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老屋的时候,尘封在旮旯里的饸饹床子暴露在我的视线里,一段封存已久的记忆逐渐鲜活了起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民都在饿肚子,山里人家的生活更是艰难,一年里有多半年时间靠吃国家的救济粮活命。粮食稀罕了洋芋就成了主食,上顿下顿吃煮洋芋,吃得人一看煮洋芋就吐酸水,聪明的主妇们琢磨出了好多种洋芋细作的饭食,洋芋饸饹就是其中的一种。
洋芋洗净,用特制的镲子把洋芋磨成糊状,用纱布包裹洋芋糊,捏掉多余的水分,掺和上一点点洋麦面,再把捏出水里的淀粉和进去,搓成手腕粗,一筷子长的面棒上锅蒸熟,趁热塞进饸饹床子里压出来,就是柔韧劲道的洋芋饸饹。
全村三十多户人,饸饹床子只有一副,是在县上工作的左老伯家的。左奶奶慈眉善目,乐施好善,只要是家里有的,无论是谁上门求借,都不会失望,一副饸饹床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在主人家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左老伯家的饸饹床子的底是红桦木的,两端平整中间凸起,凸起的地方掏出一个圆柱形,下面是铁质的漏眼,满布锥子尖粗细的小孔。饸饹床子的上部是一根茶缸粗细的青杠木,光滑明亮,沉甸甸的很有重量。在青杠木杠子一端约三分之一处,凿开一个长方形的眼,套着一个恰好能塞进底部圆柱形眼的圆柱体,这个圆柱体上面是长方形的公卯,用一枚小楔子连接,可以取下来清洗,而底部的铁质漏眼是钉死的,每次压完饸饹,要搁在锅上刷洗,费劲费事。
压一次洋芋饸饹就是一次很壮观的活动。一个大人或者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拼力扛着或抬着饸饹床子的底部,两三个碎少年抬着饸饹床子的上部,还需要一个专门抱着能够拆卸的圆柱,后面尾随者一群凑热闹的鼻涕吊,叽叽喳喳,笑语喧天,热闹非凡。
洋芋饸饹劲道爽口,大人娃娃都爱吃,但是每家每户吃洋芋饸饹的次数并不多,因为压洋芋饸饹费时费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压饸饹费洋芋。洋芋面棒快要蒸熟的时候,男人们忙着安装饸饹床子:先把底部的一头搁在门槛上,另一头搁在小方凳上,再把木榔头套在青杠木压杆上,把压杆的一头和门槛上底部的一头用绳子绑住,那绳子的松紧要适度,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除了有力气的压之外,还要一个眼疾手快,动作麻利的人转漏眼下面的筛子。一切准备就绪,单等洋芋棒棒出锅。随着草盖子被揭开,一团热气腾空四散,浓郁的洋芋味引诱得肚子里的“咕咕”声更响亮了。女主人轮换着双手,一边将一个滚烫的洋芋面棒塞进床子底部的圆柱形木洞,一边吆喝压饸饹的人赶快把木榔头塞进木洞往下压。压饸饹的不管是一个攒劲的男人,还是三四个少年,甚至五六个碎少年,都用尽全力往下压,脸涨得通红,眼睛鼓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随着一阵“噗呲噗呲”的响声,漏眼下面热气弥漫,筛子里就出现了白中泛青,火柴梗粗细的洋芋饸饹。
刚压出来的洋芋饸饹稍微放凉,撒一撮子盐,再浇上辣子蒜汁合成的汤汁,搅拌一番,就是劲道弹牙的洋芋饸饹。倘若能有炒韭菜搭配,就更是色香味俱全了。放凉后的洋芋饸饹既可以凉拌,还可以炒热吃,最好是荤油炒,那味道,啧啧啧,美妙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虽然左奶奶家的饸饹床子随时可以借用,毕竟不如自家有方便,全村几十家子用一副饸饹床子,好多时候就冲突了,不是错不开,就是不及时。父亲决定做一副饸饹床子。父亲精心挑选了一棵红桦树,截取了最笔直匀称的一段,用火烧烤之后放在通风处阴干,最后请邻居王二哥斧正、刨平、打眼。在一个集日,父亲把那底座装进一条毛口袋,拉到马峡街道的张氏铁匠铺里,请张铁匠打制好漏眼钉上,饸饹床子的底部算是做好了。接着父亲砍来了一根青杠木,再请木匠王二哥帮忙,做好了压杆,我家自此就有了自家的饸饹床子。
自家有了饸饹床子,想吃饸饹就方便多了。早先的十来年,饸饹床子就是压洋芋饸饹,没有压过面饸饹,因为山里人家一年到头也就吃数得清的几顿白面,哪里敢压饸饹吃?包产到户之后,我们先是用荞面压饸饹,后来才敢用白面压饸饹了。压面饸饹的场面更是刺激:高高的锅台上,绑着绳子的一端有一个人压着,压杆的一头,一两个满脸通红的人大张着嘴喘着粗气,吊猴儿一般吊在上面往下压。灶屋里热气腾腾,影影绰绰,热闹又略显神秘。
我们陆续离开了家乡,父母逐渐衰老,老旧的饸饹床子被遗忘在灶屋一隅,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时光如水流,一去不复还。当下的饸饹床子越来越精致,越来越精巧,不锈钢材,挂挡的,链条的,一个人操作轻而易举,底部的漏眼不仅可以拆卸更换,还可根据自己的喜好调换粗细,圆形扁形,快捷省时,还不费力气。但是,我还是怀念曾经的岁月,怀念母亲的洋芋饸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