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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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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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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写给母亲

妈,您离开我们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前的那个早春二月,一个阴郁的日子,您带着诸多的不舍,被病魔掳走了。

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您会逐渐淡出我的记忆,尘封在心灵深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您不仅没有淡出我的记忆,反而愈加清晰,微微笑着的面容,紫檀色的头巾,蓝色的大襟子罩衣和黑灯芯绒裤子——这一直是我梦中的情景,也是您生前一贯的打扮。

妈,虽然我是您的次子,但是对于您年轻时的情况我知之甚少,不少细节都是您辞世之后,我和父亲闲聊的时候才知道的。能够慰藉我自己的就是,在那苦难异常,饔飧不继的年代,是我陪着您的时间最多。您在外公家算是比较小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你下面只有我小姨。您和父亲是媒妁之言结合的,但是你们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四十多年,很少有过吵闹,早些年是父亲的脾气急躁,凡事你顺着他,后来是您身体多病,父亲又事事顺着您。其实您和父亲都是目不识丁的农人,不晓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类的典故,可事实上你们就是一对患难与共的恩爱夫妻!

我人生最早的启蒙就得益于您的教诲,当然了,在当时并不是刻意而为。我们兄弟姊妹七个,除了大哥比我大九岁之外,从我开始,一个比一个只大两岁。众多的儿女苦了您的身,劳了您的心。无论春夏冬秋,每个夜晚您都忙于缝缝补补,家里没有灯柱,煤油灯就搁在窗台上。窗台下就是炕洞口,整个火炕最热的地方,哪儿经常暖着弟弟或者妹妹尿湿的裤子,为了看得清楚一点,就需要有人给您端着灯盏,大哥在十七岁就参军入伍了,这个差事自然而然就由我来承担了。夜深灯暗,单调乏味,刚开始我还兴致勃勃,到后来就昏昏欲睡,灯火常常燎了头发甚至眉毛。为了熬过漫漫长夜,您一边缝缝补补,一边给我娓娓地讲述“古经”(民间故事),譬如后妈虐待娃娃,把炒熟的麻子给丈夫前妻的娃娃,把能发芽的麻子给自己的娃娃,结果丈夫前妻的娃娃因祸得福;还有牛郎织女的故事,秃疮女子变仙姑的故事……总之都是一些惩恶扬善,因果报应之类的。这些民间故事、传说的濡染,使我从小就明白,人要做个有善心的人,人要知道感恩。惟其如此,自我走上社会之后,一直致力于弱小贫困的救助,虽然我至今也不富裕。

为了尽可能地使我们清汤寡水的饭菜里能有一点油水,为此您受尽了煎熬。每年深秋时节,生产队种得油菜籽成熟了,为了省事,生产队的油菜籽都是在地里盘个野场子打碾的。在生产队打碾过后的一两天内,您就会在某天黎明时分,叫醒睡眼惺忪的我,拿着笤帚、簸箕和蛇皮袋子,趁着人们还在酣睡,悄悄地走出村子,到生产队打碾过的野场子里清场,也就是从堆积如山的菜籽秆和菜籽荚里面再次筛选,弄得一二斤或者三四斤土菜籽,好等到有油客进村时换取一斤半斤菜油。在深秋的寒风里,您一筛子一筛子地筛,寒风吹乱了您额前的头发,接着又被汗水濡湿,凌乱地粘在脸上,我用脏兮兮的手给您理顺,一会又凌乱了。您满怀希望,不知疲倦地筛着,一直到日上三竿,人们纷纷出门下地,我们才悄悄地溜回家。生产队打碾过的油菜秆原本就没人管,我不明白为啥就要去那么早,回来的时候又生怕别人看见。到我长大之后才明白,您之所以那样做,是在尽力维护我们穷人的一点点自尊啊!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有一本《新华字典》,当时一本字典五毛钱,任凭我又哭又闹,父亲就是拿不出五毛钱来。妈,是您哄劝着我先去学校,说是到后晌就会有买字典的钱了。我半信半疑地去了学校,到下午放学回来,却看见您睡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父亲告诉我,为了给我筹到买字典的钱,您不顾体弱钻进林子里刨菖蒲去了。菖蒲多生长在陡峭的坡洼,您的一双解放脚行走本身就不利索,结果从一处陡洼失脚滑落,扭伤了腰,双手还死死地抱着装菖蒲的竹篮。好在离家不远,您的呼喊被村子里的人听到了,父亲才把您从林子里背了回来。看着我难过得哭,您却笑了:“甭哭甭哭,我娃的字典有了!”您和父亲饱尝了不识字的酸楚,铁了心要把儿女们都送进学堂,成为识文断字的人。

在您进入中年之后,身体愈加羸弱,我们像一群饥饿的狼崽,吮干了您的乳汁,留给您一身疾病。雪上加霜的是,在大妹一次感冒之后,您因为受惊吓刺激而导致轻度精神分裂。那次大妹患感冒多日了,时轻时重,父亲便请来了村里赤脚医生,谁料那赤脚医生竟然是个庸医,她看见大妹因为高烧而胡喊乱叫,就给吃了片安眠药。您看见女儿满脸通红,鼻息急促,却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声,您在近乎绝望的时候突然精神失常了,因为您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我的姐姐被饿死,我的小妹不满周岁夭折),脆弱的心不堪承受了。家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父亲忙着照看又哭又闹的您,我一路小跑着到山外去请医生。好在我在往山外跑的半道上碰到了村医疗站的药剂师,也是一个村的王大哥,病急乱求医,我看到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抓着他的手请到了家里。王大哥首先把了大妹的脉,接着询问了情况,最后给大妹打了一针,随即又给您打了一针。大约过了两袋烟的功夫,大妹的烧明显退了,呼唤也有了反应,您也安静地睡着了。从此,您受不得惊吓和刺激,一旦受到刺激和惊吓,精神就会失常,每次犯病都是抽搐和乱挖乱抓,您的头发越来越稀疏,就是好多次犯病后自己抓落的。每犯一次病,您就像大病一场,好多天弱不禁风,看着真让我们揪心。

由于咱家住在村头,无论是本村人还是外来的客,都要先经过咱家。不管是进山采药的,还是走乡串户的货郎、油客和药贩子,进了村,首先就到了咱家,渴了喝茶,饿了充饥,就是在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时候,哪怕端几个煮洋芋给客人充饥也要尽到地主之谊。您的善心,给予了许许多多的人以救济,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在我跟前感叹您的淳朴和热心肠。就是同村的人,尤其那些到城里工作了的,有谁没有吃过您烙的荞面粑子和洋芋粉炒腊肉呢?您的热情好客,使我们家成了食客们的向往和饥寒交迫的收容站。每次我们抱怨您时,您总是慈祥地笑着说:“人是福口,越吃越有!”

妈,我不是个孝顺的儿子,甚至有些忤逆!当我高考落榜回到家乡时,您没有半句埋怨,而且支持我大半夜大半夜地耗油看闲书,父亲嫌我太费煤油,您却认定我爱看书总会有出息。后来我背着您准备参军入伍,可是当我去县城体检时,您哭着闹着阻挠了我的行动,因为大哥在部队七年,您提心吊胆了七年,您的理由很简单:军人难免要参与战争,参与战争难免会有流血和牺牲,您不愿意再有儿子进入军营。妈,说实话,那次参军行动的失败,我心里对您有了怨恨,因为参军是我走出咱们那偏僻穷山沟的不多的机遇,我却没有体会到一个母亲对儿子撕心扯肺地不舍。今天,我早已经明白您对儿的真爱,却已经阴阳两隔!

妈,您和父亲不识字,却供着六个子女读完了高中,您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妇,却在生前逝后,都有着极好的口碑。我们兄弟姊妹都靠着自身的能力在滚滚红尘之中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普通却有尊严地生活着,这些都得益于您和父亲的养育和教诲,饮水思源,我怎能不想您啊?就在我们的日子逐渐滋润起来的时候,您却因艰辛的生活积劳成疾,住医院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多,在您七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扔下我们和父亲,去了那个冰冷的世界,和我们阴阳两隔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追悔和揪心时时煎熬着我的心,强烈的时候寝食难安。妈,您一生受尽苦难,为啥苦尽甘来就和您如此缘悭呢?

妈,假若真有来生转世,我祈求慈悲的菩萨把您转世到一个富足舒适的家庭,您也应得到这样的回报,因为您的前世饱受苦难却始终不改善念。

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明了,霏霏细雨中,我跪在您的坟前,迷离的泪眼里,您依然头顶紫檀色头巾,身着蓝色大襟子罩衣,黑色灯芯绒裤子,拄着那根鸡骨头木的拐杖,慈祥而怜爱的看着我们,一如生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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