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辞
必须在青藏高原
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山坡
迎着风,必须心怀虔诚和慈悲
将身边的石头捡起
垒成灵魂的模样和仰望的高度
必须唱一首即兴的歌
吼出南来北往的云和清澈的波纹
必须饮三杯酒,咽下疲惫和青草的气息
浇灌未曾泯灭的梦和爱
写一首即兴的诗吧
用露珠一样的词语和桑烟的味道
给缺氧的生命
一个转身残喘的机会
必须为大风让路,让歌声传得更远
必须与一只游走的羔羊
觅食的旱獭和奔忙的蜜蜂
保持足够的距离和敬畏
必须低一次头,在海子的明镜里
重新辨认这短暂且深情的一生
必须仰一次头,在青藏广袤的草原上空
日月相伴,并一直深爱这
无垠的、澄澈的、透明的
白和蓝
在高原低处
叶落时,草木的飞翔
才真正开始。她们,奔赴远处和低处
在天空和地面
同时举行一场绚烂的仪式
风寒时,高原的寂寥雪白如瓷
逆风的影子,是你欲说还休的告白
山梁模糊。轻,忽然就沉重起来
像你转身离开时的飞鸿踏雪
夜来时,辽阔蜷缩成一盏油灯
在稠密的慢夜忽明忽暗
似群星,似流水,似长短不一的诗句
被反复修改、不断默念
后山坡
我始终注视脚下的路
尘土掩埋沙粒,青草掩埋露珠
和一只只不知名的昆虫
蜿蜒的路,是时光画出的线
旋了又旋,盘了又盘,为你我
画出一条条不能回头的路
四十载春秋,是昙花一现
四十载路程,是漫漫歧途
像一杯酒,弥散高原的冷暖和悲喜
向东是故乡,向西是远方
这座三千六百米海拔的山,是生命的分水岭
它用脊梁接纳风雪、生死和鲜花
也接纳你的不辞而别和落叶归根
雪后初霁
云的白,大都落在地上
只有少许留在天空
缓慢飘动,像一曲曲轻盈且悠长的歌吟
你说,雪是神遗忘的预言
我们的践踏,是对自己的又一次惩罚
而救赎,来自一个又一个
被阳光推倒,又重塑的雪人
屋檐和树枝上,悬挂着雪的倒影
在生活的更高处,像揉碎的月光
正在一滴滴落入尘埃
而那些云朵般未曾揉碎的部分
是一封封未曾寄出的信
和时光的留白
党家磨湖
风是生活的一把剪刀,剪碎的阳光
落满湖面
湛蓝的湖水便荡开明亮的语言
我们借助风,在生活的版图上
剪出无数的形状,我们在各自的形状里
画着属于自己的方和圆
每一个图形都是远逝的日子,每一个点
都是记忆的波纹,在风中涌动
而那些蜿蜒的线条是你我柔软的心肠
倒映在湖面的天空,似乎有一阵
鸟鸣滑过云朵,像风的暗示,衔来
一枚枚草叶里晃动的春天
归乡
我的村庄很小,新建的广场也很小
但山很大,门前湖水很大
广场上的快乐很大,像穿过村庄的风
吹得满山绿浪起起伏伏
一亩三分地很小,盛饭的勺子也很小
但粮食很大,一日三餐很大
清明时节,庄稼成长的声音很大
像晨曦下出圈的牛羊
唤醒山野和一个村庄的人间烟火
靠天吃饭的父老,务了一辈子农
赖地穿衣的乡亲,耕了一辈子地
如今,特色养殖,药材种植……
从头开始,但他们无所畏惧
从夕阳里归来时,牛羊和他们一样
身上泛着金色的光
牛羊的反刍里满是青草的芳芳
灯光下浓烈的青稞酒泛着微醺的歌
晚风拉开帷幕,星光就是掌声
一轮皓月,跳入湖面
突然,归乡的我,竟分不清
这是天堂,还是人间
草原
风过处,就有万物俯身
像一颗颗敬畏且虔诚的心
他继续低头,跟在一群羊身后
像风,放牧云朵,放牧时间
湛蓝的天空,对应着碧涛的草原
聚散的云朵,对应着离合的羊群
对此,他早已司空见惯
像习惯于辽阔里自己孑然的身影
当黄昏临近,羊群径自原路返回
暮霭里,羊群的咩叫像一缕缕桑烟
铺开无数小径。而他,像一个流浪者
正在被一群羊领着回家
羊群
羊群是一个个醒着的词语
被草地漫不经心地记录,但它们毫不介意
将自己暴露在草地和山坡上
同样被暴露的石头,在阳光下,在风里
它的沉默高出一棵草的仰望,但它的孤独
有时,会成为一只羊的制高点或隐身衣
在生活的版图上,它们共同构成
生活的表象,而隐秘的表达
是野花,是湖泊,露珠般悬于高原
当我就此接受落日,接受孤独和焦虑
那些词语,便从短暂的壮丽和神秘中
一个个抽身而出——
比如,让一串蹄印抵达炊烟里的温暖
比如,你忘却归路时,一声悠长的咩叫
——原载《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