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的日头真白。
夜里的风从草原深处水一样铺排开贴着草尖流过,在经过村子后面的沙梁时,便仄起身子,在原本就光秃秃的梁脊上重新刷洗了一遍,然后呼啸着漫过村子的屋顶、场院,把所能带走的东西全部挟持到怀中,天明之前,趁人们还没有出门,就遁形到了村前的山坳里了,仿佛不曾来过一样。天明之后,大地变得异常干净。
那轮渐渐从地平线上升到当天的太阳,从一开始就泛着耀眼的白光,远远的,极不真实地嵌在高高的天空中,酷似一张严重失血的人脸。此刻,无论是农区还是牧区,无论草原还是田野里,全部笼罩在一种虚幻的白光中。而就在这白色的虚幻当中,一群穿着破褴的人正围在沙梁后面的一块凸起的土包前,把头压得低低的,眯起眼晴小声议论着、打量着躺在地上的一匹折了腿,浑身簌簌发抖的青马。
我家就住在农区和牧区的分界线上,村子里虽然家家养着牲口,但我们属于农区,村子前面的大山下耕种着大片农田。而村子后面仅隔着一道沙梁便是宽阔的草地,属于牧区的地盘。牧区平常比较安静,大多的日子里见不到人影,远远望去,只看见牛羊在草地里悠闲地吃草。只有在春秋两季牲畜转场的时候,大片的畜群集体经过这里,才会热闹那么几天。
我和儿时的玩伴来子最喜欢看转场,每到畜群经过沙梁后面的时候,我俩就会站在路边的高坡上观望:牛群经过的时候,一片“哞哞”声,羊群经过的时候,一片“咩咩”声。牧人骑着马跟在畜群后面,一只手举着一根长长的竹杆,一只手里握着一个小铝壶,身体一边随着马的颠簸趔趄着,一边悠闲地举起小铝壶往嘴里灌酒。大团的热气从畜群上空扑面而来,夹裏着青草和粪便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刺激着我们的感官。不过最受刺激的,也是我俩最爱看的还是马群经过时的场面。马群经过的时候有两种形式,一是拉着长队缓缓前行,表面上显得悠然而且安静,只能从中听到它们不时传出的喷嚏声。但是你能从它们一个个膘壮的身体上感觉到那种积蓄着的力量,想象得到它们粗壮的四肢抓紧大地的那份坚实;第二种形式就是一路驰骋,狂奔着经过,那是最激动人心的场面。数百只各色马匹像河流一样在草原上倾泻着奔腾,草地上卷起滚滚黄尘,蹄声像来自天际一阵紧似一阵的惊雷。紧跟在马群后面的牧人匍匐在四肢伸开,身子几乎与地面拉平的跑马上,手里的套马杆迎风招展,整个人就像在惊涛骇浪中驾着一叶破风逐浪的扁舟,给人一种大潮汹涌的震撼!
而此时此刻,就是刚刚经历过这样的一次震撼后留下来的残痛代价……那匹青马侧着身子,半卧半躺在土包前,脖子极不舒服地扬起来,然后又重重落下,每落一次,连在脖子上硕大的头颅就跟着重重地砸到地上。一条前腿至膝盖骨以下别别扭扭地撇向一边,就像无意中从身上甩出去的一截多余的骨头,极不合适地摆放在那条折腿下方。折断处仍然连接着的皮肉明显塌陷下去一圈,在这个中午刺眼的白光下,让人看得触目惊心!围在它四周的人们开始俯低身子,伸出粗大的手关节敲触它脊梁上的肉,每触到一处,它的皮肤就跟着皱动一下,颤栗一下。但是触摸它的人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只关心它的膘肥还是瘦,身上长着多少肉。因为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能够从牧人的手里花极少的钱买下极大一堆肉,然后美美地吃上几天。
那位牧人此刻就挨着他的青马站在人们中间,宽阔的紫脸收缩成一堆,不住抖索着,满眼都是悲悯!他就是刚刚那位“驾着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冲刺”的人,不幸的是在他刚刚经过土包前面的时候,胯下的坐骑一脚踏进一个田鼠洞里,由于在惯性中来不及收身,马的前身向前倾倒,连续翻了好几个跟头,将一条前腿生生崴折了。而他无愧是一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牧人,凭借熟练的技巧和敏捷的身手,在坐骑栽倒的那一刻,竟能轻巧地从马身上跃下来,身体没有一丝损伤。此刻当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试探着讨问价钱的时候,他紧闭着嘴,不说卖也不说不卖,那种复杂的神情似乎在懊悔刚才的失误,又像是沉浸在一段深深的追忆当中。
我的父亲也在人群中间,不过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向牧人嚷嚷着要买马。只见他蹲下身子,用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拍在马的前额上,耐心地摩挲着它长长的脸额,等到那匹马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就顺着马脖子缓缓摸到它的肚子上,再从肚子滑到那条折腿上,在折断处试探着轻轻搓捏了几下。那匹青马将头扭过来,身上的肌肉抖着,鼻孔痛苦地扩张开,胸腔里连续发出“咴咴”的低鸣声。但是它并没有明显拒绝父亲对它那条断腿的搓拿,只是把头沉重地抵在父亲胳膊上,那双大眼睛里透出祈怜的神情。事实上它刚才的躁动不安除了来自折伤处的疼痛,更多的原因则是对围着它的人们的恐慌!这时候就听得那位牧人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对父亲说:
“兄弟,它和你有缘……就送你了!”
父亲抬起头来,看见那牧人绷紧的宽脸上此刻已变得庄重而肃穆,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的钦敬和信任。不等父亲答话,他就又深吸一口气,然后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沉声说道:“它是我多年的坐骑,名字叫云青……纯种蒙古马……”话刚说完,就见他退后几步,一只手放到胸前对着父亲深深一躬,然后猛地掉转身,背起从青马背上卸下来的鞍具,在众人疑疑惑惑的目光中,朝着早已远去的马群,蹒跚着赶去!
二
能够大致识别出马的种类来,还是以后逐步掌握到的知识。之前我只知道世界上有白马、黑马、黄马、青马、枣红马和斑点马等等,并不知道它们除了毛色不同,还有血统上的区别。自从有了云青,我才逐渐从它身上体会到了这种蒙古马种的种种不寻常,也真正折服了它的灵性和附在它身体里那种超常的生命力!
那天的白日头一真到傍晚才被西天突然间升起来的一片黑云吞噬进去,就像一个经受过高电压的白炽灯灯泡,突然间爆裂,将大地从一片惨白瞬间拽入昏暗。接着,来自草原深处的西北风“呜呜咽咽”嚎叫着从沙梁上刮过,远处天空下划过几道立着的闪电,“隆隆”的雷鸣声由远而近,在草原和村子的上空霹雳炸响。父亲带着来子的父亲从我们家里翻出一块旧苫布,冒着倾盆大雨为云青搭起一架简易帐篷,接着又将他的一卷破旧行李也搬进了帐篷,从此就和云青住在了一起。
我利用放学的时间给父亲送过几次水和食物,见到过父亲和云青在一起熬过的日子。帐篷里阴暗潮湿,马尿味几乎让人窒息。父亲在云青身下挖了一个深坑,用两根缠绑着绵絮的椽架着云青的肚子,把它架在深坑上面,他说这样就能避免云青卧久了的身上起褥疮。云青的那条断腿已牢牢地绑上了一圈硬竹片,像兀自突起的一个奇大关节。但是它很安静,也很悠闲,我有时候也学着父亲从草地上拨一些嫩草拿到它嘴边,它就喷着喷嚏安静地咀嚼,那双大眼睛灵动地眨巴着,心事仿佛能走进人的心里。就这样,足足三个月的日子里,不分昼夜,父亲都和云青住在一起,只有在给自己准备的食物吃尽后,才偶尔回一趟家,每次都是匆匆回来,拿了母亲为他做好的新一轮干粮,就又匆匆离去。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把云青的折腿治好的,直到有一天清晨,当他牵着一瘸一拐的云青站在我家院门口的时候,我都几乎认不出他们来了。一人一马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父亲的长脸上长满了毛绒绒的络腮胡子,云青脊梁上隆起高高的骨骼,上面驭着那块旧苫布和父亲的行李。两个孱弱的生命就像一对难兄难弟,紧紧依偎在一起,正有气无力地打量着从屋子里走出来迎接他们的我和母亲!
那一年正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个年头,牧区和农区都分了地。牧区人把他们各家分得的草地都圈上了网围栏,牲畜再没有转过场,我们也再没有见过那位宽脸牧人,而云青也就正式成为了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农区的土地分开之后,接着又分了牲口和农具,我家分回来一头健壮的黄牛,还和来子家合分了一辆平板车。母亲在高兴之余,忍不住说:“黄牛和云青正好配成一套拉车。”父亲却不容分辩地反驳道:“云青是蒙古马,不能让它干农田里的活儿!”
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同时也极其劳累的年代,父亲和母亲赶着他们的黄牛,没明没夜地在田里劳动。母亲是一个极其老实贤惠的农村妇女,事事都由着父亲,父亲说出的话和决定了的事,她从不反驳。在父亲不容置疑的坚持下,云青不用跟着下地。所幸它很听话,从不践蹋庄稼,饿了就自己到沙梁后面的草地上吃草。它从不挑食,草地上绝大多数的草都是它的食物,加上它还年轻,没用多长时间身上瘦下去的肉就又恢复如初,重新变得膘肥体壮了。毛色也变得丝光滑润,通身泛起了青色的亮泽,身体每动一下,那亮泽就像水一样在它身上晃动,能够让人从中感受到充斥在它生命中的那份鲜活!闲了的时候,它就默默地站在沙梁上面,头朝着牧区的方向,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从不用人经管。母亲曾担心它会走掉,父亲仍然用他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它不会自己走的!”正如父亲说的那样,每天晚上云青都会按时回到我们的院子里,静静地和我们一家人守在一起。
1997年的秋天,由于过度劳累,刚刚把一年打下来的粮食收回家里,父亲就病倒了。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可父亲的病不但没有见好,反而一天比一天重。眼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没钱医治,母亲只好含着泪恳求父亲把云青卖了筹钱看病,却迎来父亲一阵紧似一阵目眦欲裂般的咳嗽声。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忍痛卖掉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那头黄牛。
那一年临近年尾,母亲陪着父亲在山那边的县城医院里把卖黄牛的钱全部花光,病却没看好。腊月二十三那天,父亲还是去逝了,带着他对我和母亲的爱,带着他对云青的愧疚……他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责怨自己没有把云青的腿彻底治好,让它变成了瘸子。
在手足无措,浑浑噩噩中办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别人家都在忙着过年,我和母亲却陷入了无限的悲痛中。母亲每天以泪洗面,那时候我已放了寒假,除了照看云青,就是陪着母亲一起默默流泪。云青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个家庭中所发生的不幸,常常把它那张宽厚的粉嘴唇贴在窗玻璃上,向屋子里“咴儿咴儿”地招唤。母亲有一次流着泪、哽咽着对我说:“云青身上有你父亲的魂,它那是替你父亲在安慰咱们孤儿寡母。”
那是一段让整个家庭都沉浸在疼痛到窒息中的日子!
三
可是逝去的终究是逝去了,活着的无论多么艰辛,也总得想办法活下来。第二年开春之后,眼见别人家有的忙着套车往田里送粪,有的牵着牲口犁地,都在准备一年一季的春播。母亲因为卖掉了黄牛,再没有牲口替我们来拉车和耕地,她就一个人每天从院里走到我家的地里,再从地里转回院子里,急得坐卧不安。父亲的死,给她带来了巨大的身心打击,使她痛不欲生。一个冬天里的过度悲伤,她的身体几近虚脱,人也变老了许多。但是她还得咬牙撑着,她清楚此时此刻落在她肩上的担子有多么重;她不能倒下,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一但倒下了,将会导致一种什么样的后果。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肩膀是那样的纤弱,那样地无助,为了这个家能继续生存下去,为了供我上学,她必须把父亲扔给她的担子扛起来。
以往父亲在的时候,她只知道听父亲的话,跟着父亲一会儿家里一会儿地里整日不停劳作,父亲说干啥她就跟着干啥,父亲说怎样干她就怎样干。除了没明没夜的劳动,别的不用她管,也不用她去想。可是如今父亲走了,留下她和一个未成年的我,她就必须改变自己,从过去的生活模型中走出去。她得学会思考,学着去解决问题,克服困难!
她曾试想着和来子家借牲口,先把父亲去年一年在院子里积攒下来的羊粪牛粪马粪猪粪鸡粪套车送到地里去。来子家养着一头大骡子,和我家是邻居,来子的父亲是我的父亲生前要好的朋友!父亲在的时候,谁家一但有了大活两家人就会合在一起干;谁家有了大事两家人也会商量着共同去解决。如今父亲走了,丢下一对孤儿寡母,相信来子家不会不管的。
可是农家的事情不比其它,农忙的时候都忙,农闲的时候都闲。农民耕、种、收、拉都是受节令限制着的,不用牲口的时候牲口都闲着,用的时候都在用,来子家的那头骡子一但借给了自己,他们家的活就得停着。母亲没法开口,也不能开口去借!
实在想不出別的办法,母亲最后只好让来子父亲找来几个靠得住的人,狠心将云青从院子里牵出来,她要人们帮着调教云青套车。套车是所有牲口最难掌握的活计,云青一但学会了套车,其它绳线活就全部适应了。但是任谁也没有想到,当来子父亲抬起车辕的时候,没等其他人上手,云青就自己侧着身子,稳稳地倒进了车辕子里!母亲在惊愕之余,跑上前抱住云青的头脸放声大哭,站在一傍的来子父亲和众人也都忍不住跟着唏嘘落泪。
就这样,我和母亲有了新的依靠。以后的日子里,母亲也渐渐地从悲伤中走出来,生活的压力,繁重的劳动不允许她整天沉浸在泪流中。她开始变得坚强,能够熟练地配合云青套车、拉犁、播种。云青虽然瘸着一条腿,拉车的时候却尽量使自己放平身子,不让车上装着的东西受到太大的颠簸。别人家都是用两匹牲口各犋在一起犁地,云青自己拉一张犁还要比它们走的快。拉耧种地的时候,只要母亲在后面把稳耧斗,它就能在前面顺着垄沟自己走,从来不用人牵,也从来不用人吆喝。由它种出来的地整齐而通达,垄眼和垄眼之间宽窄均匀,就连村子里的老人们看了都伸出大拇指,“啧啧”称奇叫好!
它出乎意料地温驯,也出乎意料地通人性,每到农忙时节,母亲在地里装好东西,它自已就能把车拉回家中。记得那一年秋天,我中午放学回家,看到云青独自拉着一车麦秸站在院子外边的场面中,就走过去摸着它的头,故意逗着它问:“云青干活累了,是在这里等母亲快来把你卸掉吗?”它就将头抵进我怀中,喷着喷嚏“咴咴”低鸣,一条前蹄弯曲起来,用它那只碗口大的大蹄子轻轻叩击地面。它的大眼睛里清澈明朗,亮的能把我整个人影装进去,眼睫毛上却挂着细碎的庄稼粉尘,我用手指轻轻替它拂拭,它却喷着满嘴的青草味,将那张宽厚的嘴唇捂上我的脸,像肉帘子一样一下一下卷着舔我的额头。这时候来子就远远地笑我:
“你妈的个乖儿子哟,云青是让你赶快卸掉车上的麦秸,你妈知道你这会儿回来,就打发云青先拉回一车来,她还在地里收拾剩下的一车,正等着云青回去拉呢……”
来子这时候已经辍学回来,帮他父亲在地里收割麦子,中午回家吃饭正好赶上我和云青在这里扯皮,就调侃起我来了。听了来子的话,我也顾不上和他顶嘴,赶忙替云青卸掉车上的麦秸,又跑进家拿出一壶热水和几块早晨吃剩下的面饼,打包好了放到车上,然后拍一拍云青光洁的屁股,云青就“咯嗒咯嗒”踩着村子前面的土路,轻快地拉着车朝我家的地里走去。
我站在场面上,望着云青在秋天的旷野里远去的身影,眼圈里的泪水随着眼球的转动而打转,心里默默念叨着:“感谢你,云青!感谢人类能有你这样高贵的朋友,我的……忠诚而伟大的蒙古马呀!”
凭着云青的吃苦耐劳,不但我家的农活每年都能够提早做完,由于母亲的善良,还常常将它借给别人家拉车。只是在农闲的时候,它还是常常站在沙梁上向北瞭望,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母亲准许云青帮着村子里沒有牲口的人家拉车,但不准人们骑它,她说云青是蒙古马,草原上的路宽,牧人放牧的时候才骑它,村里人骑它就是为着玩,是对它的亵渎!
这匹来自草原深处的优秀蒙古马,就这样陪伴着我和母亲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进入21世纪以后,我在外地找了工作,之后又在外地娶妻生子、安了家。母亲也年龄大了,不适合留下她一个人在村子里种地,经过几番劝说,老人家终于答应离开村子跟我去一起生活。临走的那天晚上,她拉着云青在沙梁上站了一夜,她是想让云青走,让它重新回到草原去。可是云青只是头朝着牧区的方向不停地瞭望,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第二天清早她又把它牵到来子家,来子那时候已经是村子里的村长了,母亲含着泪对来子说:“把它交给你吧,它属于这里……就让它替那些养不起牲口的孤寡老人们拉拉车,种种地。但是……不能……让人们……骑它……”
打那以后,云青就一直跟着来子,来子不让别人直接使唤它,谁家有活儿需要它的时候,来子就自己牵着云青过去,由自己驾驭着,和云青一起干。云青还是和从前那样温驯,那样通人性,那样吃苦耐劳,帮助村子里那些养不起牲口的孤寡老人度过了一年又一年难关。
四
由于工作的原因,加上母亲已进入高龄,我和母亲从那次走了之后,再没有回过村子,也再没见到过云青。前几天接到一个来自老家的快递包裹,包裹里装着一个信封,信封上面放着一绺用草绳扎紧的毛发。毛发的颜色并不鲜亮,却是青白的,像老人们剃下来的头发。我拿到鼻子前略略一嗅,眼晴霎那间就潮热起来了,这哪里是老人的头发呀,分明就是云青的一绺鬃毛!
我的心口瞬间堵上了一块热铁,嗓子眼里干呛着透不上气来,连忙给自己灌了口冷茶,就急切地打开那个信封,颤抖着从信封里抽出一摞信纸来。
这是一封长信,16K的信纸足足写了8页。我先翻到最后1页,寻找落款人的名字,不出所料,最后1页的最下方,“来子”两个字赫然显入眼帘……
“朋友……咱们的云青死了……这封信我写了七天七夜,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如何向你解释!于是就写了揉,揉了再写,我已经快撑不住了!我是在向婶子和你赎罪,但我知道,赎不了!就连我自己对自己的过错也无法饶恕!!
……那是一场暴雨过后的第二天,白色的日头像鬼脸一样挂在天空中。你还记得云青在沙梁后折断腿那一天的白日头吧?和那一天一样,白得让人眩晕,白得让人胆发怵,心发慌!我只当是将要发生暴雨和暴雨发生后才出现那样的怪现象,没想到它是专为云青准备的……
朋友,你可能也知道,咱们的老家如今不像从前那么穷了。国家政策好,人们干劲足,农村已经富起来了,全面实行了机械化,科学种田。事实上,云青这几年很少参加劳动,一是它的年龄大了,再就是说实在话,无论耕种还有拉车,人们都不再用畜力了,云青只是作为村里人对旧时的一份念想而存在着。不过它还和从前一样听话,一样懂事,从来都不用人去操心,饿了就去沙梁后面吃草,闲了就在沙梁上面站。出于好奇,我曾经悄悄跟过它几次,想看看它究竟站在沙梁上干什么。但我什么也没看到,它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也不总是向草原的方向瞭望。更多的时候,反而是闭着眼在沉思,就像它折断腿的那天,那个宽脸牧人看着它追忆往事一样,我想,他(它)们可能是在回味同一段记忆吧?
那天上午,县里打来电话,告诉我有一批救灾物资要往村子里运。因为新修的油路被昨天的暴雨冲垮了,运物资的汽车被阻在山那边,要我想办法去接一下车上的物资。我想,既然新路已断,就得走咱们以前山上的那条老路。可是老路上不能开机动车,于是就又想到了套车去。
你大概不知道,现在咱们全村能使唤的牲畜,除了云青,也就只剩下我父亲的那头骡子了。而那头骡子生性本来就野,又长时间不使唤,让它套车走那样一段山路我还有点不放心,就把云青驾进辕子里,让它拉了边套。去的时候很顺利,那头骡子躲躲闪闪不好好拉,云青还是那么不惜力,上山的时候拼命往上冲。我和村里的几个人心疼云青,就一起帮它在后面推着车走,没用多久,我们就到了山那边,把汽车上的物资搬到咱们的马车上,紧跟着走上了返回的路。
可是,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那一天的悲剧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发生。那个倒霉的白日头晃的牲口和我们几个人睁不开眼,在经过一段下坡路上,一只野兔从山上滚下来,大概也是被白日头晃懵了,在我们前面的路面上翻了几个跟头,然后跳起来又跃进了另一边的沟里。可是我家的那头骡子因为受到了惊吓,就不顾一切地拽着绳线狂奔起来。我不敢说云青当时是为了保护车上的物资和我们几个人的性命,或许是出于本能吧,这样说可能更让人信服一些。它用后半身死死拖住鞍桥,两条后腿几乎贴着路面,一直抵到了前腿的前面,整个身子弯曲成了弓形。我家那头骡子的体型虽然比云青的身体大出几乎一倍来,可是任它狂奔乱挣,却始终前进不了一步。
我们几个人被惊得手足无措,纷纷乱嚷。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云青身后的皮坐桥被扯断,车和车上的物资被骡子疯狂扯拽着,顺势压上了云青的脊梁。那头骡子早已挣脱绳线跑得无影无踪,车上的物资没有半点损耗,我们几个人安然无恙,可是,云青死了!
……我写不下去了,你先让我流一会儿泪,接着再和你说……”
……我一边读信的时候,就一边已经把泪流干了,新的泪痕印在旧的泪痕上,我和来子的泪交融在一起,将每一页信纸渍透。此刻,我的眼里只有干涩的痛,心中的悲悯与阵痛,已经转换成了一种感动中的悲壮,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态势,但我的眼前分明看到了一幅金戈铁马的画面,听到了号角声,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我不敢告诉母亲,我不确定她一但知道了云青的死,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事。她和云青的感情,何止于和父亲与我的感情。母亲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头发全部变白,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唯一的嗜好就是坐在朝向老家的窗口前,默默地想她的事情,想她经历过的岁月,岁月中的人和物,就像云青当年站在沙梁上那样。为了不让母亲觉察出我的异常,我把包裹拿到自己的卧室里,点燃一支烟,揉一揉肿胀的眼睛,接着读来子的来信。
“……朋友,我的泪已经流干,眼晴里只剩下涩痛……你能想象出云青死后的形状吗?当众人把车上的物资卸下来,把车从云青身上掀开,云青仍然保持着拖车的姿势,身子弯曲着坐在地上,四只碗口大的铁蹄仍牢牢扣紧地面!它的头昂着,眼晴却望向远方,那一定是很远很远的远方,它的眸子里装着整个草原,装着一种遥远的眷恋!这些日子里,让我每想起它临死时的那双眼晴来,心就像刀割一样的痛!
我们把云青埋在沙梁上了,让它的头朝着北方。这一点你放心,不管它生前的愿望是怎样的,但它毕竟来自草原,是一匹纯种的蒙古马!顺便给你剪下一绺云青的鬃毛,和信一起寄过去。留作念想吧,朋友,相信你需要收藏它身上的东西!我也留了,村里好多人都留了它的毛发!
最后告诉你一下,云青死后,那位宽脸牧人来过,他已经老的不能骑马了,是孙子开车送他来的。老牧民没有惊动村子里的人,只让我陪着他到你父亲坟前拜了拜,然后就在埋云青的沙梁上呆坐了大半天,一直到黄昏的时候才离开!”……
创作于:2020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