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气
很多人谈起您只说四个字:“清静无为”。读过您才知道,这就像妄图用几粒尘埃呈现银河,用一片叶子形容亚马逊热带雨林。照片攫取不了整道风景,望远镜也不能勘破宇宙星辰。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一条大河就足以模糊人们的视线,骇怖他们的神经,使之心旌摇曳,不能自持,何况是无尽无际的大海?人们只能理解他们能够理解的。更或许,用那四个字指代您,只是鹦鹉学舌。卡尔维诺不是说过:“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或许他们根本没有读过您,一切都只是人云亦云。
“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这是您描绘的浩瀚渊深的大海,旱涝不能损益的大海,时间无法伤害的大海,其实更像是在说您自己。
面对简化、矮化、丑化或者圣化,您从不以为意,就像您笔下得道的世外渔父,“须眉交白,下船而来”,揶揄几句,打趣一番,然后竹篙一点,“刺船而去,延缘苇间”,不见了踪影。史迁为您立传,只用了二百三十五字。多么吝啬!是不是因为您一向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他也没能发现您的足迹?
人们将您说得玄之又玄,犹如神仙,其实您远胜被封神的老聃。您写盗跖,说他“心如涌泉,意如飘风”,一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再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也写孔子,“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写剑客是“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写曾子是“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还写了满口诗经的盗墓者,您有剧作家的修辞和小说家的手。
或许是因为您当过漆园吏吧,芥、瓠、柏、椿树、樗树、栎树、榆枋、梧桐、朝菌、蟪蛄、夏虫、井蛙、泥龟您信手拈来、随意点画,似乎可以视您为中国自然文学的始祖。
严格来说,您或许还称不上“至人”,因为至人已经看穿了一切,也不是“真人”,所谓“真人不梦”,而您则梦中化蝶,这个创意古罗马的奥维德也在您之后才有,卡夫卡、王小波或许还是受您的影响。您臆造出其背不知几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鹏,杜撰了用五十头牛做鱼饵的任公子,虚构了托梦的髑髅,您的文章是科幻小说的嚆矢先声。
人们说您太过薄情,甚至感染了您的异代弟子道教徒诗人李白,只因妻子去世您鼓盆而歌,其实只要看您怎么评价惠子就知道您并不是无情忘情。您把惠子比作爱吃死老鼠的猫头鹰,但您内心深处最看重的也是这个与您辩论了一辈子的人。您路过惠子墓,忍不住对同伴说:“有人曾能运斤成风,瞬间削去搭档鼻尖上的一点白灰,而不伤其皮肤,可搭档一死,他此技即废,不能施展!惠子啊,你一死,我也没有搭档了啊!我没有对话的人了啊!”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也不过如此吧。有人说:一个人的传记最好由他诚实的对手来撰写。惠子既是您的知音也是您的劲敌,他来讲述您的故事应该比司马迁要精彩得多。
人们谈起您,十句中有九句是说您的哲学贡献,其实您真正可贵的是将哲学高度文学化了。您丰富而不干瘪,超逸而不刻板,舒徐而不急促,不像兵家那样矛戟森然,而像儒家那样循循善诱,像法家那样侃侃而谈,像纵横家那样娓娓道来,您是亨利·柏格森的前辈,伯特兰·罗素都算您的学生,保罗·萨特也只能瞠乎其后。
徐志摩说:“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只要您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我想把这段话献给您,认识您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