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以来诸事繁杂,难有闲娱之期,而今我身处粤南,已别西川故地,稍觅得一晚之时,窗外风雨大振偶有呼啸之响,正便于静心读诗,谨作些许私见。
贺铸,一位难以在尽可能保持客观的情况下形容的词人,同时对于他的词风与造诣我甚为喜爱,乃至推崇。通常而言,了解一位古贤,史书是首选,尤其在《宋史》修撰的如此优秀而缜密的情况下,不妨节选一段对他的描述。
“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博学强记,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次组绣。尤长于度曲,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尝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
自信、骄傲、优秀、超脱等一些列词藻是他身上的标签与符号,仿佛少年衣袍上附着的锐气、豪迈、包括些许随性与恣意都在他的影子里能够体现一二。对于这位词人而言,家室门第便是对于常人的第一个难以企及。
如果说贺皇后族孙的身份,是十七岁便担任右班殿直(通常封以贵戚或士族子弟)成为京官的家族政治资本。那么贺知章后裔则是刻入骨髓的文化基因,前朝先祖的风流韵事与盛世功名成为了贺铸一生都矢志不渝与产生共鸣的梦幻,仿佛他的降生,就是诗书门第的传承。
身世,身逢,时代成为了了解与搭建一个诗人人生框架的基本构筑,宋帝国中早期的开封,尚且没有那么绝对的偃武修文,太祖、太宗乃至真宗前期长达二十余年的与辽作战,使这一时代下的不少儒生文臣都兼具着些许类似汉唐的风骨。而宋帝国中后期,神宗、哲宗两朝的西河拓边运动,包括最后徽宗大观年间的“逾越青海”也同样鼓舞着一部分读书人之心,澎湃与沙场热血难得的在他们心中开花结果。
柳开,张齐贤,刘昉等都是范例,王韶,沈括,吕惠卿等也是。
故此,在有记载中,贺铸的性格形成也就有了可寻根的地方。程俱在《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说他 “豪爽精悍” ,“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 。叶梦得《贺铸传》中 “喜剧谈天下事,可否不略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无遗词,故人以为近侠”
贺铸自己也说:“铸少有狂疾,且慕外监之为人,顾迁北已久,尝以 ‘北宗狂客’ 自况。”
作品是一个词人的最艺术化体现,贺铸的笔下对后世可谓影响良多,其婉约之词影响晏殊、刘永、张先、周邦彦等,豪放之歌尤其爱国情怀的淋漓,对于苏轼、辛弃疾、陆游等也如波澜般时时回响。
庆湖之词,自中学时代起我便已翻阅数遍有余,而今且聊举几首,做些探讨。
《六州歌头》是必然提及的代表作,在同一时段下帝国文坛中婉约词占据的又何止是半壁江山,江南水调的柔美,淮泗浪漫的船家早已驶进了汴河的媚骨中,黄河两岸的渡口处无一不是烟花巷陌的衣袂,而冀北大地也因为澶渊之盟后的数十年和乐已渐而不晓兵戈。
贺铸,也几乎唯独贺铸,他的眼眸坚定地望向了西北,望向了延庆、熙河、麟府等地,甚至望穿了灵夏瀚海大漠。一位身处帝国腹地的诗人与千万里外的前线士卒产生着联动。“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有此感慨的缘由,大抵源于回忆中,“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词的上阕中描绘了他早年在都城玩乐的境况与建立功勋和豪侠意气的翩想。
上阕结尾的“乐匆匆”与下阕开篇的“似黄粱梦”将之前文字的豪迈收敛到位,一种悲怀与感慨激发而出,曾几何时诗人的梦想也不只是个诗人,或者说诗人的在读罢史书回到现实后,凄凉感与孤独是难熬与难以分享的。
现代学者对于这首词的分析里,主流观点是认为其中体现了一种报国无门与直指上层统治决策阶级的庸碌,我个人不完全认同。与之同时,相较于具体理解和剖析字句背后的东西,我更在意些贺铸落笔的意境构造。
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词人选词填词的步骤与过程,颇有些与建筑设计相似。如果说柳永的惯用是小榭别院亭台楼阁,辛弃疾的麾下是堂庐肃杀将台开阔,那么贺铸的手笔便是歇山顶的宫殿,磅礴华丽,却是以繁华为基打造的寂寞收尾。
很值得读,很值得揣摩与玩味。
《思越人》是其作品里我个人最晚接触的一首,初觉无甚鲜明特点,倒是与秦观、黄庭坚等人的文辞藻感觉类似,可随时光推移,其意境拿捏的品味感愈加醇厚。
就像一杯老酒。
“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
香苒苒,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从实走入虚,从虚回到实,从景物变换入手,从感官触动脱出,尤其时间辞藻的穿插是相当精绝。上下阕情感代入完全相异,一种可谓是鲜明的对比感丰富且细腻。
贺铸营造的意境里,上阕里汴京的元宵节有多么美好,下阕熄冷的感受就被衬托的多么悲凉,失意,是贯穿全诗的主题。
在第一次阅读时,“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让我脑海中直接联想起了三串佳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如果要对贺方回的诗词人生下一个凝结性的定义,那么《清玉案》一定是答案。
这是我个人认为其最具代表性与特点的作品,可以说将辞藻打磨,情感熔铸,意象使用,韵律安排发挥到了极致。对当代不少的读诗群体而言,很可能一谈及这个词牌最先联想到的是辛弃疾的名作“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相较而言,贺铸的这首则远离繁华,恬淡了许多。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的意境于我而言已经出乎纸张之外了,当有幸旅居山野,恰逢一日黄昏之际,小雨潺潺之时,再读此诗,加之内心翻涌的思绪与情感,一切就仿佛穿梭千年重现了。我曾在处女作的序言中引用过此诗,深深为之其中才华而震惊。
且借部分历代名家之言,稍作点评兼感慨。周竹坡《竹坡诗话》“贺方回尝作《青玉案》,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由此可见其词中佳句影响辐射之广度。记得秦观曾写《满庭芳》后也被冠以过“山抹微云君”的称呼。自古以来此等情况不曾多见,算是一种对于作品与诗人的极大褒奖。
罗鹤林《鹤林玉露》中有载“贺方回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沈去矜《填词杂说》“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特善于喻愁,正以琐碎为妙。”
程洪《词洁》中用“方回《青玉案》词工妙之至,无迹可寻,语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人万人不能凑拍。”来高度赞誉此作。沈震峰《草堂诗馀正集》“叠写三句闲愁,真绝唱。”亦是如此。
综上且举出贺铸三首佳作稍加谈论,其三首作品之意境蕴含恰好是“家国情怀”、“悲凉踌躇”与“失意黯然”,这三种情感也正是古往今来无数名家笔下的诗篇精髓所在。
今日得闲,聊叙此篇,以悦己兼纪念所爱之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