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抒情解构中探向社会意义——关于尚仲敏作品》首发于中国文化出版社文学期刊《西府》2023年01期02卷)
“从空旷到空旷,好像一张未捕物的网。”
用《马楚·比楚高峰》的篇章来做引子,是源于我摩挲里对于尚先生诗歌和聂鲁达的文字间勃发出的莫名的交融感。“空旷”是宽泛且具有象征意的词汇,在诗歌创作中,抒情正是普遍在一个类似如此的环境中运行,无数的情绪从虚无走向虚无,从而导致太多的火耗。
能够在诗意炼金的过程中奠定价值,保留诗性的质地,甚至对更广阔的领域有所影响,实属难事。而尚先生的诗歌在看似轻描间悄然做到了。
所以他的文字得以摆脱掉创作阶段的杂芜,彻底的、全身心的迈入了更具象的影响层面。在尚诗中,能够敏锐的看到技巧的大剑已经褪下光泽,取而代之的是弥足悠远的思考,乃至在社会远阔领域时有的回响,某种意义上存在着个体经验哲学的传递价值。
我相识尚先生有五六个年头了,接触尚诗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不同于我个人和部分大陆作家所展现出的现实形象与笔端味道间略有差池或截然不同的状况,尚先生是个极为典型的表里如一之人,诗歌即本人,本体即诗体。毫无遮瑕、窥视视角的篇章,便如诗人本身的性格和气量,“是啊,谁都可以装作放眼天下/却不能装作笑看风云”他在词藻中剥夺了一切做作的可能,仿佛在栽下果树的第一步,便告诉它学会迎接枯萎之风。
诗歌逆向而视,可拟作一段寻根的历程,一切的如今,往往都可以溯源。
尚诗勃发的年华,距我出生相隔数十年之久,作为多少年后迟迟而来的晚辈、学生,我的姿态将目光投射向遥远的过去,眼前诗林一片忽如茫茫瀚海,可当读到尘下的作品时,却又顿然拉近距离。仿佛文学不会衰老,它们就在昨日久留。
“内心贫乏和感到自己无用,促使我抓住英雄主义舍不得放下。”萨特如是所说,这句名言竟如谶言,或明或暗提灯照耀了大半个二十世纪的天空。
英雄主义影响着许多的创作者,作家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开垦十年渴望得此瑰宝,或夜夜下注在某一机缘里掘开潘多拉的宝盒。1980之后,百年新诗如约驶到了最重要的关口,那个文字滋养、唾沫横斜的年代,无数流派如雨后森木,《大学生诗报》诞生在璀璨的年华,其后是“非非”的大旗,几篇重要的诗论文章撬动滚滚思考的洪流,《卡尔马克思》、《反对现代派》如金石掷地的回响,足以撼动一块地区、一幕青春、一场梦幻和怀揣勇气的青年。
尚诗在那一时间几近高潮的喷薄期,如诗人本身光辉的年纪,在急缓交替、有条不紊的书写,打破按部就班的教条和权威后,重拾或篆刻“第三代”诗人的尊严、新意识。
1985-1995,大陆的诗人们呈现旗杆支起、众者纷纭,有高歌林立欲几度修订灯塔,不乏一身厚雪珊珊而来的陌生人。抱着笔杆去国离乡,欧罗巴的岁月让朦胧诗人的感慨无限重播“没有英雄的年代,只想做一个人”;江浙沪迎来海派新风,更委婉、曼妙的字行成为纸张上的涌动的浪花和泪花;京津冀的燕园一晤或清华的楼阁畔几重月影,“成为英雄”多么直率的嗓音;川渝是诗歌古老而通达的家乡,李杜的传人在这里找到了江湖和酒杯的刀光,他们卸下了严实与锐利的甲胄,明白了输赢与命运从不在一时之分晓,而有待漫长。
毫无例外,尚诗也有英雄的底色,侠肝义胆融合了处变不惊、善胜不争。
其所追求和引领的味道一定不是精致摆盘三五个小时文火烹调的筵席,任何口味、任何食材都不应局限、伪装。本心驱动美学的演化,把所有符号甚至非符号的瞬间重构为字句保留。尚诗在很早的时候便有意识地拒绝功利、速成,他崇尚口语、矢志不渝为更简洁、直观的表达,为疏浚人为弯曲的河道、重题墨色混淆的画卷而秉笔。
“以前我爱读书,现在不怎么读了/花了太多时间研究易经和星座/有什么用?当我痛下杀手/旁人会说,他是一个读书人”那些不可复制性的绝色,其模子大概率是纯粹。问答之间,包含着人类文学草创以来悠远、深沉的交互逻辑和传递模式,同样于诗歌而言,表达修饰的增与减,是两条交叉于诗人路口的航道。当直白抵近亲切的口吻前,冗长成为了一种罪状。“胸无点墨和胸有诗书/你和前者成了生死之交,却茫然地爱上了后者”《边走边说》及一组六首作品都有一种明显的特征,不论是较之其他诗人还是过去的尚诗,它们更持重、平和的叙述兼之风趣与个体意识的表达愈加精炼、精确和纯熟。
精炼不意味着雕梁画栋,石鼓廊桥也可以有千秋泊客的遗梦;精确不意味着过分修饰,反复调整、校准的从来不是艺术而是机械化的程序在摆动和归零间徘徊;纯熟是一壶陈酿,绝非岁数一到即醇厚甘美,相反在作品意象的透视中能目睹一幕青葱的轮廓,那彷徨经历之初的躯壳,既延伸向分酒器和烟缸的尽头,又同时隐喻着伟大的滥觞。
“如何做一个烟酒不沾之人
如何做一个谦谦君子
先生,我已恭候多时
你来的时候
西风正起
你那随从,皮肤白净,垂手而立
如何做一个饮茶之人
做一个爱运动之人
美人迟暮,大姐成群结队
鱼贯而入
如何做一个坐怀不乱之人
饮酒而又能不醉
先生读万古书
飞檐走壁,大盗天下
如何做一个玉树临风之人
做一个身轻如燕之人
先生,你接着说
我洗耳恭听”
这是一首名为《做人》的诗歌,全程以个体第一视角,完成伊始至结尾对情感的抒发和开凿对已有情感的再创作。“西风正起”时诗人早已“恭候多时”,“如何做一个饮茶之人”前便已然推动了“谦谦君子”的诞生,“玉树临风”和“身轻如燕”的具象表示一定囊括了“饮酒而又能不醉”这样跃出纸面的现实行为。诗歌的后段不是单纯为了前段的延续,而是铺排将正向、逆向的衔接都得以发动、挥洒。
让诗人抒发的情感,成为再次抒情时已有的本体。墨不着笔,山涛已轰鸣。
2019年前后,尚先生在为我作序中写有一段底蕴丰沛的句子“古往今来所有诗都是抒情诗,关键在于抒情而不滥情。”诚如所谈,在适当的时刻踩下踏板,将定格固态的瞬间,悬置为江河状流淌的艺术。
社会意义,是我一直想谈及的点,文题所用“浅谈”二字,昭示了我这一年轻矿工初次探查尚诗这一丰富矿藏地脉的意义。优秀、伟大的文学一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思想、放射着独属的能量。而诗人的作品在诗歌充分流通的年代,便具备着撩起读者情绪的波动,令传唱的口舌间停留一缕思考序章的作用。
而潜藏于以上表现之下的,则是对人们思考逻辑构建、社会判断、审美意识的左右和推动。关于尚诗以上所谈及,自80年代以来关于语言拓边、文学审美的重构和张力,使得更丰富的写作汪洋、更自由的叙述方式成为后来者的绿荫。在完整社会层面上,对独立思考、追求英雄、解读个体与时代的裹挟性、口述嬗变的、白话的人文版图都是具有不可忽视性意义的。
让过分的具象让渡给某种抽象,使苛刻的现实行为笼罩上一层揶揄的面纱,为坚定决绝的人留下浪漫的退路,向懦弱可悲的世事关上理想的大门。
在读尚诗的时刻,并不会有书页生花、显尽繁荣,而是握住诗意的手,诠释完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