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梅干菜

一场透骨的秋雨结束了，古龙村的天空亮堂了许多，好像抹净了的窗玻璃。阳光暖暖地照在屋外的晒谷坪上，金黄得有些刺眼。

妈妈佝偻着腰身把一棵棵青菜从木桶里掏出来，细心地甩净水滴，晾晒在泛黄光亮的长竹竿上。儿子建国则悠闲得多，此刻正坐在一张新藤椅上，翘个腿，抱一本《白鹿原》在学习。

十点时分，青菜晒完了，妈妈坐在那把老竹椅上，靠着背，望着那些倒挂的青菜，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邻居菊嫂腰里系条蓝花围裙，两手在围裙乱抹，嬉笑地上前搭讪：“莲花嫂，你好福气耶，女儿做了县里的大官，还晒这个做什么？不得累死！”走前一步，又说：“人家当官的大鱼大肉都吃不完哈！”

边上的长庆更笑坏了，“嗤嗤嗤！乡里的干部都不吃这个了，还县里的，人家吃鲍鱼。”扭身走开前，又甩下一句“这都要拿得去喂猪。”

长庆是古龙村的书记，建国是村主任，两人是同族兄弟。

“长庆古他当然不吃，前年当上村支书，去年就做房子，今年又买车子，都捞饱了！”建国打量长庆远去的背影，一脸不悦，仿佛送走了一个仇敌。

莲花嫂脸上皱纹绽开，她喃喃自语道：“唉！你们不知道，这秋芳呀，从小到大，她最爱吃我做的梅干菜了。”

老妈妈的女儿胡秋芳出息了，此刻正在四百里外的青山县做官。

“秋梅，洗净两个陶罐来，我要装梅干菜，秋芳说下个月要回来。”莲花嫂一反常态，脸上皱纹收紧，语气严肃起来，对着堂屋喊。

“好，姆妈，我晓得，你一天讲了不止八遍了！人家早也不想吃了！海鲜都吃不完。嘻嘻！”

冬梅从堂屋里走出来，一个手捏着一个暗黄色的陶罐，搁在水泥地上，准备清洗。

“你们两兄妹呀，读书时最爱吃梅干菜了！”建国装作看书，背着阳光，眯缝着眼，不吭气。莲花继续唠叨：“那个时候，家里穷，梅干菜炒腊肉，大人还吃不上，省下来，都让你们带学校去吃，秋芳哪，最喜欢吃了。”

周围静静的，没人搭话，菊嫂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冬梅拿个破毛巾，一边拿勺子冲水，一边沙沙地洗刷陶罐，陶罐重新亮起来了。

“洗好了！”冬梅直起身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抱怨：“妈！你就是个偏心眼，你就知道记着你女儿，一辈子都这样子！这好了，女儿考上了大学，现在当上县委书记了。你儿子呢？守在这破庙里，当个破主任，还被长庆挤兑到死！”

“切！我都不想当了！我做生意去！——”建国不屑地嗤了声。

电话铃丁丁冬冬响起，那是建国的手机。建国慢悠悠从裤兜摸出一看，是个外地号码，迟疑了下才接。

“喂！哪位，你大声点！”

“大哥，我是胡书记的秘书！”电话里的声音很轻，有些耳熟。

“哦，我知道，你不是小李，那个李秘书吗？”

“什么事，什么？！我妹妹她出事了？！这是真的？！……”建国差点跳起来，冬梅呆住了。

电话里，李秘书的声音暗哑而低沉，像地缝里冒出来的：“真的！刚刚正开大会，正台上讲话，胡书记就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了！——”最后几个字，小李说得很慢，吐字非常清晰。

建国听得真真切切的，他忽然脸色陡变，跌坐在藤椅上，全身不住地打抖。

显然，莲花嫂也听到了，许久默坐在椅子上，不开腔，像一尊陈年石雕像。

“妈，你没事吧？”儿子儿媳围拢过来，脸色煞白，四只眼紧盯着老妈妈的脸，颤声地问。

“我冒事，我一辈子麻个事冒碰过？我相信我的女儿，就算犯了错，政府总会查清楚的。”

莲花嫂直起腰身，大声吩咐儿子儿媳：“把梅干菜做好，到时候带上两罐，我们去看看秋芳吧。秋芳哪！犯了错，你就好好地改。”

停顿了一下，又叮嘱年轻人：“见了面，你们都先不要说其它的，都不要说，让秋芳先吃吃我做的梅干菜！我做的梅干菜可香啦！从小到大，这是秋芳最爱吃的东西！呜呜——”

这老妈妈，说到最后，竟低下头，哇哇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