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坚韧的诗意——张新泉诗歌浅析》首发于《川观新闻·西岭雪品读》)
相识张先生很晚,他的暮年某个春天,我通过一部《星星》诗刊书系的亲签文本才算是有了联系。而相识张先生诗歌文字很早,多年以来案头堆积着厚卷的集子,在朦胧梦幻、莽汉糙实、译诗跳跃中,我称先生的作品是最为质朴和坚韧。那抒情的撇捺把汗水和泪水挥洒得泾渭分明,所有修辞的转身都必有着平凡和动人。
从“一把好刀”的锻造,到悠悠岁月“事到如今”。他是一个笔有分寸、才思宽广的诗人。在所有相熟的名家前辈里,当一首作品在宏大潮涌中笃定而清晰,几乎毫不犹豫地会令我想起张新泉的名字。
1995年原《纽约客》诗歌编辑、普利策奖得主保罗·马尔杜恩曾有过评论“尽管叶芝那样有名,也在公共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老实说,他没有享受过希尼这样的名望,没有像他那样感动普通人的能力。”这段内容是写给了久负盛名的诺奖诗人谢默斯·希尼。在这番论调面世的二十四年后,我有幸和它获得了共振。关于诗人和诗歌语言的创作、创造,在真实性与生动化的剖面里,与普通人/大众的关系尤为重要。
成为自己的吟唱和塑造百姓的歌喉,这两者从来不相违背,甚至无与伦比的契合。张先生正是如此,他是孤独的多面体、却又充当着乐观主义的旌旗,在社会和时代的大潮变换里,他和他的诗歌都有血有肉、骨骼俱全,甚至风骨屹立。
“这粒豆子,亮在/历史的黑土下/翻史书的人/才不会感到太冷”《一灯如豆》。诸如此类,在繁多现实体验的直接入诗时,往往周遭俱难,向前一步是过火烂俗,向后一寸则意犹未尽词不达意,向左或向右的挪移,反倒是容易跌入过分揶揄、调侃的陷阱,把底线上的必要的严肃给磨削掉了。“在墓地打盹/约等于,为长眠热身”。于是庞大的创作群体为解决这一困扰苦修内功、调和用句,把灵感抓破了脑勺、几近奔忙。张先生则在这两首小短诗的截句里,并不招摇地透露了一觅即中的诀窍。
在《为亲切塑像》的末尾,他曾如此写道“如果力不从心/请你们接替着我/从夜到夜,从泪光到泪光”从宏大的叙事到细密的抒情,诗人笔下的痕迹正毫无保留地折射着其人曾趟过的道路。面朝诗歌,我个人在充当一个创作者时,往往与特朗斯特罗姆的视角类似,非常重视具体经验和经历,遣词或意象的排布都基本以第一体验为先,尔后才辅之即兴或半虚拟的构造物/情感。在张先生的文字中,这份对真切的追逐仿佛又更丰满了一步。
写作是为了展露什么?这既是作者心怀的疑问,同时又是对于读者们高悬的思想玻璃。在张先生这里,答案的呈现方式良多,渴望清雅、理顺伤疤、整备记忆、追溯历史,乃至于把握良知。“向民间的事物俯首/亲近并珍惜他们/我的诗啊/你要终身/与之为伍”这份来自《民间故事》一诗的结尾段将作家对于自我、对于个人书写要求和冀望铺洒而出,醇粹的情怀一览无余。
张先生是谦逊之人,同时不乏低调自谦之诗,《头衔》中他主动摘掉了头衔,一连串的体制内官名或职务称谓霎时抛却九天外,惟以虔诚赤忱之心去待人接物、写尽炊烟和山脊,让它们共雕梁画栋一同熠熠生辉。“上台就免了/我习惯坐在下面/保证勤奋鼓掌/一定把盅里的茶水/喝干”他曾写“我说退休时/衣帽底裤都交了/只剩一个光身子/总不能自封/肝肾委主任,或者/虎背熊腰协会会员”
在切斯瓦夫·米沃什的《晚熟》中有这样一句开头“迟至近九十岁那年/一扇门才在体内打开,我进入/清晨的明澈”遥隔太平洋、时差几本年历,那诗中的所谓“进入清晨的明澈”具体明澈为何物,其中的内里画面仿佛在张先生的另一篇诗歌末尾掀开舆图。“——浮云之上,丽日之下/那些鸣着号角的/悲壮迁徙,和/自信高迈的孤旅”
米沃什落笔时年近九旬,此刻的张先生亦是轻舟驶过了八十岁的门阶。文学中伟大灵魂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同律的片刻,或虚空里执子之手的交递。而张先生的墨水在弥足悠远的穿插外,还频频扭头,他的种种深情献给了那些坚韧的文字、不羁的文字,和深刻苦难与饱含梦幻的文字们。
结合先生的经历、成长史,那个特殊的年代。写诗,成为了左右人生的岔口和隘口。他的掌中不止捏过笔杆,袖子濡湿过多少个夜晚、雨水、江水。盐巴曾比落日更沉重。船工号子为后来的写实赚下了宝贵体验,铁花四溅的瞬间铺垫了未来刚毅和浪漫抒情的交锋口。“互相搀扶着/每天去窗口观望/风说,他们那满头冰雪/将冷向恒久”他很年轻时就踌躇过暮年,暮年时空里又总如年轻的魂魄,一息尚存便笑望世界。他的影子,包括其诗中的影子,都是变革和滞后交织的隧道里矢志不渝走来的巨人,或匠人。
在《如果每年都能… …》中他如此写:
“如果每年都能抽时间
去殡仪馆和墓地看看
在上述两个地方,分别
鞠躬和喃喃,你就会
对家里的旧沙发,老灶台
投以热眼,继而耐心抚平
旧书中的深浅折痕
赞赏鹩哥的问候语,能在
短句之后又优雅拐弯… …”
文学世界里,普遍而言家乡能影响一个作家的性格塑成,而性格能推动着其写作风格和格局的造就。我想张先生亦如是。富顺蜀中名城沱江穿流,江河山涛的气魄赋予了诗人硬朗的气质和直率与勇敢。他在诗中直面生死大问题,把大问题敲打成分行,继而变为恬淡生活中“每年能抽时间”的小问题。在“殡仪馆和墓地”他连缀起了生存的意义里最底层的逻辑,寻求无愧和自由。“对老灶台投以热眼”、“耐心抚平旧书中的深浅折痕”回顾和瞻望是人生中频繁和必然的节奏与动作。而此诗,他已渐而放下了后者,只是频频回顾,他已能在“短句之后又优雅拐弯”
一个人便能品读寂寥和淹没浮尘,一个在诗的时代里举重若轻和怡然自得之人。