班呀。你不是说这地方什么都有。我说,是呀,有人有房子,还有井架。原来你一直都没跟我说实话,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让你来。王眉说着眼泪掉了下来。不行,你一定得回来,你不回我就走。我想拉住王眉,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拽住。我一下睁开了眼睛,板房里黑漆漆的,像被泼了墨,一股浓重的烟雾在板房弥漫着,我感到眼睛火辣辣的涩,我重新闭上眼睛。隐隐地听到了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就没一点办法了吗。虽然声音不大,但我听出这是班长王水在问。分差得太多,就是交钱了怕也悬。老莫叹了口气,我听到打火机啪地响了一下,刚刚散去的烟雾重新又在板房里聚集起来。我瞬间明白了老莫这么多天的烦心事。
早上,看到老莫满眼布满了血丝,我知道老莫昨天晚上一定又没睡好。和老莫去站上的路上,老莫一路沉默着,我拿出烟递给老莫一支,孩子没考好。我给老莫把烟点上,老莫吸了一口看看我,小莫初中学习一直挺好的,谁想到考成这个样子,老莫叹叹气。都是我管孩子太少了,老莫一脸的自责。我可以帮你问问,我看到老莫的眼睛亮了起来,能行吗。试试吧,我明天回去一趟。行,行,这里你不用管了,我给王水说一下。老莫一扫脸上的愁云。晚上老莫和王水回来,我看见老莫手上多了一条烟,是紫色的那种。老莫走到我面前,这烟你带上,办事可能用得上。我不知道怎么说老莫才好,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老莫还是把我当成外人了。我对老莫说,那就把烟放到这里吧,我知道只有这样老莫才能放心下来,也能睡个好觉了。
快到总部的时候,我给王眉挂了一个电话。王眉听到我的声音异常地高兴,第一句话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问王眉是不是想我了。王眉口是心非地说道,看把你美的,家里的活想你了。我说,那不想我就不回了。王眉说,你不怕你的位置被别人占了你就待在那里。和王眉开了会玩笑,我对王眉说,我已经回来了。你不会又在哄人吧。我说你要不信回来看看。那好,我马上回去。我刚在沙发上坐下,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王眉一见我,扑到了我的怀里,你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把这个家忘了呢。我和王眉亲热起来,我感觉结婚这么长时间,我和王眉从没有现在这么投入。过了很久,王眉睁开眼睛,你们那边还好吧。好呀,什么都不缺。说完这句话,那个梦又闯入到我的脑海里。我想跟王眉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有家真好,我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
当我把办成的消息告诉给老莫,老莫一连在电话里说了几个好字。回到宿舍,我把老莫那条紫色的“群英会”递给他。老莫惊讶了半天,怎么没用,我对老莫笑笑,没人要。那你留着,老莫说,我拍拍包,这里有。老莫把烟拆开,来咱们今天也改善一下,他给我和王水一人发了一支,自己也点上了一支。老莫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回味着,还是这烟好吸。老莫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心情就这样好了起来。
那天下午,我和老莫正在站上干活,“兔嘴”风尘仆仆地跑到站上来,看见老莫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大声叫着,老莫,老莫,你上报纸了。乖,是油田报,这么大一块。他把报纸在老莫面前扬了扬。老莫放下工具,刚想拿报纸,“兔嘴”的手缩了回去,看你那脏手,这可是咱们大秀才的杰作,别弄脏了。老莫嘿嘿笑笑,擦擦手上的油污。老莫拿起报纸仔细看了起来。班长王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嚯,这么热闹,他看看满屋的人。你小子怎么也在这,王水对站在老莫旁边的“兔嘴”说道,还不去找你的妹妹去,小心人家把你给蹬了。刚回来,“兔嘴”说道。怎么样,有进展没,别是瞎忙活。那咋能呢,还有我“兔嘴”办不成的事。“兔嘴”吹嘘起来。我这才知道“兔嘴”去了镇上,顺路往矿上拐了一趟,所以才看到这张报纸。班长,咱们老莫上报纸了,“兔嘴”像想起了什么说道。老莫把报纸递给王水,是小杜写的。可以呀,王水看看我。不错,王水边看边赞叹着。光看矿上的干事们写东西,没想到我们班也出了个秀才,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呀,你可真为咱们班长脸。那不庆贺一下,“兔嘴”说完对我挤挤眼。我知道这小子肚子里一定又缺酒了。行,我请客,你们找地方,我说道。这鬼地方,哪有吃饭的地,老莫说。我听出来老莫在为我说话。老莫,你算是白来这么长时间了,连饭店门都没摸住,从小站往东不远,就有个小餐馆。那就去吧,难得大家在一起聚聚,我对老莫说道。老莫没再坚持。
“兔嘴”的一句不远,可把我们给坑苦,我们走了一二十分钟,过了村子,还没见“小餐馆”的影子,王水耐不住了,到底有没有,你小子不是蒙人吧。我啥时蒙过人,就是蒙也不会蒙自己兄弟,如果没有,你们回去把我给炖了,“兔嘴”说。总算见到了小餐馆的真面目,不过是一个简陋的乡村小店,上面挂了一个“农家餐馆”的招牌,牌子上满是污迹,已经看不出牌子的真实颜色了。在这偏僻的地方能有这么个吃饭的地方,应该是专门为油田人开的,看来石油工人到哪里,不仅带来了石油,也带来了人间烟火气。怎么样,没骗你们吧,“兔嘴”一副得意的样子。王水咂咂嘴,我X,这地方你也能摸得到。
这家“农家餐馆”,虽然环境简陋,但是里面的菜肴却是一应俱全,还有马齿苋、荠荠菜等野菜,看来老板是下了一番功夫,要挣石油人的钱。你看这些野菜,现在这些东西在油城可都精贵的很,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这样一看这个小餐馆还是挺不错的。“兔嘴”让老板上了几瓶本地产的“卧龙玉液”。这酒没有包装,在我们这里都叫“光肚”。它一般都贵不到哪去。“兔嘴”刚要开酒,被班长王水给拦住了。酒还是不喝了,矿上的禁酒令才下,咱们不能往枪口上撞。“兔嘴”凑上前,一脸的嬉皮笑脸,今天特殊情况,就一瓶,再说也没人上班。王水摆摆手,回基地咱们好好喝。“兔嘴”满脸的失望,但也没办法。他知道别看王水平时亲兄热弟的,认真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兔嘴”只好作罢。王水端起茶杯,今天咱们是高兴对高兴,可以说是三喜临门,老莫的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小杜的稿子上报了,另外一个就是“兔嘴”马上要领证了。这后一件确实是个意外,连老莫都有些不相信,他问“兔嘴”你小子不会又拿兄弟们开涮吧。看你老莫,怎么小瞧我,刚才在路上我还给班长看了手机上我们俩的身份证,要不你问王水。王水点点头。“兔嘴”在饭桌上也是异常的活跃,一会跟这碰,一会跟那碰。王水说,你这是拿水逞英雄,真要是酒,你就怂了。“兔嘴”说,那你拿瓶酒试试。大家知道“兔嘴”在激王水。王水没接“兔嘴”的话。饭吃到正酣处,我听见王水对老莫说,今天是咱们兄弟之间说话,你要是听得不顺耳,就当我没说。王水给我们把烟点上,吸了一口,你这样老是一个人过也不是个事,眼看孩子也大了,要出去了,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老莫沉默了一会,今天咱们都高兴,不说那败性的事。是呀。老莫,“兔嘴”说道,那样的女人不值得咱难过。话是这样说,不过也不能全怪人家,像咱们这样,成年累月的不着家,住旅店似的,放谁心里也舒畅不到哪去。老莫的话一下说到了大家的心里去,我和王水沉默起来,小餐馆一下变得寂静,只有用力吸烟发出的吱吱声,让人心里烫烫的。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我们一群人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大家一路上唱着叫着往回走着。归巢的鸟儿被我们嘶吼声惊到,扑棱棱从树上飞了出来。老莫搂着我,小杜,师傅没什么本事,还尽给你添麻烦,我知道老莫还在为小莫的事过意不去,我点上一支烟,在嘴里吸着了塞到老莫嘴里,老莫你就别想这么多了,你是我师傅,你和我这么生分,我不白喊你师傅了。好好,我不说了。你的文章真的写得不错,以后还是多写写别人吧,这里的兄弟们其实都很不容易。老莫说着说不下去了,有一丝哽咽的气息划过寂静的旷野。
“兔嘴”休假了,开始一心一意地筹备他的婚事了。他本来没想着这么快办,想等着天凉一点。但经不住老莫和王水天天跟他磨耳朵根子。老莫说,早办早了,都老大不小了。王水说再不办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他们两个说得“兔嘴”心里毛毛的。终于有一天,“兔嘴”放下手中的扳手,对王水说,去他个奶奶的,我得回去结婚了,然后他跑到队上请了假,屁颠屁颠地坐上通勤车回去了。我知道班里人都盼着他早点回去,那顿酒早就烧得大家心急火燎了。晚上轮到我和老莫看井。夜幕已经降临,晴朗的夜空上,一弯皎洁的月亮,折射出透明的光泽,整个旷野笼罩在夜的银灰下,原野上的花与草依稀可辨,它们像一幅素静的水墨画,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虽然天气很热,但原野上还是让人感受到一丝空旷的凉爽。老莫说,咱们以后可能跑不了几回了。听说监控马上就要建好了,到时守在屋里就能巡井了,老莫的话让我感受到不一样的工作场景。跑了几个井站,一切都安然无恙,采油树依旧沿着不变的轨迹奏出动人的旋律。快到最后一个采油树,我和老莫浑身都被汗浸湿了,歇一歇,歇一歇,我和老莫停了下来,我们正准备坐下,老莫眼睛突然盯住了前面,顺着老莫的目光,我看见不远处的采油树旁有一团黑影,他们像一块黑色的沥青沾在井房旁,我拿着手电向那团黑影照过去,黑影动了一下,老莫拍了一下我,快,老莫说道,我跟着老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那团黑影跑去,黑影显然被惊动了,他们也动了起来,当其中一个黑影看到我们只有两个人时放慢了速度,其他黑影跟着又折了回来,就这样对峙了片刻,他们显然看到了自己的优势,其中一个黑影大胆地走过来去拣刚才遗忘下的油桶,也就在这一刻,老莫冲上去一脚踢飞了那个油桶,人群中顿时一片混战,我和老莫被团团围在中间,我看见一个黑影拿着一个铁锹向我迎头劈来,我听到空气中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老莫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我,老莫缓缓倒在我的脚下,我喊着老莫,老莫,那团黑影见有人倒下,愣了片刻,突然间散开了,短短的一会功夫消失在黑夜中。
老莫被连夜送到了镇上的医院,我的身上被老莫的血染红了。老莫头上被开了个大口子,缝了二十余针,医生说再深一点话,老莫就有可能醒不来了。医生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后怕。但我始终相信老莫会没事,从老莫被班上的人抬上车的一刹那,我都在这么想。第二天,老莫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打了一个哈欠,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但是这个哈欠还没打完,老莫的嘴就咧了一下,守在老莫身边的领导和班上的人长长舒口气。“兔嘴”知道了消息,跑到医院来看老莫,你没事吧,老莫。“兔嘴”看着头上像被缠粽子似的老莫,你可把弟兄们吓坏了。老莫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阎王爷嫌咱没本事暂时还不要咱,老莫说道。你这个老莫,这会还有心思开玩笑,王水说道。赶紧养好,“兔嘴”等着咱们喝他的喜酒呢。就是,“兔嘴”脸上露出新郎官才有的喜气。老莫的事经矿上的宣传干事报道出去,很是轰轰烈烈了一阵,当然我也顺带着沾了老莫的光,上了油田报。见报的当天我接到王眉的电话,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给我说,王眉埋怨着,我在电话里装作轻松的样子,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我安慰了王眉几句才重新听到她的笑声。
天渐渐凉了下来,老莫歇了一个月,重新回到了站上,班上人在宿舍见到老莫高兴的要命,王水说怎么不多歇几天,老莫说,骨头都快被歇散了。老莫掏出烟,来改善一下,大家看到老莫手上的那盒紫色的“群英会”,愣了片刻,便饿狼似的扑了上去,一盒烟很快就光了。老莫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站在那里异常的开心。我知道,这是老莫上次买的那条“群英会”,按老莫吸烟的状态,这条烟早该吸完了。可见老莫一直没舍得吸它们。
在老莫回来上班的那段时间,我发现老莫明显地变了,这最主要的是老莫吸烟在逐渐的减少,有几次,我给老莫发烟,老莫都挡了回去,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我问老莫,是不是准备戒烟,老莫摇摇头,不知道是咋回事,上次受伤后,回来一吸烟头就疼。我估计老莫是落下了毛病,我劝老莫回去再看看,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少吸点烟就是了。老莫的头疼并没有因为他少吸点烟而减轻,即使不吸烟老莫也开始头疼起来,只不过时好时坏。王水看不下去了,跑到队上,回来后王水一脸的怒气,好你个老莫,你不要命了,你真混,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你。老莫的脸一阵发白。原来老莫一出院,矿上领导就已经准备把老莫留到矿上搞后勤,但老莫却死活不肯。王水说,这次你无论如何得回去。老莫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说道,我在这里干惯了,真的不想动了,再说我也舍不得兄弟们,老莫声音小了下来。我看看老莫,心中涌出一阵阵酸涩,我能理解老莫的感情,说心里话,我也舍不得老莫。我想了想对老莫说,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孩子考虑。也许是我这句话产生了作用,老莫终于抬起了头。老莫是一个人离开新区的,王水要叫班里的人送他,但老莫执意不肯,老莫说看到大家我会难受的。老莫就这样一个人走了。早上,上班的时候,王水喊住了我,他把一包东西递给了我,这是老莫让带给你的,他让我在他走后再给你。我打开被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看到两条烟呈现在我的眼前,是两条紫色的“群英会”。我张张嘴,却感到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的塞住,有一种声音压抑在心底,久久释放不出来。
深秋的原野,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萧条,那些细碎的花朵全都隐藏了它们的痕迹,把芳香留在泥土里。原野上少了花的遮挡露出它的本色来。老莫走了,我也一个人能顶岗了,井场信息化已经完工,晚上再也不用巡井了。我坐在田埂上,吸着老莫送给我的紫色的“群英会”,此刻,我真想告诉老莫,在这片石油的天地里,现在我终于能从内心中走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