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终于写完了两百字的检讨。小拇指侧连着手掌的一路,都被铅笔字的浮灰蹭得反光。这是孟上学以来写的最长一篇。
一般来说写五十字都够二年级的小学生受的,二百字,像百年人生减去八年还剩九十二年一样,不可捉摸的恐怖啊。
孟是写完作业才开始写检讨的,届时已经九点半,好晚。孟双手拿出方格簿的时候,问该怎么写啊?听到他这么问,他母亲真是忍不住笑。听到母亲笑,孟心里其实很疑惑,以为母亲对他犯的错严肃,是理所应当的;要打,或许也理所应当,不过只嘲笑。孟长大之后才觉得母亲这笑很好,很善。母亲说,噜啰,你自己写,我也没办法。——可怜见儿的,又好笑——这句话的意思,解读起来应该是这样的。
小学的处罚总是很快,一般是当天领罚。孟特别怕别人知道自己即将写一篇篇幅之长以致全班同学都没写过的检讨,可见罪孽之深重。其实写好了,倒是很有夸耀的资本的,以后说起来,可以像在拘留所里,对着一个新来的要拘三天的说,“我拘六十天吧”,惶惶中生出一种腌臜的尊贵。但是能想这么远的,就不是普通的二年级小学生了。所以孟还是很怕被笑。
但是毕竟领了罚了。
下处罚的,是语文老师,同时也是班主任,但发现罪证的是数学老师。语文老师是四十岁的女性,除了冬天最冷的时候,平常都穿裙子。她真的很爱裙子。语文老师不高,常年穿八至十厘米的高跟鞋,一般是尖头,两条小腿已经站的精实,如螳螂的前臂。小时候的孟觉得语文老师站在凡人能拥有的力量之巅峰——她的严苛,她的相对公平——如何孟这个小学生会以权力而非超能力为崇拜对象呢?(这带倒完了是找不到答案的,得顺着看他以后如何。)数学老师则不同。数学老师比语文老师高,然而气质比较弱。这弱与数学老师上课时说话像男人不冲突。下课时凑近了说话,才发现这男人声还出自一张鲶鱼一样的口;六年学下来,这鲶鱼口也像吐白沫一样,碎碎哝囔地吐了成千上万言。不过鲶鱼有胡子,数学老师没有:这是一件理所应当又无法用科学求解的事情。
数学老师嫌孟上课讲小话;但这不是他这次被处罚的原因。孟之所以被处罚,首先是因为被出卖。之所以被出卖,是因为上课时,数学老师从讲台上走了下来。之所以老师走了下来,是因为孟前面的同学做戏做的太坏。之所以做戏做的太坏,怕是孟眼光太差,看人走眼。之所以看走眼,大概是孟太急迫地需要读者了。那时,老师讲着讲着,忽然不做声了,走下台来。五十多对一百多只的眼珠黑白分明地跟着移,逐渐移到教室中央。孟看明白了,戳前桌同学的脊背,手有些发凉;那个同学生的白胖,手指尖抵在背上面,肉倒是是软而温的,孟还不敢用力,怕把这肉给戳疼。这同学很木地坐在那里,和全班同学一起,看数学老师把自己藏在竖起来的数学课本里的一本小簿抽了出来。当数学老师再盯向他时,他又伶俐起来,很快地抬起手向后指,没有回头:他画的。数学老师又看了孟一眼,拿着画着涂鸦的小簿走了。
下课后,两人自然不说话了。后来跟别人谈起来,有过接触的达成了共识,纷纷给这个同学贴冰箱贴样噼噼啪啪地下负面评价。孩子为孩子而受的痛苦,有时似乎会消弭在不知哪天又重新开始的说话中,然而孩子的和好和孩子的反目,并不如童书所写,是很有教育意义的,只是出于底线尚未形成的懵懂罢了。其实都记得的,沉默而刻毒地等待着一个规则。
被收了自己涂鸦簿后,孟感到的首先是沮丧,因为自己的创作不再为自己所有,其次是感到抠挖喉咙也呕吐不出的孤独。孟对结果的估计是准确的,对于结果,他恐惧着而又轻视着这恐惧:重罚是必然的,如果是普通的涂鸦,那他只用写五十字,恰恰那不是普通的涂鸦。
是——等幅漫画。画成几个小故事——非常不知所云,几乎算不上故事,各个故事“既有自己的独立性”,又有着“内在的微妙联系”。孟自己画的时候是开心的,还配字。画当然是二年级小学生的稚拙,文字却颇有意思。征得同意,随便抄一段上来以供娱乐:
山黑得过度,
水黄得不得了,
鸟儿的歌声真难听,
花香真熏鼻。
“山黑得过度”是什么?又见一个扎双马尾而中间秃头的少女,两眼弯弯,落着很大的泪颗,自问自答地说要自杀。后来再看真是大开眼界,这簿子。当时孟是画得很快,画完自己也在心里倒抽凉气。画完带到学校就给前桌同学看了,那时候还没上课,同学亵笑说,太好看了。
给这同学看是因为他跟孟约定了捉弄另一个同学,将这个同学当作漫画主角来画,这是孟创作的初衷。但是两人捉弄的心情不太一样。孟对这另个同学,不但想捉弄,且有些喜欢,至于为什么喜欢,因为捉弄得太多次。
由于喜欢,所以格外敢画,画得格外狠。似乎喜欢如果只能被曲折地表达,就要流于泄愤。不过孟并不敢给主角本人看,只想着和别人围成一圈,将这个同学置于中心,再一起嗤嗤地斜眼看着他笑。在被捉弄的同学看来,这笑里当然只有恶。这其中来去,即便到了小学毕业,两人也彼此不知道。文字虽是如此写,当时的孟当然没有如此清晰的认识和想象。那时的小学生当然也只知道男女阴阳的自然规律,又一点一点地听说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公公,月亮即便是男性,也只得升在夜里,不可与太阳同台,而月亮终还是姑娘。
所以数学老师把簿子没收后拿回办公室看,看完交给语文老师即班主任看,班主任又把这孟的处女作交到了孟的母亲手上。不知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看了是皱眉还是也笑?或是先皱眉,然后一起笑,然后传阅给众老师一起笑,然后再皱眉叫的家长?反正母亲是笑了,她认为这问题不大,就算她们皱着眉头对她说,“少秦的思想可能不正哦……”。
簿子的最后一页,是两个小人——一个是被捉弄的同学,另一个则是杜撰的女子,两人一边接吻一边走进房间里,山水屏风挡住了一切,剩下地上四双敞口布鞋,两只还绣花。
后来少秦就去画墙壁了。
2019/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