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一
陈思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认真地挤着粉刺。已是傍晚时分,窗外的太阳热力锐减,还在不断收敛着它的橙黄的光线。但屋内依然有些闷热,亲密包围着好几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生。
陈思突然“哎哟”叫了一声,其他的男生都向他看去。原来他用力一挤,粉刺没破,痛感却像皮肤内的小炸弹一样炸开,像报复他一样,疼得他直咬牙,全身发颤。
“又开始挤啦,就怕越挤越长、越挤越多!”上铺的孙成关切的声音飞下来。他的皮肤黑一些,皮肤下面是结实的肌肉。他有一双小但是炯炯有神的眼睛。
“是的,好不容易长出来,你挤它干什么?你不考虑后果吗?你看看我!”在一旁的李成刚斜倚着陈思的架子床,用手指着他的左腮让陈思看。陈思便站身来,凑近仔细地看。只见上面“坐落”着几个凹下去的小坑,紧挨在一起,都像沉寂了的小小的火山口。
“挤的时候怪痛快,但挤一个就留下一个伤疤,再也除不去了!”平时潇潇洒洒的他,此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里露出少有的惋惜与沧桑的神色。
“陈思,你可得慢慢长,歇着长,可千万别长成一只癞蛤蟆!”在一旁吸烟的王恒超歪着脑袋斜瞅着陈思,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一屋的人顿时都笑起来。
“长成癞蛤蟆有什么稀奇的,我真怕陈思会长成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对面下铺的郭飞这么一说,大家的笑声就大起来了。
陈思也随着笑起来。心想:不至于吧!但他有些悲哀地发现,脸上的粉刺是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一碰就疼,有的不碰也隐隐作痛,还有的像蚊虫在叮咬一样,似有似无地痒痒。既不能按回去,又不容易挤出来,难道就任凭它们自由地生长?陈思真有些招架不住了!
随后,陈思懒洋洋地拿着快餐杯和汤匙,和大家一起到了食堂打了晚饭。晚饭过后,就把粉刺的事丢在一边了。在宿舍的灯光下,打开一本《普希金抒情诗精选》,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陈思手中的书给合上了。陈思抬头一看,是孙成!正要说什么,孙成不容拒绝地说:
“走,咱上操场转几圈!光看有什么意思?”
陈思虽有些不情愿,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两人便一起走出男生宿舍,经过女生宿舍楼东边的小圆门,在水泥路上,一直往南走,就来到了操场上。此时,这里到处是黑蒙蒙的夜色,夜空只闪烁着寥寥几颗星,都像在打盹一样!勉强可以看见操场的轮廓。靠近操场围墙的那些高大粗壮的白桦树,在跑道的周围若有若无。
两人在跑道上跑动起来,孙成一会儿就跑到前面。陈思想:到底是体育委员,知道锻炼身体,身体就是好,我得好好向他学习!便加快了步伐,想要追上去。但没跑几步,前面的孙成却明显放慢了速度,在等着她。当陈思跟上来,孙成就贴着陈思的耳朵小声说:
“陈思,你往右看。”
陈思就好奇地看去,边看边想:这有什么好看的?可仔细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虽然他是个近视眼。他发现右边的两棵大树之间隐隐约约有两个人,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而且,那个矮的好像是穿着裙子,应该是个女生。陈思愕然了:那他们这时呆在这里?……孙成又趴在陈思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这是一对!”
孙成的视力极好,人又聪明,所以他的判断毋庸置疑。陈思的心头一震!这两人是谁?敢在这里偷偷摸摸地谈恋爱?陈思和孙成并没有停下来,继续保持着小跑的不紧不慢的速度,眼睛却都睁大了,继续在树丛中搜索着,饶有兴趣。果然,在跑道拐弯处又发现了两个黑影,他们躲躲藏藏,看上去很慌张。不用说,这又是一对!
绕过拐弯处,再拐一个弯,他们开始往回跑。在黑幽幽的树丛中,他们又发现了一对,不过这一对分明已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周围已不能惊动他们了!
看来是肯定不能在这里锻炼身体了,怎么好意思呢?操场都被他们包围了!跑出操场,在灯影里,陈思发现孙成的脸色很严峻。他一边走,一边愤怒地说:
“学校领导和班主任三令五申不准谈恋爱,可那都是吓唬胆小的!小陈,刚才你可亲眼看到了吧?这个谁管?那次,我就看着我们的学生会主席大白天就搂着他的女朋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正大光明,那是本事!他们能,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小陈,我们上的这个师范,只是个中专学历,是所有文凭中最低的了,再也没有更低的了。我听毕业的91级的师哥说,很多男生毕业后都找不到好老婆,都后悔没在上师范时下手。你想想我们班男生只有15个,而女生却有26个,你还能挑挑拣拣。可一旦毕业,你还能挑吗?上哪去挑?她们全都飞了,就怕你一个也找不着!”
陈思默默地听着,没说一句话,可他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夜空中的闪电一样冲击着她,醒目而又神秘!比老师的话还管用!而刚才在操场上见到的那一幅幅动人的“夜景”,又在眼前回放,让他有些着迷——他也想混入夜色中和一个女孩惬意地交谈,或者抱作一团……
这时,孙成见陈思动心了,变得合乎他的心意,脸色就更加严峻,他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就不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把陈思远远地丢在了后面。
回到宿舍,坐在自己的小床上,陈思又打开了那本普希金诗集,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班里一些可爱女生的身影、脸庞。她们在他眼前自自然然地看书、写字,安静文雅。有时,其中的一个抬起头,无意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真诚,亮晶晶的……有时,她们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只留下苗条的背影和清纯的笑声……
陈思不知不觉合上诗集。不一会儿,灯就熄了。陈思没有闭上眼睛。在黑暗之中,他想起他来到这个水泉师范来上学,已是第二个学期了。他并不是因为喜欢当老师才来的,而是迫不得已。上初三时,他就打算考高中,然后再考大学。然而,他的父母违背他的意愿,像从马背上把他拽下来一样,硬生生地给他报考了师范。结果他竟然考上了。没办法,他只能接受,很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能有什么反抗呢?父母都不支持他,谁能支持他?为此,他苦恼了好长时间,就像一棵小草,在天塌地陷中,扭转、翻滚、坠落,不能逃脱一丝一毫!后来一想,自己不是喜欢文学吗?那就利用这三年师范时光来搞文学吧!他从小便特别喜欢文学,初中时,这种欲望便愈加强烈,头脑中有了一个非常清晰的念头:长大之后一定要当作家!所以,在这里,一有时间他就读世界文学名著,一本一本地,十分贪婪!新华书店成了他最爱去的地方,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名著都买到手。就那么看啊读啊,如痴如醉,他自己浑然不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
只是今天晚上,有些不同。他朦朦胧胧地想,如果能和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一起读书,聊天,搞文学,那该有多好啊!这个女孩子是谁呢?怎么才会遇见她?他渴望知道。
此时,屋内早已响起来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清晰。陈思的倦意也渐渐上来,安静地睡着了。此时,正是1995年五月底的某一天,而炎热的夏天很快就要来到!
第二天上午的最后一节是代数课。代数老师脸黑而圆,两眼睿智而又明亮,嘴巴不大却很有口才。陈思虽然对数学不大感兴趣,却很喜欢听他的课。讲着讲着,他在黑板上板书。陈思正要看,却被前边的一个女生挡住了,只看到一点点。陈思便往左一偏头,伸直了脖子,想看到全部。屁股下的凳子随着“吱呀”响了一声。结果前面的那位女生却又往左一移身体,恰好挡住了陈思的视线。陈思有些急了,心想:那我怎样才能看到呢?总不能站起来吧!这时,前面那位女生回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脸羞得通红,两眼脉脉含情。一下子又转回去,可身体还在原处,结结实实地挡住了陈思。陈思愣住了。既不能提醒她,目光又不能拐弯,只好一边努力聆听着老师的话语,一边看着她。她叫李雨欣,水泉县的,也就是本地人。她上身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衣衫,稍微有点紧,裹在她的身上,将她身体的轮廓都显露出来了。肩膀滚圆滚圆的,与后背优美地连接在一起。而腰部又内敛,收得恰到好处,这使她显得既丰满又苗条,好看极了!陈思一下子看呆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少女所特有的魅力!脖颈处,她露出的皮肤白皙,让人想到洁白的雪和珍贵的珍珠……陈思不敢再看下去,低下了头。老师的讲课还在继续,可陈思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下课铃声响了,陈思拿着快餐杯,匆匆走过她的身旁,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在看他,迎着他的目光,有一点点的害羞。她定定地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下,便微微眯起眼睛,把目光移向教室南边一扇窗户,流露出无限柔情,迷人极了!
陈思的心砰砰乱跳,随着拥挤的人流在教学楼里机械地走动,去食堂打饭。在陈思的眼前、心里不停出现、晃动着的,都是她的身影。
食堂里人潮汹涌。好几个卖菜的出口早已排起了长龙,且在不断加长——扭动着、翻滚着,好像吞下了很多不能消化的食物,痛苦不已……要在后面继续排队,得排到几时呢?陈思正饿着呢!突然他看见最南边的一个卖菜的出口,厨师刚把菜端上去,便高兴地跑过去。一群人顿时围了上去,快餐杯在胸前、空中飞舞,碰在墙上,或互相碰着,叮叮当当乱响。大家都在用力挤,都想先吃到,没有一个人谦让。陈思被挤在了里面,很靠前,很快就能盛上了,欣喜地瞅着那一盆土豆。这时,突然一个很有力度的声音传来:
“排队!排队!排队!谁让你们乱挤的?排队……”
声音中带着权威。陈思转头一看,一个高大威猛的男生拿着快餐杯站在外围,很像是学生会的干部,看样子已有点生气了。陈思想:是的,还是排队比较文明吧,何况我还在前面,不用害怕。便扭动身子,往中间挤,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竭力排队,但挤来挤去,陈思就被挤到了最后面。而那个人,一边喊着“排队”,一边却像警察更像泥鳅一样,擦着墙壁挤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打上了菜,心满意足地走了。看着他的离去的“高大”的背影,陈思有一种受骗的感觉,愤愤不平!可有什么办法呢?陈思盼望着前面的人都快一点,快一点!
陈思一回头,背后又贴上了好几个人,用力地往前挤,好像这样会快一点。还有几个人正在往这边赶。这时,陈思觉察到一个小个子男生悄悄插到了他的前面,黑着脸,一句话也没说。一看脸上的年龄就知不是92级的,就是93级的,都是自己的上级啊!而且,一定是个老手,没有一点感谢和愧疚的意思,大模大样,心安理得——好像这个位置是大家特意为他存留的。不过,陈思还是往后挪动了一下身体,让他完全成为队伍中的一员。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思很喜欢吃土豆,这在家乡叫做地蛋,在家里经常吃的。打到土豆后,陈思赶紧尝了一口,味道还可以。粗粝的土豆皮都还在土豆上,保存得相当完好。有些地方黑乎乎的,疙疙瘩瘩的,像是榆树皮。但陈思不管这些,一边走,一边吃,确实是饿了。买了四个馒头之后,就向宿舍走去。学校规定,必须在食堂里吃饭,但是食堂里只有餐桌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吃,又太嘈杂,所以,陈思所在的这个班的所有男生,都不喜欢在食堂里吃,都要回到宿舍坐在床沿上吃。不知坚持了多长时间了,反正都习惯了。学生会的干部发现后,勒令他们回到食堂。但他们对食堂都不太适应了,去了几次之后,就有人偷偷摸摸地回来,逐渐越来越多,最后15个男生干脆就形成了一个“统一战线”:坚决要在宿舍里吃下去,对学生会干部的劝阻爱答不理。后来,学生会可能觉得众怒难犯,也可能认为,反正也无伤大雅,达不到“镇压”的地步,再不来骚扰了。于是,皆大欢喜!所以,当陈思回到宿舍时,15个男生就快到齐了。大家各就各位,在一起自由地吃着饭,宿舍又变成食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