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儿呀,立得稳呐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1997年,解晓东一首《中国娃》红遍大江南北,也唱出了许多人的心声。那一年,我正在读高三,在“黑色七月”的压力下,我们放学后仍会在单卡录音机上重复播放当时流行的很多歌曲,尽管磁带有时卡得几乎不能听,但依然乐此不彼地跟着唱和,而《中国娃》是每天必听的一首歌。那一年,我们在他歌声带给我的力量中度过了 “黑色七月”。
多年过去了,每当听到这首熟悉的歌时,我依然难以忘记那段为改变命运而努力的日子,也时常在歌声中情不自禁地忆起母亲纳鞋的情形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啊——
昏黄的灯光下,一位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老人蜷缩在土炕上,依稀斑白的两鬓中间是一张被风雨雪霜浸蚀下的沧桑的脸,她正在眯着眼睛吃力地一针一针地纳鞋底……她就是我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嫁进来和嫁出去的女人都会做鞋,不会做鞋、缝衣服、做饭是会被人笑话的。母亲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没有念过书,但却能做出各种模样的鞋来,比如平口鞋、圆口鞋、八眼鞋、千层底儿鞋等。等到胡麻成熟收割后,将胡麻摊开在麦场里,用连枷打,打完胡麻便将胡麻杆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的,背到门前的小河里浸泡,每捆胡麻杆上都压上石头,防止被水冲走。这样一直浸泡到冬天,等到胡麻杆被水浸蚀腐烂,这时候再将胡麻杆一捆捆捞出来,晾晒在柴禾上或墙墩上。农忙时节一过,母亲就将一块块碎布片粘在一起,抹平并贴在木板上,这就是“打褙子”。打好褙子后,母亲便开始花好几天的时间来打麻线,就是将晾晒在柴禾或墙墩上的胡麻捆搬到提前准备好的木墩上用棒槌砸,砸碎早已浸泡腐烂的胡麻杆,只剩下胡麻杆上皮儿。之后,便用胡麻皮儿捻麻绳,也叫搓麻线。这时候,很多女人一边搓麻线一边哼哼洮州花儿。至今有一首洮州花儿一直记在心里——
线杆儿捻麻线者尼,线线儿轱辘儿转者尼。
娃们脚冻着颤者尼,定定儿把新鞋盼着尼。
等捻出足够的麻绳时,褙子也干了,这时,母亲便按鞋样把褙子剪成一双双鞋底和鞋帮。接下来的功夫就是纳鞋底和绗鞋帮,这道工序通常是在闲暇的时候完成的,比如晚饭后或下雨天。晚饭后,几个女人坐在村头树底下,一边谝闲传,一边纳鞋,直到夜幕降临了才回到各自家里,在暖烘烘的土炕上,点着昏黄的煤油灯,继续纳鞋。小小的油灯将母亲的身影投在炕墙上,那一刻,母亲的身影高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墙面。“哧哧”的纳鞋声时时回荡在耳畔,回荡在屋子里,它倾注着母亲的喜悦,也倾注着希望。我时常在母亲纳鞋的“哧哧”声里,进入甜蜜的梦乡。梦里,我穿着新鞋,和伙伴们跳皮筋儿,轻盈地脚步声像欢快的童谣,在村头的麦场上久久不息——
脚右脚右盘盘,一盘盘到南山。
南山哥哥会扯线,扯了一窝鹁鸽蛋。
拿到屋尼叫娘看,把娘看了一身汗……
1986年,我上小学,上学要经过门前的小河。遇到下雨天,河水涨了,跳不过去,伙伴们就先脱了鞋子,使尽全力将鞋子一只一只扔到河对岸,再卷起裤腿手牵着手淌过去。过了河,伙伴们便捡起各自破旧的鞋子,提在手里,光着脚丫走路,走到脚上的水干了,才穿上鞋。那时候,伙伴们都没有袜子穿,也习惯了光着脚走路,有时候,一穿,才发现捡错了鞋,接下来便是换鞋、试鞋,直到找到适合自己脚的那双鞋子。有一次放学回来,过河的时候,扔鞋子,我不小心扔偏了,一只鞋扔到河下游被冲走了,吓得我赶紧沿河跑着追寻鞋子,伙伴也跟着寻找,结果谁也没有找到,那只鞋子还是被水冲走了。那天,伙伴们陆陆续续回家了,而我不敢回家,一个人坐在河边,拽着仅剩的一只鞋哭泣。母亲找到我的时候天快黑了,母亲一把抱住我,抚摸着我的头说,赶紧回家,鞋没了,给你做双新的……那天晚上,我很后悔自己的大意,使母亲又得连夜赶做鞋子。但时间不长,我又将这事抛到脑后,尤其是下雨天,只顾玩耍,竟然忘记脚上的布鞋早已被泥泞裹得没有了鞋样……
听母亲说,一双鞋只做出其中一只鞋时,是不能试穿的,如果试穿了针就会折断的。我也的确看见母亲做鞋时针折断过,但却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试鞋造成的。后来,有一次放学回家,母亲正好不在家,好奇心促使我产生了试鞋的念头,便迫不及待地找出已做好的一只鞋,试了再试,当时心跳不已,至今想起也似乎能听见因紧张而心跳的声音。母亲回来后,我一直忐忑不安,直到母亲做完那一双鞋并楦好后才放下心来。当然,针并没有折断,我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试鞋的事,母亲的话就这样在我幼小而好奇的心中出现了漏洞。但我确乎从母亲的话中深深地感受到了她的良苦用心——在那窘困的岁月里,是如何教育我们珍惜一枚小小的针的。
后来,我在一所村小当老师,经常穿皮鞋,很少穿布鞋。但每次回家,母亲总会拿出一双布鞋让我换上,母亲说:“穿上试试,布鞋除脚汗,不潮湿,穿着踏实。”当我换上母亲做的布鞋时,不仅觉得舒适,踏实,而且心里满满地都是难以抑制的爱的暖流。很多时候,我从母亲粗糙的手中接过新做的布鞋时都要仔细端详许久,鞋底上一排排的针脚,像地里的庄稼,整齐有序,更像一个个贫穷的日子,被母亲经营得井井有条。每一个针脚,都是母亲浓密的爱,在那贫穷的年月里,温暖着我。母亲每做完一双鞋后又接着做另一双,母亲就这样忙碌着,把自己交给生活,交给命运,交给一双双纳不完的布鞋……
多年了,我习惯了一下班就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有时候上班也穿,当同事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时,我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只有脚懂得什么样的鞋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什么样的爱才是生命里最真实的延续。我也时常给我的学生讲起试鞋的故事,教导他们如何从珍惜一枚小小的针做起,珍惜身边的一草一木,珍惜美好的生活。
在十几年的教学生涯里,我给自己带过课的学生都会教一首歌,那就是解晓东的《中国娃》。很多时候,是教学生唱,但更多的是唱给自己听。每当我和学生们一起唱这首歌的时候,眼前便浮现出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纳鞋的情景,那熟悉的身影在歌声和泪水中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
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