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
一
端午节的前两天,父亲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待我赶到医院,两个妹妹已经把父亲送到抢救室输上了液体吸上了氧气。由于喘得厉害,父亲的脸呈酱紫色,嘴大张着,好像深陷困境的鱼。小妹说主治医生检查过了,是感冒诱发了老病,要住院治疗,暂时没有空床,等中午以后再安排床位呢。我用手拭去额头的汗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辛劳大半生的父亲和医院打交道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他的肺源性心脏病,稍有感冒就会诱发,动辄缓不过气来,每一次都令我们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父亲的病根始于六十多年前:那年的正月里,刚满九岁的哥哥跟上场里的职工看社火,最后走丢了。父亲打着手电筒找寻了一夜未果,第二天一大早农场又安排了二十多个职工帮助父亲寻找,又经过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哥哥才被一个樵夫送回来。历经一天两夜没有合眼没有吃喝的父亲,听到哥哥回家的消息,突然间就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最后挣扎着在一眼山泉牛饮一气,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从那以后,父亲稍一受凉就咳嗽不止,严重的时候咳出来的痰里夹杂着血色。
下午,父亲住进了内科106病室。位置在一楼西北角,由于楼外伫立着一颗粗壮且茂盛的梧桐树,室内的光线暗淡,突然进入需要一两分钟的适应。病室内两张床,父亲是12床,邻床空着。我忙着办理住院手续,小妹伺候父亲上床睡好,等我回到病室,护士已经给父亲挂好了液体,大约半个多钟头,父亲的胸脯趋于平缓,不再急剧起伏,嘴巴也微闭着,不再是大张着嘴喘气了。我的心率也逐渐平稳,不再剧烈地狂跳。我坐在床侧的凳子上,顿时觉着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
打母亲病逝,父亲就被小妹接到城里生活。开始几年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除了每天和几个老汉打打扑克,还用泡沫箱制造了几块“土地”,种了小葱、小白菜之类的,整天兴致勃勃地务弄着。上了八十岁之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进医院的次数逐年增加,这次就是淋了雨受凉诱发了哮喘,再一次突然住进医院。
傍晚时分父亲的液体输完了,正好小妹送来了晚饭,她伺候父亲吃饭,我起身准备到院子里吹吹风。
我刚走出病房,过道的顶灯突然明亮,几个医护推着一张移动床急促地奔过来,我急忙侧身让道。我无意间瞥见医护把床推进了106病室,便又折身跑回病室。病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脸上还有隐约可见的汗渍,一顶蓝色的帽子头顶已经泛白,抬病人上病床的时候,我瞅见他的两只袜子上有不少黄土,左脚的大拇指露在外面。护士忙而不乱地给13床病人做心电图,插氧气,挂吊瓶,最后接上一台屏幕上显示波浪线的仪器。一切就绪之后,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给身旁的年轻人叮嘱:“把心操上,你爸的病严重得很,有啥情况赶紧叫医生。”我这才注意到身旁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神情疲倦,脸上还残存着几分稚气,蓬乱的头发看样子有几天没有梳理了,穿着一件xx乡煤矿上的工作服。
父亲响起了鼾声,日光灯管发出“嘶嘶”声。13床的病人悄无声息地睡着,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滴流着,仪器上的数字不断变化着。年轻人说他还没吃饭,他爸也没有吃饭,想请我照看一阵他爸,他出去吃点东西,再给他爸带点吃的。我叫他赶紧出去吃饭,病房里有我看着,他尽管放心。年轻人冲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对洁白尖锐的虎牙。
约莫半个多钟头,年轻人回来了,用塑料袋提着牛肉面。他俯下身大声地呼唤,好一会他爸才勉强地睁开眼瞅着他,又看了一眼他手提的塑料袋,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继续呼唤,劝他爸多少吃点或者喝几口汤,他爸不再睁眼,只是缓缓摇头。年轻人把塑料袋挂在输液架的另一个挂钩上,给他爸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开始和我闲聊。年轻人今年二十五岁,正月里才被亲戚介绍到一家乡矿上班。他有一个姐姐,嫁在邻村,已经是两个娃娃的母亲了。他妈三年前病逝了,父亲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呻唤说胃疼,劲大了吃些药奈何着,他劝着叫到医院住上一段时间好好检查一哈,他爸不肯,说他妈害了两年病,拉了几千块钱的账,眼看着他要娶媳妇呢,彩礼节节涨,没有十几万元娶谁家女子呢?他在煤矿上不逛班,一月能领八九千块,他爸说好好上班,两年时间彩礼应该攒得差不多了。今后晌他正要去上班呢,庄里人打电话说他爸在地里锄草,突然间就跌倒在地里人事不省了。
晚上十点多,13床的病人再一次睁开眼,瞅了瞅我们,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儿子脸上,目光里满满的爱怜。他翕动嘴唇,年轻人把耳朵贴过去,终于听清楚了:他爸要喝水,他仓促间还没买来暖水瓶。我注意到病人乌青的嘴唇上罩着一层血痂。我把给父亲准备的凉白开倒了半纸杯,又给了年轻人一个棉签,让他蘸着水滋润滋润他爸的嘴唇。
护士进来给13床换上液体,翻看了一下病人的眼睑,问询了几句,又查看了仪器,再一次叮嘱年轻人要操心看护,尤其是午夜之后不敢麻痹。
年轻人说他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没有考上高中,之后他爸把他送到平凉的一所职校,希望他学个本事,能吃一碗轻松饭。懵懂的他在平凉混迹于网吧,动辄旷课,夜不归宿,凑合了一学期就被学校劝退了,他现在真后悔辜负了父亲的苦心。我安慰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好在煤矿上班,一两年后娶了媳妇,好好孝顺父亲。他又感激地冲我笑笑,露出一对白亮的虎牙。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年轻人有了明显的倦意,不住地打呵欠,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他要我替他操点心看着,他稍微眯一阵。看着疲惫不堪的年轻人,我只能点点头。
年轻人伏在他爸的病床一侧,很快就响起了鼾声。我翻开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来消磨时光。
仪器异常的响声惊醒了我,我急忙把目光从书上收回投向仪器,心头凛然一惊:仪器上原先的波浪线已经成了直线,虽然于医学一窍不通,但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我赶紧连拍带喊叫醒年轻人。
值班医生指挥着三个护士给13床胸脯上打针,按压,紧接着又搬来另一种仪器,把两个熨斗面似的东西接触到病人胸膛上,医生一提那熨斗似的东西,病人被吸起几公分,后面几次病人几乎被吸着坐起了,仪器上的直线依然没变。
满头大汗的医生摇了摇头,吩咐护士撤离仪器。我看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十分。年轻人泪流满面不知所措,我让他赶紧给姐姐和知己亲戚打电话,人已经殁了,就要料理后事呢。父亲吩咐我找一张纸把那人的脸苫住,我展开一张报纸苫在那张土黄色病恹恹的脸上。
早上六点多,一个女子嚎啕大哭着跑进了内科106病室。那瘦弱的女子伏在她爸身上哭泣了一阵,被医护人员劝住了,说他们的当务之急不是哭,是尽快把亡人拉回家,医院的太平间形同虚设有名无实,病床上只能停留一两个小时。那女子吩咐弟弟出去买来一条毛巾,打来一盆温水,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擦脸,最后脱下他爸沾满土的袜子,仔细地擦洗双脚。女子边洗边流泪 ,黑青色的水泥地上绽开一朵一朵泪花。
早晨七点多,经过协商,家属雇医院的救护车为灵车,把亡人送回家。护士在撤除13床的被褥之后,污渍麻花的白色垫子上,一滩醒目的污渍,那应该是病人小便失禁后的痕迹。
之后我问13床的病因,医生说是心梗,病人有病时间长了,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耽搁了。
二
父亲这次住院,病症和先前几次明显不同:这次不仅仅是呼吸困难,还腹胀如鼓,硬如石块。过年的几天,我发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青,嘴唇乌黑,走一趟卫生间异常缓慢,出来之后呼吸急促,隔着棉袄都能看见胸脯起伏的剧烈程度,用他的话说就是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我知道父亲是硬撑着装硬气,因为小儿子一家从省城回来过年了,正月初三又要走,他不想因为他影响了儿孙们过年的喜庆,更不愿意让小儿子一家走得担心。果然,小儿子一家刚走三天,他就再也撑不住了,住进了医院。
由于疫情的原因,医院要求陪护人员必须做核酸检测,并且陪护人员要固定,不能随意更换。我和父亲在病室里被护士做了核酸检测,押了二十块钱给了一张“出入证”。医院大门口要扫码,进入内科楼护士要验看出入证,气氛紧张而压抑。
我请教主治医生父亲的病因,他说老人年龄大了,器官不同程度地退化、衰竭,这次腹胀不消,估计是结肠内有气,完了做几项检查再确诊。因为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内科的医生和护士大多认识了,我从心底里感恩他们,父亲每次进医院都是情况危急,经过十天半个月的住院治疗,病症都会缓解,精神重新焕发。虽然也有三两个医护态度不好,甚至恶劣,毕竟是少数,为了给父亲治病,也就忽略不计了。
下午三点多,父亲终于有了床位,住进了内科609病室18床。安顿好父亲,我才看清楚17床上睡着一个回族病人,他搁在床头柜上的白帽子表明了他的民族。我们的嘈杂并没有给邻床造成影响,打我们进病室到医护人员离开,17床一直蒙头大睡,只瞅见他没有头发而红亮的头顶。有可能他的液体输完了,也有可能我们住进来打扰了他的清静,他蒙头大睡肯定不是真在睡觉。
给父亲输的液体非常缓慢地滴流着,看得我真是着急,去问护士,那小学生样的护士面色严肃,略带呵斥:“到医院了就要听医生的,病人用的氨茶碱不能滴快的,知道吗?”我诺诺而退。回到病室,就看见一张赭红色、络腮胡,回族特征显著的脸瞅着我,我友好地冲他点点头,他没有明显的反应。他在床上旋转了一个半圆,垂下两条腿,最后身体离开了床,靸拉着两只旧布鞋进了卫生间。我趁机看了一眼17床的床头牌,上面的字过分潦草,我只认出了病因是心律不齐,姓名只认出了了一个“昝”字。
17床对我父亲很感兴趣,询问了好多,我一一做了回答,满足了他的好奇,当然了,他在询问我们的同时也泄露了他的不少信息:他家在毗邻我们乡的一个民族乡,今年刚满五十岁,以前跑长途运输呢,三年前在新疆出了一次车祸,伤了一条人命,一辆双桥车就赔上了。老婆在银川打工着呢,两个女子都出嫁了,一个儿子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又不学好,把他气了个心疼病。他看着气色逐渐好转的父亲,不住地慨叹:“胡大呀,老爷子八十三了还这精神么!我才五十出头就心慌的不敢动么,咋办家?”
下午饭时间,17床从床头柜里面取出一个小电炒锅,烧水煮了一碗面,又取出一个玻璃瓶,把里面的酸菜往碗里拨了些,就准备开吃了。他说面是大女孩给他买的,菜是大女孩在屋里炒好拿来的,儿子还没媳妇呢,能省一个是一个。我不知道说怎样的话才合适,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吃饭。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够相信现在还有吃白水煮面的人呢?
晚上十点多,17床已经响起了鼾声,父亲虽然喘得稍微松了一点,但是腹胀却没有丝毫消退,一直嚷着要给他揉,我揉得两手酸困,他才不嚷了。还没等我缓过神来,父亲说要大便,我把在床上用得坐便器拿出来,他执意不肯坚决要下床方便。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再说在床上方便更不方便,我扶父亲坐起来,准备让他下床坐在大便椅上方便,可接着我就犯难了:父亲的鼻子上吸着氧气,左手腕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右手腕上扎着静脉推注的针头,左手指头和胸脯上还连接着仪器上的夹子和吸盘,各种管子错综复杂,乱七八糟,无从下手,我真是束手无策了。一层楼晚上只有一个值班护士,肯定叫不来,父亲催得又紧,一副憋不住的表情,我只好喊17床起来帮忙。邻床听到我的呼喊,一咕噜翻身坐起,看到我急促而尴尬的样子,急忙靸拉着鞋子过来帮忙。他把各种管子整理成一大把攥在右手里,左手提着输液瓶,我抱住父亲的腰把他安置在大便椅上。随着接二连三的响声,病室里很快就臭气熏天了,令人窒息,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使劲抑制着呕吐的欲望。再看17床没有丝毫的厌恶和嫌弃,只是不住地念叨着“人老了就难了,人老了就难了!”
晚上折腾了三四次,午夜两点多之后,父亲的腹胀终于有了明显的消退,安稳地睡着了。17床为了帮助我在午夜前几乎没有睡着,不晓得啥时候我竟然伏在父亲的床边睡着了,查床的护士惊醒了我。我看见17床在收拾东西,不解地问他,他告诉我上午输完液他就要出院了,老婆在银川给他问了个跑车的活,他准备领上儿子一起上银川也给寻个活干,大地方人多,看能给娃娃尽早成个家嘛!说话间,一个头发染成棕红色的小伙子进来了,他给我说儿子来接他出院。那小伙子稍微站了一会,说出去买早餐了,他准备阻拦,小伙子已经出去了。
我说你儿子长这么攒劲,咋能没媳妇呢,肯定是缘分不到,说不定今年就遇上好缘分了。他赭红色的脸上写满了笑意,红黄白夹杂的胡须在朝阳下竟然熠熠生辉。
三
在同一病室里能够遇上熟人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但我们的遭遇却有点尴尬。
虽然是农历四月的天气了,早晚还是有点凉,路上走得急了点,一进内科的楼道就觉着身上汗津津的,我边走边脱外套。一步跨进内二科608病室,我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再看地面,差点一脚踏在一堆呕吐物上。我悄声问陪护父亲的二妹咋回事,二妹用嘴呶了呶邻床,再看邻床背向着我们蜷缩成一个球状,浑圆的脑袋头发花白,硕大的身材包裹着一身已经陈旧的蓝衣服,一双脚后跟露在袜子外面,好像一双滑稽的眼睛。我又问咋回事,二妹说老汉不晓得咋了,准备到卫生间去吐,结果没有来得及,就吐在卫生间门口了。“是XX他大。”二妹又补充了一句。XX是很熟悉的,算起来还是我少年时的玩伴。我又问陪护的人呢?二妹说出去两个多钟头了,不见回来么,护士到处找寻着呢,也没找见,电话又在床头柜上放着呢。我从卫生间拿出拖把,清理那一堆呕吐物,发现竟然是囫囵吞下去没有咀嚼烂的什么肉片之类的。
我刚收拾干净,XX就进了病室,看到我夸张地喊了一声,又追问我在干什么。听我说了缘由,XX一下子就愤怒了,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蜷缩成一堆的人控诉道:“后晌我问吃啥呢,人家说馋得不行了要吃肉呢,还要吃牛肉泡呢!谁晓得吃上装不住就吐了呢,唉唉,这就把人害死了,你看把你都木囊了么!”我问老人得的啥病,他撇了撇嘴:“人家说心慌的没事了,嚷着到医院里来呢,住了两三天了又没查出来所以然。养了两个女子呢,一个比一个趔得远,我还要经管屋里呢,这把人害死家么!麻烦你先给我看一阵,我出去冒个烟,这把人熏得潮人的。”不等我点头,他扭着矮胖的身材就出去了。
XX和我年纪差不多,我在亲戚家借读上中学的时候,正好和他家是邻居,他前面有两个姐姐,作为儿子他自幼备受宠溺,四岁多了还在吃他妈的奶,每天他妈用铁勺给炒一个鸡蛋吃,家里再的人吃黄面给他单另做白面吃。到上小学前,抽烟喝茶都已经学会了,据说功夫颇深了,拇指粗的卷烟棒子一气子就抽光了。我借读的学校是个“戴帽”中学,就是小学五年再加中学两年。学校就在他们村子东头,距离不到二百米,在家里能听见学校的钟声。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念小学三年级,据说光一年级就念了三年。他整个就是一个圆,圆头圆眼圆脸,矮胖的身材看上去也是一个圆。每天下午放学后,我要给亲戚家拔一笼猪草,他跟在我后面瞎转悠,他不用拔猪草,愿意干啥就干啥。在他的引领下我们偷过一次林场的苹果,结果由于地形不熟,我被看果园的人抓了个现行,幸亏他仗义相救,说我是他们家亲戚才被释放,因为他大是生产队的队长,林场的人都认识。
我在亲戚家借读半年之后就转学了,只有在周末回家的时候偶尔碰见xx,好多年过去了,他的个头似乎没有明显的长高,还是一个整体的圆。后来也耳闻了他的一些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没有得到验证,没想到十多年之后在医院了遇见了。
Xx的父亲似乎要起来,试探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我放下书过去问他是不是要起来,他点点头说要尿尿。我搀扶着他到卫生间门口,等他完事又把他搀扶到床边,他的脸呈蜡黄色,萎靡不振,他认出了我,一连声地说着感谢的话。
Xx回到病室已经快午夜了,我问他干嘛去了,他说到骨科病室里找一个熟人谝了一阵。他呵斥他大不脱外衣就睡着了,烂袜子也不脱,故意臊他的脸呢!又自言自语地骂儿子和他妈是一顺子,娘俩把他不当人看了连他爷都不管,住了两三天了女孩和孙子没一个上门来看的,好像就养了他一个似的。我问他家里情况,他撇撇嘴说,儿子一家在城里租房住着呢,老婆跟上给做饭着呢,老家里就他爷父俩。他再不好还管老子呢,他的儿根本就不管他,几年不给一分钱。我问儿子在哪上班,他的青蛙眼一鼓:“上辣子呢,胡逛着呢!”我还想和他聊几句,结果人家把他大往一侧推了一把,甩腿上床睡下了,不到十分钟就开始打鼾了。
半夜三更的我被“扑腾”一声惊醒,揉揉眼睛,借着地灯的微光我看见xx他大倒在病床和卫生间门口之间的地上,我急忙从躺椅上起身,拍着xx喊叫,人家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声又鼾声如雷。我只好拼力把他大拽起来,搀扶着进了卫生间,等我帮老人解开裤带才发现他已经尿在裤子里面了,我只得再次拍打叫喊xx。Xx自然是呵斥加诅咒,把老人尿湿的裤子褪下来搭在床头,喝令他大半裸着钻进被筒,又呵斥着叫他大给他腾出睡觉的地方。
伴着xx跌宕起伏的鼾声,我一直坐到天明。
四
不是他自我介绍,我把他和常见的农人是无法联系起来的。
清明那天天气好的不是一般,阳光温暖如夏,蓝天如洗,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缕流云,在西北的春天,这样的天气很是稀罕。我们要回老家给母亲上坟,觉着父亲多日未曾出门,今日这么和煦的天气,应该带父亲出去散散心,又不用走路,应该无大碍的。车子停在老家大门口,几个孙子用轮椅推着老爷子在村子里随意浏览,我们则忙着打扫卫生,做着上坟的准备。在老家总共逗留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回城了,期间父亲兴致勃勃,我们都很高兴。
结果在上班的第二天,小妹打电话说父亲的老病犯了,稍微一动就换不过气,已经住进医院了。我觉着清明刚收假,再请假似乎不妥,就让妹妹们暂时陪护父亲,到周末我再替换她们。
周五晚上我走进内科606病室时静悄悄的,只有日光灯管发出“嘶嘶”的响声,门口的床上睡着一个细长的身子,上身盖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腿上的裤子和上衣颜色一致,裤线笔直醒目。由于刚走进病室,光线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我没有注意到那人的脸部。我询问几句父亲的情况,就让二妹回去休息,我就坐在她坐过的凳子上看着父亲。父亲今年85岁了,打县医院在老城区到搬迁到新城区,近十年时间少说也住过二十多次医院了,每一次都是病情危急住进来,经过十多天的治疗,病症得到最大程度的缓解才出院。虽然我有好几个学生在医院工作,但在父亲住院之前,我几乎没有到过医院。这么多年我亲眼目睹了医护人员的工作,心存由衷的感激之情。父亲的液体已经输完了,但右手上还扎着静脉推注,不是数字的变化,我一直疑心那推注是不是在推进,父亲的鼻孔里还插着氧气,医生说这样有助于减缓他的心肺压力。
父亲的两个手背上乌青乌青的,那是频繁扎针头的结果,严重的时候青肿成一个硬块,多亏妹妹们坚持用生洋芋片敷,才不止于没法子继续扎针。尽管如此,每次给父亲扎针那七八个护士都面有难色,其中一个娃娃脸护士左手右手扎了四次都没成功,最后手抖得捏不住针头,护士长赶来才替她解了围,从此父亲住进内科,输液扎针就靠护士长和一个瘦高个的护士。人上了年纪皮松肉少血管细,扎针不容易,可是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来这把自己的肉让针戳呢?我轻轻摩挲着父亲的手。
父亲被我弄醒了,他问我吃饭了没有,又说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了,又来医院陪他,熬夜苦辛得很。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安心睡觉。
在我泡茶的时候,一个窈窕的女子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走进病室,站在门口的病床前喊爸。那细长身子的人应了一声,翻身坐起来。女子打开饭盒,边往出倒饭边给她爸解释,说是有点事耽搁了一阵,做饭迟了。她爸说下午吃了几口馍馍不想吃,女子说这是你最爱吃的鸡蛋烩面片,多少吃点,要不饿得睡不亮。我认出女子是我们局里人事股的干事,去年我晋升职称的时候到人事股交材料曾见过她,只是彼此没有交谈。
邻床送走了女子,腿悬空坐在床边和我闲聊,我才看清他的面容,那是一张肤色淡黄的脸,眼眶深颧骨高耸,鹰钩鼻薄嘴唇,一副病相。他家在县城北面城郊,那一带的土地早几年都被征用,农民变成居民了,难怪我看他不像长年累月劳动的农民。他今年65,肺气肿才住院,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老婆去世两年了。大女子在教育局上班,碎女子在南京读完大学工作签到了上海,瞅了个对象也是上海人,结婚三年了,儿子在煤矿上班,一个孙子上幼儿园了。我夸奖他的儿女都很攒劲,他真是个有福的人。他瞅了我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和自豪。
我觉着这人有点怪异。
他倒了半杯开水,小口啜饮着。不晓得内情的人都说我福大命大,其实我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他看着我诧异的神态,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他家的土地院落征用拆迁,总共赔付了一百五十多万元,给儿子买楼房买车娶媳妇花了不到一百万,按理说他的后半生应该衣食无忧安享清福了。媳妇刚娶进门头一年还能凑合,到第二年就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不是在屋里摔碟子拌碗就是和儿子没由头地骂仗打锤,儿子的脸经常像猫抓哈的,有时候连班都不能上。别人不清楚媳妇闹啥呢,他心里明镜似的——她不就是多余我么!为了儿少受气不为难,他租了一间房单另过,少淘气大家都宽展。他一个人能吃多少呢,两个女子一月给点,加上他的养老金,生活没有问题,零花钱也不缺。就这么个推日子也没啥不好,儿还是我的儿,孙子也是咱的孙子。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我碎女子去年得了个瞎瞎病,从发病到昏迷不到一月时间,钱花了个刷刷刷,人到现在昏迷不醒,悠哈一口气。为给碎女子看病,女婿把房都卖了,这都一年多时间了,女子的病没有一丝丝起色,上海那么好的医疗条件都没有法子治,钱花了上百万了人还是活死人一个,把女婿娃害死了么!
压抑的气氛终止了我们的闲谈,他依旧盖着上衣和衣而睡,我伫立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深邃的夜空发呆。
午夜以后,倦意袭来,我靠在躺椅上假寐。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给父亲接尿的时候,听到邻床压抑的哭泣声。我心里突然间滋生出悲苦的味道来:不少人看上去光鲜的背后,隐匿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愁苦和忧伤呢,就像这位肺气肿患者,他是哭自己的孤独无助,还是哭碎女子的病久治不愈呢?
数十次在医院陪护父亲的时候,我目睹了众生百相,亲历了生死一瞬间,更深刻地感受了世道人心,人生的艰辛,生活的不易,开始更加珍惜亲友间的每一次相聚,更加感恩拥有的生活馈赠,也明白了所谓的来日方长岁月静好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慰罢了。
每一次路过县第一医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注视一下位于六楼的内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些人和那些事,心头便五味杂陈,感慨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