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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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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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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伴

在乡村,最能令人亢奋的莫过于酒和火了!

       山里人家,一盆火就是一个磁场,不仅仅是因为山里人从刀耕火种开始,更是因为山里的阴冷和湿气。每户人家,无论人多人少,不管富贵贫穷,一盆火是必不可少的。

       我家最早的火盆是一个破烂的搪瓷盆子,因为搪瓷脱落,铁质腐朽,不能盛水洗脸了,父亲就装了一盆子灰土,成了一个简陋的火盆了。春夏秋三季,每天凌晨鸡叫两三遍之后,父亲就点亮煤油灯,窸窸窣窣地下炕生火,开始一天的早茶。父亲熬的罐罐茶味苦如药,就着一块洋麦面饼子或者苦荞面粑子,喝那么七八盅苦茶之后,晨曦微露,就进山背柴或者割毛竹了。等我们睁开惺忪的眼睛,太阳已经照得屋里亮堂堂的,火盆里只剩灰烬了。不等我们下炕洗脸,父亲已经背着一大捆柴回来了,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四五十年之久。

       山里人家取暖或生活用火,都是木柴,火盆里面生火,选用哪种木柴也很有讲究。山杨木和柳木柴虽然易着,但动不动爆火星,经常会烧烂围火盆人的衣服或者炕上的被褥,所以只能用来引火,坚实耐燃莫过于青㭎木、李子木和一些荆棘类的,尤其是枯树桩,我们称作疙瘩的,是火盆里最佳的燃料。山里人天性爱木头,上好的用材木是舍不得砍伐烧柴的,烧柴的大多是荆棘类和不能成材的歪脖子树。每年的冬闲时节,人手多的人家就会出动劳力,到阳山洼上打疙瘩,尤其是年代久远的李子木疙瘩,红褐色泛着光泽,不要说燃烧,就是看着都能感受到温暖。

       山里人的火盆不仅仅是用来熬罐罐茶的。山里冬深,一盆大火就可以使山里人的冬天温暖而充实。熊熊的柴疙瘩火,周围围着几个安口窑烧制的砂罐子,粘稠的茶汁“噗噗”地煮着,热气腾腾,三五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谝着闲传,秦皇汉武,农事桑麻,过五关斩六将,喝米汤洒一炕……嘴干了喝茶,肚子饿了,火盆里的洋芋早就烤得焦黄醇香,如果再热一壶烧酒,那日子就更滋润了。老汉谝传的空闲,娃娃门则忙着烫豆豆,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着往灰烬里埋几粒蚕豆,瞅着烫熟了,赶紧拨出来,顾不得烫手就丢进嘴里,“滋啦”一声,半张的嘴里冲出一股热气,那酥脆的豆子已经被吞进了肚子里。也有埋进豆子忘记了或者拨迟了的时候,“叭——叭——”几声爆响,灰飞烟灭,一片狼藉,大人们一边赶紧收拾爆出来的灰烬,一边诅咒着馋嘴贪玩的娃娃。

       山里的冬天,积雪盈尺是常有的事,白天上学、玩耍,到了晚上,鞋子冻得硬邦邦的,成了两个冰坨坨,裤腿也冻成了冰棒。我们钻进被窝酣睡,父母则忙着在火盆上烘烤我们的鞋袜裤脚,烘烤干一件又一件,常常烘烤大半夜,半夜起来撒尿,朦胧中看见父母仍然忙着烘烤我们的衣裳。早上起来去学校,父亲在熬茶的时候,已经烤熟了洋芋,烤热了玉米面粑子或者苦荞面粑子,抓起一块,边吃边跑,吓退了三九天的冷冻。

       在我吃过的所有食物里面,至今还是觉着烧烤的最好吃,当然了,我说的烧烤是不加任何佐料用木柴火烧烤的食物,而非当今市场流行的烧烤。每次母亲蒸馍馍或者烙饼子的时候,都要揪一疙瘩面丢进灶火的灰烬里烧,烧熟之后掰开查看一番,然后把那烧熟的面疙瘩给我吃,那味道比蒸馍和饼子醇香多了。我曾经问过母亲,烧的馍这么香,为啥不烧馍馍却要蒸或者烙呢?母亲微微一笑:“这么大一疙瘩面,烧到啥时候才能烧完呢?”每年立秋之后,是瞎瞎(华鼢鼠,糟害庄稼)最为猖獗的时候,父亲制作了打瞎瞎的弓箭,每天傍晚都会收获三五只瞎瞎,那些吃饱了庄稼果实的家伙,膘肥体圆,开膛破肚之后,扎成一个球,泥巴裹糊好,埋进炕洞里,等到香味散逸,刨出来揭掉泥巴,红褐色香喷喷油滋滋的瞎瞎肉令人馋涎长流,三下五除二吃掉一只瞎瞎,还想着吃第二只呢!那滋味,你如果有幸品尝过,保证认为是天下第一美味!山里人调侃那些好吃懒做的人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懒的烧着吃家”,对此我颇有异议,烧着吃,那该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享受啊,怎么会恩赐给懒汉呢!

       大人娃娃有了头疼脑热,哪里有什么药吃?母亲或者父亲端一碗凉水,三根筷子,掐几粒馍馍,几张黄表纸点燃,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一番,筷子蘸上凉水在患者的头上绕几圈,点着的黄表纸再在头上绕几圈,名曰“起送”,竟然不乏效果。山里人家最神圣的火就是灶头里的火了,烧锅的柴火必须洁净,脏污的柴草或者垃圾,绝对是不能进灶膛的,那样会玷污了灶神,是要降罪的!无论是怎样的锅灶,正面中间,必定有灶神的画像供奉着,就是没有灶神画像的,也贴着“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纸条,权作灶神的替代。

       山里人放牧,无论天阴天晴,不管春夏秋冬,选一处安全地带,生一堆篝火是免不了的,因为山里人坚信唯有火才是忠实的伴。一边看着牛驴吃草,一边围着火谝闲传,饿了往火堆里埋几颗洋芋或者有了面气的豆角,果腹又解馋。如果是秋季,那就更加美妙了,采来的松果、毛榛子,丢进火堆里,不一会清香四溢,唇齿留香,还能剥不少带回家,老婆吃得高兴咧嘴笑,娃娃欢得奔又跳。一把火,烧出了多少美味啊!

       八十年代末,我家困窘的日子终于有了改观,父亲托人从秦安给他买回来了一个生铁火盆,那是父亲向往了很久的。生铁火盆中间凹进,有圆盘为边,更精致的是三条腿,是虎腿的造型。这样的火盆才是真正的火盆,摆在炕上,连土炕都显得洋气了许多。有了这个火盆,再也不怕柴火跌到炕上,烧着炕席、被褥,也不愁没地方烤馍馍了。遗憾的是,熬了大半辈子罐罐茶的父亲,在虎腿火盆买回来用了不到二十年,因为年高体迈,身体竟然不能适应罐罐茶了,那虎腿火盆自然没有了用武之地,被束之高阁了。再后来,父亲常住城里,虎腿火盆被尘封在老屋一角,几乎无人记起了。

       在关山深处的燕麦河村,我曾见识过庞大的火盆。燕麦河是一个人口结构很复杂的山村,由于海拔过高,不适合庄稼生长,那里的山民靠种植中药材大黄为生。山高路陡,崎岖难行,往山里拿一片瓦都很艰难,燕麦河人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搭建茅屋居住。大黄要熏烤干之后才能交售,所以熏烤大黄是一个很关键的过程。那年初冬,我到燕麦河访友,朋友带我到一个学生家去做客。猫着腰走进昏暗的茅舍,烟熏火燎,浓烟弥漫,眼睛一时半会适应不了。等到眼睛适应,才看清屋子的正中央,蹲着一口大铁锅当做火盆,半尺多大的原木架在火盆上,大火熊熊,浓烟滚滚。主人盛情地邀请我们围火而坐,拿来小瓷缸子做的茶罐子,抓一把茶叶丢进去煮上,再揭开吊在火盆上的吊锅,抓出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塞进我的手里。馍馍还没吃完,茶盅子又递到手里了,显得嘴忙手乱,顾此失彼。朋友说,燕麦河的人家,一进入熏烤大黄的时节,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这样庞大的火盆,熏烤大黄,炒菜煮饭都在这火盆上。听了朋友的话,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山民大多眼睛流泪不干,那是长期烟熏火燎的结果啊!

       每年正月二十三的“燎疳”,是山里人把对火的热爱和膜拜发挥到了极致。山里不缺少柴禾,蒿草、毛竹早就准备好了,在村子空旷地带,堆起一座蒿草和毛竹的山。天刚擦黑,大家拿着撕下来的对联、门画,领着手里挑着“疳娃娃”的小儿女,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准备“燎疳”了。随着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声“点火”,顿时大火熊熊,烈焰翻滚,火光映红了天空,更映红了人们兴奋的脸庞。等到火势稍弱,胆子大的年轻人就开始“燎疳”了,他们借助着惯性,从数米高的火头上腾空而过,引发一阵阵赞叹。火势再弱,老汉娃娃和女人们也加入进来,大家排成一队,挨个从火堆上跨过,一边跳一边喊:“正月二十三,臊气带上天!”借助火,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家和人康。

       只要是山里人家,火是最忠诚的伴儿,火也是山民一生不可或缺的膜拜,因为在那异常艰辛的环境里,只有依赖火才能生存下去,火是唯一靠得住的伴,从来不嫌贫爱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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