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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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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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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温暖和喂了我们的草木

每次回归故土,我都会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上,向葳蕤的草木顶礼膜拜。

       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饥饿和寒冷的双重煎熬。打记事起,饥饿如魔鬼缠身,除了睡着之外,时时纠缠着我、折磨着我。每当我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母亲的半碗野菜就会及时地送到我嘴边,也就是那些野菜屡次将我从死神身边带回灿烂的阳光下。

       饔飧不继的日子里,谁家能摆脱饥饿的熬煎呢?每年的二三月,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家无隔夜粮,老鼠都被饿跑了。向阳的坡屲上散布着找寻野菜的男男女女,虽然地面上黑魆魆地了无生机,但人们知道刨开浮土,就能找到嫩嫩的苜蓿芽。苜蓿是第一个喂养我们的,接着是苦苦菜、荠荠菜、蕨菜、蒲公英、老鸹扇、刺椿头……地上的吃光了就吃树叶子,香椿、野香椿、五爪子、柳树芽、槐树芽……挖(摘)回来的野菜,大铁锅里煮熟,在凉水里漂一会捏干,撒一撮子青盐拌上,就是果腹的美味。苜蓿是最普及的,但是焯苜蓿菜很讲究火候,太烂,没有嚼劲,也不耐饥;太硬,涩滞难咽。吃起来爽口滑溜的算蒲公英了,我们叫阁姥姥,车前草吃多了夹不住尿,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裤裆里一直湿漉漉的,因为等不及进厕所就已经开始遗尿了。五爪子有一股浓浓的药味,吃惯了很爱吃。荠荠菜也很滑润,碧绿如玉,看着都喜欢。

       青盐拌野菜,容易饱肚子,也饿得快。野菜性凉,体质弱的老人娃娃吃久了就上吐下泻,老年人还能招架得住,可怜那些三四岁的小娃娃,拉肚子时间长了就脱水了,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夭亡了不少。杨家湾的杨老七,那么硬棒的汉子,一个人曾经背十个洋麦捆子呢,连住吃了一个多月野菜,腹泻不止,眼睁睁地咽了气。村子里隔几月或半年,就有谁家的娃娃夭折了消息传开,十有八九就是拉肚子所致。坦率地说,那个时候,你想捡一泡完整的大粪都困难,大人娃娃尻子一撅就是一股子绿水,哪里有什么硬屎!

春天除了靠野菜果腹之外,再就是冻死鬼洋芋了。冻死鬼洋芋是上年秋收时落在土里没有刨净的洋芋,经过一个寒冬的肆虐,再经过春天的温暖,变得软塌塌水泡泡的了。用䦆头在上年的洋芋地里反复刨挖,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找寻半笼子冻死鬼呢,当然了,也有刨上一天只收获七八颗甚至更少的。剥去冻死鬼的粗皮,里面的内容有的粉白,有的乌黑,都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切碎入锅,翻炒到熟,撒一股子青盐,每人铲半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冻死鬼虽然有臭味,干锅翻炒也没有油星,但毕竟有些面气,比那寡不唧唧的野菜要可口得多。记得母亲每次刨冻死鬼回来,我们兴高采烈地帮着剥皮,然后在灶台边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等着炒熟的冻死鬼出锅。有一年,母亲用野李子仁搓了少半碗油,后来用李子油给我们炒了一顿冻死鬼洋芋,天啊,那个香味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深刻的,油嘴圈圈好几天都舍不得擦掉。

当时村子里人们互相取笑时说,饿得啃石头呢,关键是石头啃不动,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只要是能够咬得动的,都一律吃了再说。我的发小碎球跟上他大在生产队的党参地里玩耍,饿得难受,先是偷着吃了几株党参,他大害怕党参吃多了太热流鼻血,呵斥他不敢再吃,他便吃地里的野胡萝卜根和滴溜豆吃,最后直翻白眼珠子,牙叉骨都硬了,好在碎球的奶奶经验丰富,临危不乱,捏住碎球的鼻子灌了两三碗浆水,才救了娃一条命。

取暖要比填饱肚子容易多了。只要你人勤快,可以砍荆棘、割蒿子、扫树叶,把自家的炕洞烧得红红火火,营造一个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温馨。随着天气转冷,草木凋零,山寒水瘦,人们开始忙着储藏抵御寒冷的柴禾。虽然我们生活在原始森林里面,但是国营林场的护林员尽职到了苛刻的地步,凡是成材的树木一律严禁砍伐,哪怕是已经枯死的,只有荆棘不在禁伐之列。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们呼朋唤伴,背着背篼,拿着扫帚到林子里扫树叶;母亲她们则结伴到山屲上割蒿子;父亲则利用出工前的间隙砍一捆荆棘。全家老少齐上阵,像动物储存过冬的食物一般积攒御寒的东西。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们睡在滚烫的石板炕上,鼾声合着尖厉的山风,翻来覆去,淋漓酣畅。石板炕用荆棘烧热,再煨上树叶,温度可以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如果还有捡来的牛粪搀和上,温度将会更加持久。

在家里有火炕驱走寒冷,外出则需要棉衣呵护了。那时候买布和棉花,都凭票供应,依据是享受自留地的人数,我家九口人,只有父母和大哥有自留地,也就是说九口人只有三个人的布票和棉花票。每年缝制过冬的棉衣,是母亲最为愁肠的时候,她千方百计地拼凑成一件棉袄或者棉裤,可是里面没有棉花装进去。看着瑟瑟哆嗦,挂着鼻涕的我们,母亲欲哭无泪,只好提着笼子到山坡上摘野棉花。野棉花近似棉花,只是棉桃远不及棉花大,纤维更不能相比。可再没有能装进棉衣里的东西了,填进去野棉花,总比穿着单衣暖和一点点。母亲把野棉花一缕一缕撕扯开,小心翼翼地缝进棉袄棉裤里面,叮嘱我们穿在身上要小心,不能和伙伴们揪扯着玩耍。我们鸡啄米似地点头答应,可到了学校,照样追逐嬉闹,揪拉撕扯,一个星期还没满,我们的棉衣棉裤已经名存实亡——那些没有纤维的野棉花蹿成团,一疙瘩一疙瘩集中在衣襟周围,胸部和背部成了夹衣,棉裤就更狼狈了,凸凹分明,冷热不匀。如此这般,每隔十天半月母亲就要给我们拾掇一次棉衣,我们兄弟姊妹七个,剥夺了母亲多少个本该休息的夜晚啊!

时过境迁,沧桑巨变。野菜依然蓬勃在田野山洼,野棉花在每年的深秋仍然绽放成一团一团的白云,只是我的母亲已经逝去多年,我也早过知天命之年,鬓生花发。每次在酒店或者餐馆,吃着清香爽口的各类野菜,我就会想起昔日野菜的生硬苦涩,想起面黄肌瘦的自己;看到那洁白如云的野棉花,眼前就浮现出母亲在煤油灯下给我们拾掇棉衣的情景。

虽然我的家乡早已经整村搬迁,人去屋空,蒿草成林,鸟兽遍地,但是我依然不定期地总要回去走走看看,面对那些葳蕤的草木,就好像会晤至亲的亲友,亲切温馨,久久不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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