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天刚蒙蒙亮,巍峨绵延的大山凸显苍凉。一层薄薄的晨雾为白桦林涂上了一层浅浅的水粉,泛着淡淡的光泽。一群孩子像调皮的麻雀,叽叽喳喳地穿过白桦林,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手牵着手慢慢向山下溜去。
一声声鸡鸣打破白桦山的静谧,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在晨曦里渐渐清晰。破旧的小屋内,林娃起床穿衣,叠被,洗脸,重复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他提起水壶,拔掉木塞,将昨晚灌在水壶里的热水倒进一只有小豁口的淡灰色碗里。水已经不热了,看不到一丝热气,他仰起脖子,咕咚咚地往嘴里灌了一大碗。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喝不热但也不凉的水,一快面皮翘起的青稞面锅巴瞬间被他消磨殆尽。被烟熏黑的土墙上一张奖状映衬着他凝重的表情,短短的胡茬上粘着的馍馍渣随着他的咀嚼,轻轻地掉在地上。一个响亮的饱嗝似乎惊醒了沉思的林娃,他将碗里仅剩的一点水一饮而尽后,爬到炕边的墙角,翻出那双陈旧的军用黄球鞋,鞋上沾着的泥巴早已干硬。林娃换上鞋,系紧鞋带,使劲跺了跺脚,鞋边上的泥巴便掉落干净。尽管已经旧的不像样子了,但却没破。黄球鞋陪伴着林娃已经十余年了。想起这双黄球鞋,林娃感觉心里暖暖的。黄球鞋是父亲留给他的,那年林娃十八岁。父亲没有去世前就是村里的护林员,父亲去世前就把护林员的接力棒交给了林娃。林娃高中毕业后,考上一所高职院校,嫌学费贵,硬是倔强地放弃了。父亲也很无奈,只能看他整天除了干农活外,大部分时间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穿行在那片白桦林里,风雨无阻。
父亲去世前,从炕角母亲离开时留下的那只小木箱里找出一双崭新的黄球鞋亲手交给了林娃。父亲拉着林娃的手说:“山是爹,水是娘,树是爹娘的心头肉,照顾不好爹娘,我们就成了不孝子,就成了千古罪人了,会断子绝孙的......”父亲气息微弱,声音很小,但却说得坚定有力。林娃后来才知道,父亲那天从乡上回来时,带来的不仅仅是墙上那张发黄的奖状,还有一双军用的黄球鞋。
林娃从屋里出来,扛上挂在屋檐下的锄头,便向那片白桦林走去。小路上渐渐缩小的背影,像一棵小小的白桦树,融进了那边白桦林里。
2
一层层薄薄地炊烟,被暗下来的暮色拖拽着,绕来绕去,直天彻底黑了。
晚饭后,大家三三两两地来到李顶梁家。玻璃暖廊里白炽灯贼亮贼亮的,李顶梁的大女儿李花花正趴在一张大理石茶几上写作业,几只蛾子不知道从哪儿钻进去的,绕着灯飞来飞去,嗡嗡地声音搅得花花没法写作业。她站在凳子上用书本驱赶飞蛾,调皮的蛾子好像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怎么驱赶也无济于事。她有些气馁,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飞来绕去的蛾子,觉得它们并不那么讨厌,似乎是专门跑来陪自己玩儿的,心里突然开心起来。但这开心是短暂的,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觉得,厢房里大人们的说话声比蛾子的嗡嗡声更令人生厌。她便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叶赛宁的诗《白桦》:“在我的窗前,/有一棵白桦,/仿佛涂上银霜,/披了一身雪花...... ”
李顶梁端坐在炕里头,抿了一口茶,道:“我刚从乡上回来,乡上说我们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大力保护生态环境呢,再不能砍树、铲草皮了!”
“不让砍树?你叫我们拿啥盖房子,不让铲草拿啥烧炕?”村民李卯生极不情愿地打断李顶梁的话。
“滚一边儿去,每次商量啥,就你事情多。”李顶梁瞪了一眼李卯生,“早前用清油、煤油照明,现在不用清油煤油了,用电灯照明不是比以前更亮了吗?”
坐在炕沿的几个人,有的脸上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有的点头称是。
“那不一样,照明是照明,和烧炕、做饭烧柴点草不一样......”李卯生嘟嘟囔囔道。
李卯生的话被坐在炕底下纳鞋的李顶梁的妻子听到了。她停下手中的活,大声道:“有啥不一样的,现在炕上是电褥子、做饭是电磁炉,谁还砍柴做饭啊......”
李顶梁突然被媳妇的话吓了一跳,他摆了摆手道:“这里没你的事,去把林娃叫一下,就说开会呢。”尽管李顶梁时常提醒媳妇不要在开会的时候插话,免得村里人说自己是“气管炎”,但还是觉得妻子刚才的话帮了自己的忙。
李顶梁妻子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摔门而出。满屋子的人都窃窃地笑,李顶梁的脸唰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别笑了!有啥好笑的?!”他毕竟是一村之主,提高嗓门道,“乡上说了,我们要选一个保护生态环境的人呢,把我们村的生态环境保护好呢,不能再叫破坏了。”
“有啥好处啦?”大家几乎异口同声,每个人脸上闪出一丝惊喜。
“乡上说,每季度给一袋面粉和三百块补助呢......”
还没等李顶梁说完,李卯生突然站起来,举手道:“选我吧!”
大家哄笑。“有啥好处也轮不到你,就知道占小便宜。”李顶梁抬手示意李卯生坐下。
“你......”李卯生狠狠地一屁股坐下,似乎要压塌炕似的,脸涨得通红。
这时,门吱呦一声开了。林娃带着一股夜风推门进来,笑着说:“我最爱听花花朗读的诗哩!”
“说曹操到曹操就到了啊!正好,林娃来了。”李顶梁一见林娃来了,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林娃是我们村的困难户,也是光棍汉,没儿没女没爹娘的,我看就选林娃吧,他爹以前还获过全乡优秀护林员的奖呢,大家有意见啦?”
李顶梁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赶紧接着说:“大家都不说话,那就是没意见哦?那我们就举一下手,同意的就举手。”
大家纷纷举手,李卯生看了看大家都举手了,迟疑了一下才慢慢举起手。只有林娃没有举手。
“林娃,你不愿意吗?”李顶梁见状,安慰道,“你看,大家都选你,这是大家对你的信任。”
“不是不愿意,我爹和我为那片白桦林已经把大家几乎得罪完了,把我选上怕又得得罪大家。”尽管林娃早已把那片白桦林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但此刻却有些犹豫,脸上显出一丝无奈的神情。
“你放心,有党的政策和村两委班子撑腰呢,怕啥?”李顶梁鼓励林娃道,“有啥困难你就给我说,我们大家帮你解决。”
“就是。”大家向林娃投去信任的目光,“我们都支持你!”
“太好了!林娃,你看看,大家都同意你当我们村的护林员!”李顶梁高兴地说道,“你可得给我们村儿看好那片白桦林哦!”
林娃满怀信心地说:“大家放心,我一定会看好的。”
“这就对了!”李顶梁继续道,“总书记说了,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我们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这片青山绿水.....”
这夜,林娃没有睡意。一棵棵白桦树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移过来又移过去。一轮圆月从东山顶缓缓升起,明亮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洒落在他的小土屋。林娃起来,来到门口,微风轻拂着脸庞。远远望去,月光下的白桦林像一池微微荡漾的湖水,滋润着他的心田。白桦山和更远处的山峦婴儿般熟睡,在银色的月光下,泛着像梦一样的光芒......
3
白桦山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坐落在群山深处的白桦山。除了一些大大小小补丁样的田地外,村子周围都是茂密的白桦树林。一年四季,树林里鸟鸣不断,像一曲永远唱不完的歌儿。
林娃每天早出晚归,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着每一棵白桦树。这天,他又早早地来到白桦林里,用草绳绑护小树。绑护好小树后,带着树苗和工具等,又去旁边空地上栽。
“林娃,栽树啊?”
林娃回头,看到李卯生走近,边挖树坑边说:“噢,你干啥去呢?”
“没啥事情,就转一转。”李卯生来到林娃旁边坐下。
“没事跑树林来干啥?你是不是又在打那棵树的主意?”
“你说这话啥意思啊?”
“啥意思你心里清楚。”
“不就以前砍过几棵树吗?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大树砍掉了小树才能长大,要不你栽的这小树啥时候才能长大呢?”
“这不用你管,这是我的事,我正儿八经的警告你,最好不要打任何一棵树的主意。”林娃停下手中的活,郑重其事地说。
“啥意思?这林子是你家的吗?”李卯生轻蔑地笑道。
“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你家的。这是公家的,也是大家的,不是哪个人个人的。”
“是啊,既然是大家的,那就有我一份儿啊!”
“没你的份儿,你的那份儿早被你糟蹋完了。”
“你......”李卯生突地站起来,指着埋头挖树坑的林娃。
“你们俩吵啥呢?”李卯生的哥哥李辰生牵牛经过,停下来,取出烟递过去,“你俩别吵了,来,抽根烟消消气儿。”
“装回去,谁也不要抽烟。”林娃一手拿着铁锨,一手推递过来的烟。
“你看看,你看看,还跟我赌上气了。”李辰生有些尴尬,做了个无辜的动作。
“不是跟你赌气,林子里不能抽烟,危险的很。”林娃解释道,“你看,地上有干草干叶的,一不小心就容易着火......”
“给烟都不抽,倔劲儿又上来了,真是不识好人心,哥,我们走。”李卯生打断林娃的话,拉着哥哥走了。
阳光透过树缝,斑驳的光影照射在林娃的脸上,晶莹的汗珠从他略带沧桑的脸上滑落下来。林娃擦去汗珠,拿起树苗又去另一处空地栽。
夕阳西下,余晖为林娃镀上了一层淡淡地金色光芒;微风徐徐,整片白桦林像绿色的海洋,在夕阳下荡漾着......放学归来的孩子们,穿过白桦林那条绿荫下的小路,唱着欢快的儿歌,向炊烟袅袅的村庄走去。
4
林娃在一声声鸡鸣声里起床出门,站在门口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和屋檐上那排晶莹的雨滴,风一吹,雨滴落下来,摔碎在地上,溅起微小的浪花。
林娃返回屋子,从墙角找出一双雨鞋,蹲下身子穿上;站起来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旧雨衣,抖了抖雨衣上的土,披在身上;刚准备出门,又突然停住,像记起了什么,转身取下挂在钉子上的一顶旧草帽,戴在头上,出门。
被雨洗涤过的白桦林,苍翠欲滴。每一片叶子都像一颗颗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每当看到这些,林娃就觉得每一片叶子都说着悄悄话,它们的话只有林娃听得懂,听得清。
林娃在白桦林里一棵一棵地查看他新栽的树苗。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快步走过去,迅速抛开碎草,一颗新树桩出现在眼前。林娃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地疼痛。他继续在林子里找,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新树桩,每发现一棵树桩,他的心就疼一次。凭他多年护林的经验,这些树一定是昨晚下雨时被人砍的。他表情凝重地查看完整个树林,便迅速转身离开,向李顶梁家跑去。
“主任,出事儿了,出事儿了。”林娃一把推开大门,急切地喊道。
“出什么事儿了?”李顶梁妻子从屋里出来,惊讶地看着满身泥泞的林娃。
“主......主任呢?”林娃气喘吁吁地问。
“乡上开会去了,你有啥事给我说。”
“啥时候来呢?”林娃急切地问。
“这我从哪知道啊,到乡上路又远又滑的,能不能赶回来还说不上......”
“那你忙着,我去乡上找。”没等来顶梁妻子说完,林娃便转身离开。
“等等......”李顶梁妻子扬起手想喊住林娃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娃早已闪出了门,不见了踪影。
雨后的白桦林里,小路湿滑,路边的青草、树枝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各种鸟鸣此起彼伏,在树林里回荡着,像一曲曲美妙动听的歌儿,又像极了小时候他们欢快的嬉戏声。
但林娃没心思欣赏这些,一棵棵树桩像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想找到那个挖掉爹娘心头肉的不孝子。
林娃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脸一下蹭到了草丛里几个破土而出的新鲜蘑菇上。他盯着蘑菇,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那时候,他们几个小孩儿,整天挎着竹笼,跟在爹身后来树林里采野菜、蘑菇、捉迷藏、嬉戏,用野花编织花帽...........累了就围在爹身边,问个没完没了——
地上为啥长蘑菇啊?地上湿润。地上为啥湿润啊?有白桦林。地上为啥长白桦林啊?有山泉。地上为啥有山泉啊?有大山。山是啥?山是爹。水是啥?水是娘。那树呢?树是爹娘的心头肉......
一晃,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三十多年,对林娃来说只是一眨眼的时光,而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白桦林已经伴随着自己长大了,它们像自己的爹娘一样,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灵深处,风雨无撼.......
5
从白桦山到乡上有四十多里山路,下了白桦山,再翻越一座叫青杠的小山,就能远远地看见乡政府所在地。那是一个比白桦山村大十几倍的村子,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河的两岸都是错落有致的土房,只有村子中间那片广场上空,若隐若现地闪现着一个红点。
“娃,看到了没?那就是乡上。”
林娃第一次跟着爹去乡上,在青杠山顶歇息的时候,沿着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村子和村子上空闪现的红点。
“爹,那个红点点是什么?”六岁的林娃,对白桦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娃,那是红旗!五星红旗!”爹抚摸着林娃的头说。
“爹,那它是怎么飞上去的呢?”
“娃,它下面有旗杆,是用咱村儿的白桦树干做的。我们离得远,看不清旗杆。”
“爹,为啥要把红旗挂那么高啊?”林娃歪着头,贴在爹的怀里。
“娃,红旗就像太阳,只有在高处,才能照亮更多的地方,照亮角里旮旯儿。”
“哦,是这样啊!”林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认真地看着爹说,“爹,我也要做一个旗杆!”
“好好,我娃就是旗杆!”爹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雨,渐渐大了起来,蜿蜒陡峭的山路更加泥泞湿滑。天地灰蒙蒙一片,像一张灰暗的纱帐蒙住了林娃的眼睛,看不清远方,也看不清脚下的道路。
雨水顺着额头渗入眼睛里,林娃赶紧揉眼睛,却不慎脚下一滑,摔下两张高悬崖,重重地落在泥坑里。他艰难地爬起来,没挪动多远,又摔滚下去。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滚了多少次,当林娃用尽最后一口气地爬到青杠山顶的时候,浑身早已被泥泞和血液裹得难以辨认。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感觉。但他似乎看见了那个红点,越来越大,像一片绯红的朝霞,蔓延而来,映红了整个大山,暖暖的,像母亲的怀抱......
林娃在母亲的怀抱里幸福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雨滴敲打着嘴角一丝难以觉察的渐渐冰冷而僵硬的微笑。
乡上来人和村里一起,为林娃举行了一场白桦山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村里捐出唯一一块比较平整的田地给林娃当坟地,在坟堆周围栽上了一圈又一圈白桦树苗。微风中,哪些矮矮的白桦苗摇曳着晶莹的光芒。
栽完树,李顶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大声念道——
“......山是爹,水是娘,树是爹娘的心头肉,照顾不好爹娘,我们就成不孝子孙了,就成千古罪人了,会断子绝孙的。从今往后,我们白桦山每年清明节,都要以林娃的坟堆为中心向外扩展种树,每家十棵树,每年种一百二十棵树,一代一代种下去,我们要让白桦林替林娃活着。从今天起,我们白桦山的每个人都是护林员,都是白桦林的主人,谁要是砍一棵树,就是李卯生的下场......”
李卯生手被背铐着,跪在坟前,耷拉着脑袋,目光呆滞。
葬礼后的第二天,李顶梁和乡上的林业干事组织白桦山村的几个年轻小伙,一起为每一棵白桦树编号,登记造册......
林娃去世后,李花花每个周末放学回来后,都要到他的坟前,读她最喜欢的那首叶赛宁的诗《白桦》。她一遍又一遍地读,像是读给自己听,又像是读给林娃听——
在我的窗前,
有一棵白桦,
仿佛涂上银霜,
披了一身雪花。
毛茸茸的枝头,
雪绣的花边潇洒,
串串花穗齐绽,
洁白的流苏如画。
在朦胧的寂静中,
玉立着这棵白桦,
在灿灿的金晖里
闪着晶亮的雪花。
白桦四周徜徉着,
珊珊来迟的朝霞,
它向白雪皑皑的树枝,
又抹一层银色的光华。
尽管她读得声音很小,但却像白桦林里鸟儿的啁啾,美妙动听,回荡在林娃的坟头,回荡在白桦林里,回荡在群山间,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