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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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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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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拜大地

我到这个关山林缘村的小学校任教已经九年时间,除了认识少数家长外,还认识了两个和学校没有交集的老婆婆。

这个叫刘家沟的村子,一千来口人,虽然靠近关山但地势平坦,是西北常见的叫做塬的地貌,土地肥沃,无论粮食作物还是花草树木,都葳蕤葱茏,比他处的精神许多。学校在村子中间,每天早上或者傍晚,我习惯出去随意游走一圈。学校门前是一条水泥硬化的村道,向东出村和一条油路连接,虽然不是车水马龙,却也熙熙攘攘,不爱热闹的我多选择去村子西面的小河边溜达。

出校门向西,上一个缓坡直行一百多米再拐一个弯就到了一条小河边,确切地说是一条小溪,曲里拐弯地流淌着,水清可见底,邻近小溪的村道边有几家民居,其中两座青砖蓝瓦的房子在一色红砖红琉璃瓦的房子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不管是清早还是傍晚,我到小溪边溜达的时候,很少碰到人,但每天都能见到在大门外园子里忙碌着的两个老人。两个老人毗邻而居,房子一般老旧,都在大门外的空地上开辟出一块园地,很小很小的,差不多三间房子大小。两个老婆婆看上去年纪差不多,都是古稀之外了,高个的婆婆瘦挺,齐耳短发灰白掺杂,脸狭长,皮包骨,棱是棱角是角,很有丈夫的气势,不像别的老年妇人松皮耷拉。矮个的婆婆也是齐耳短发,三五根白发显得桀骜不驯,刺二扎五的奓着,矮个婆婆脸上的五官布局有点不合常规,鼻子和眼睛靠得近了点,显得有点局促,嘴的占位大了点,那一块就显得有点辽阔,矮个婆婆走路的时候两腿的膝盖向外侧摆动,农村人叫做开门腿的那种。高个婆婆脸色土黄神色冷峻不苟言笑,矮个婆婆脸色黧黑一直笑眯眯的,和蔼可近。

起初,她们对我是排斥的,每次我路过她们门前,劳作的她们只是略微抬起头不屑甚至鄙视一眼。她们的排斥我能理解——她们那般年纪尚且忙于劳作务弄园子,衣冠楚楚的我却在游手好闲,东张西望,左面一照右面一拍。对于她们的排斥我不在乎,每次路过我都热情地向她俩打招呼,有时候还驻足观望没话找话地闲聊一阵。出手难打笑脸人,何况我们素味平生,无冤无仇,日子多了,她俩便不再排斥我,有问必答,后来不问也答,甚至说起来没完没了。

高个婆婆家大门外有一三角形地块,她把那块地分成三份:一块韭菜;一块较大的修了两个畦,一畦白菜菠菜混杂;一畦葱;最小的那个角则是花圃,里面有步步高、凤仙花,还有后来我才知道名字的三色堇。矮个婆婆的园子隔着村道,面积略大,分成两块,大块种菜,小块种花,菜地里有辣椒茄子西红柿,还有两行葱一行萝卜,花圃里有石竹花、菊花、芍药和大丽花。两个婆婆似乎是约定好的,早晚在地里忙碌,中午休息,所以我们每天都会见面。平日里她俩用小锄头挖地、锄草,或者拿铲子给菜苗松土,干累了就坐在地上用衣袖擦擦汗水,小憩一会继续干。春天干旱少雨,两个婆婆提着一个不大的铁壶从小溪里提水浇灌菜苗,夏日炙烤,菜苗蔫头耷拉,她们早晚用洒壶给蔬菜洗澡,无微不至,百般呵护。两块不大的地块,被拾掇得很是整洁,不要说草,就是找一片树叶或是一粒石子都困难,多时间她们只是蹲在地里瞅着那些油绿的蔬菜或者姹紫嫣红的花儿,眼里盈满喜悦和满足。

我从侧面了解到两个婆婆的大概情况,心里五味杂陈,每次相遇,怜惜和敬爱交织,同情和叹惋杂陈,不知道和她们交谈用什么措辞才算恰当,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恰好表明一个看客的心情。结果是每一次都心慌意乱,每一次都是匆匆寒暄两句,仓皇而逃,因为我的任何语言在她们面前都是空洞虚伪的。

高个婆婆娘家在关山之西的水洛,19岁那年被亲戚托说嫁到关山之东的刘家湾。他们生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煤矿上班,他们和小儿子一家过,虽然家道不是很殷实,倒也衣食无虞,作为百姓人家,他们很知足地丝毫不懈怠地重复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谁料想突然间就节外生枝,祸不单行,先是她男人因肺癌辞世,不到一年,她的小儿子开着拖拉机到邻村碾场时坠崖身亡,两年多之后,儿媳妇留下八九岁的孙子改嫁他乡,又过了两年,孙子也被他妈领走了,家里就只剩她了。虽然年过古稀了,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腿疼去不了远处,只好每天到大门外的园子里打发光阴。高个婆婆说她是个罪人,老汉和儿子都走了,她还活着,活着就要动弹,有人说她不得够,大儿子隔三间五给她送来粮油米面,还领着政府发的低保和养老金,吃穿不愁,零花钱也不缺,还没黑没明地在地里刨,真是不会享福。高个婆婆说,尻子大的一块园子能刨个啥光阴,就是解心慌呢么,和土挽缠了一辈子,就觉着土最亲最实诚,一到地里心里就踏实了,时间也过得快了。

矮个婆婆的娘家距离刘家沟不远,也是十八九岁的时候被媒人拖说着嫁到这村的,他们生养了一儿一女,女子嫁到陕西那边,儿子在二十多年前到山西的小煤窑打工,钱挣了不少,修了一院子房,外时候是庄里最洋气的,想着再干两年就不去了,不曾想就在房子盖好的那一年后半年,煤窑塌了,儿子就殁了。煤窑上赔了二十万元,儿媳妇给他们老两口留了十万块,拿着另外的十万元领着两个孙女改嫁了。她老汉黑发人送白发人,心里卡了亏,变得洋洋混混神神叨叨的,一出门几天不回来,刚开始街坊邻居还帮着找寻,日子久了,人家都各有各的事,也不大找寻了,十多年前秋季的一个雨天,老汉跑出去再没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给公安上报了失踪,到现在也没个讯息。唉,死不了就得活着么,活着就要吃饭,虽说国家给的钱饿不下,但胳膊腿都全换着呢,自己种些菜水吃起总方便些。咱土里刨了一辈子,世哈的土命人,离了土心慌得不行么。唉,我这人活得有盐没醋的,就是个活死人么,可不活着咋办呢?人家叫我到养老院去住,我才不去,没个拉闲的熟络人,再说咱腿脚能动弹,享不了那静吃静坐的福。

就这样,两个婆婆每天心无旁骛地躬耕于她们的园地,心有所寄,不再纠结于人间悲欢。她俩目不识丁,最远也就到过县城,不到二十岁开始在这里生活,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机械呆板,历经劫难,心上应该是千疮百孔了,却似乎心静如水,波澜不惊,和土地的厮守乐此不疲,这种坚韧和豁达是我望尘莫及的,因为她们明白最终的归宿也就是融入大地。

九年时间,我见证了两个婆婆的劳作。两个婆婆除了白发增多,身体佝偻,九年如一日,每天早晨或者傍晚,我都能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婆婆在自家的园子里忙活着,就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如果不是下雪天,她们也在园子里,或是搂树叶或是堆灰肥,亦或是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一高一矮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垂暮之年依然割舍不了土地。她们的小园子里除了种蔬菜,每年都要种一绺花,且不是一种,三五株长寿菊,一两簇凤仙花,挺拔的有蜀葵、格桑花,矮小的有三色堇、太阳花。两个婆婆种的花不雷同,从初夏一直开到初冬,蔬菜葱绿,花朵争艳,走过那段路的人都要驻足一会,赞叹蔬菜的水灵和鲜花的娇艳。

两个年迈的老人能吃多少蔬菜呢?后来我才知道她们种的蔬菜都送给街坊邻居了,婆婆们说乡邻们帮了她们太多的忙,她们都是棺材瓤子了,还不了大家的人情,只能每年送点菜水补偿,能送几年就送几年吧。

这学期开学后,我在高个婆婆那讨要了一些三色堇的种子,矮个婆婆给我留了些太阳花的种子,这两种花我之前是不认识的,在她们的花圃认识之后,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两种匍匐土地,悄然绽放的花。再有两个月我就退休了,婆婆们的花子算作是一个纪念吧。

几年前我还纠结于职称被别人抢先,计较那些如浮尘的名望,刘家沟小学九年时间,知道了两个婆婆的经历,目睹了她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我的心灵得以濯洗,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很庆幸在临退休之际认识了两个婆婆和两种花,余生定会泰然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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